策马行进之中,朱慈烺在马上看,发觉百姓们大部分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心中不觉凄然,湖广本是粮米之乡,却也穷困如此,这中间,一半是流贼的肆虐,另一半怕也是官府赋税沉重、都压在小民身上的原因吧。
“百姓苦啊……”蔡道宪叹息的说了一句。
……
“加,加!”
马蹄滚滚,一大队的骑兵,正马踏大地,急急而来。
队伍的最前方,南京兵部尚书,一介文臣的史可法扬鞭策马,拼命奔驰。
烈日下,他一身大红袍分外的显眼,而在他身边,一个锦衣劲装的贵人和一个身穿绯袍的年轻太监也同样在奋力扬鞭,正是驸马都尉巩永固和东宫殿下田守信……
巩永固和田守信两人原本在扬州督粮。扬州距离九宫山,将近两千里,最初七天,官军又封锁消息,因此,太子失踪的消息,很晚才传到扬州,巩永固和田守信知道消息,都是大吃一惊,将筹集粮饷的事情交给御史马嘉植,二人就急急向湖广而来。
偏偏事急生乱,两人的坐船在九江触礁沉没,惊险逃生,耽搁了两天,直到昨日上午,他们才来到九宫山大营。
一进营,就听见满营欢呼,原来是岳州传来的六百里加急,已经为营中将官知晓---朱国弼可以瞒一夜,但却不敢瞒太多,等天色大亮,马士英升帐议事之时,他就将岳州的加急拿了出来。
巩永固和田守信听了都是大喜,两人不歇息,急急跟着史可法前去迎接太子。
三人的身边和身后,众官兵也都是奋力催马。
而队伍的最后方,却是一辆马车,车夫连续挥鞭,将双马策的飞奔,车厢里的官员掀开车帘,不住的催促:“快呀快呀……”
却是新任湖广总督马士英。
从骑兵到轿子,这支队伍漫延了几十里长。
……
“殿下,你快看!”
中午时间,正是日照大地,酷热难捱,急于赶路的朱慈烺也不得不下令休息。刚要下马,蔡道宪忽然向前一指,兴奋的大叫了起来。
朱慈烺抬目望去。
只见北面的道路上,黄尘大起,有大队的骑兵,正滚滚而来。
隐隐地,能看见几面官军的旗帜……
李乾德和孔希贵都是激动,原本以为,护送太子殿下回九宫山大营,是一件轻松无比,却能攫取护驾之功的大幸运,但昨夜的敌袭和今晨的刺客,令他们两人都紧张起来,他们意识到,这次护送,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般轻松,而太子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他们两人必将是弥天的大罪,非被诛九族不可,现在见到大批官军骑兵到来,不出意外,应该是九宫山大营的兵马,等于他们的护送任务终于是结束,功劳到手,不用再担惊受怕了,他们如何能不激动?
很快,滚滚黄尘之中,官军骑兵越来越近。
孔希贵策马上前,大喊:“住~~~你们是哪的兵马?太子殿下在此,勿得惊驾!”
……
骑兵停下了,马上骑士纷纷下马,然后牵着马,步行向偏沅兵走来。
众人簇拥之中,满头大汗的史可法,翻身下的马来,但因为赶路太急,双腿酥麻,这一下竟然是没有站住,幸亏驸马都尉巩永固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他,不然他非是坐在地上不可。
史可法感激的看了一眼巩永固,然后在巩永固的搀扶下,急步向前,大呼:“殿下在哪?殿下在哪?”
他们两人身后,田守信也追了上来。
史可法脚步踉跄,表情激动,当孔希贵引着他来到阵中,见到坐于马上,虽然不再是银盔银甲,只是鳞甲铁盔,但却依然玉面朱唇,脸色冷峻的大明皇太子之时,他心中的情绪再也忍不住,呜的一声,几乎是要哭了出来,他推开巩永固,向前急奔几步,扑到朱慈烺马前,拜首道:“殿下无恙就好啊~~接到六百里加急,臣几乎不敢相信……”一时哽咽,竟然说不出话来。
巩永固和田守信也都是跪在地上,同样激动。
朱慈烺翻身下马,双手搀起史可法,说道:“史部堂快请起。见到你,我也是激动啊。”又看巩永固和田守信,见两人眼睛红红,心知他们都为自己担心了,于是笑道:“你们也起来吧,我无事,不必担心。扬州粮饷,可还顺利?”
巩永固和田守信起身,田守信难过道:“赖殿下洪福,一切都顺利,但殿下,你这身形,可是瘦了啊……”
朱慈烺无妨的笑,拉起史可法的手,望着他的眼,脸色一下又严肃:“京师情况如何,部堂可有消息?”
只问京师,不问军中,因为朱慈烺有强烈的自信,只要自己回到军中,大军就可控制,但京师就不然了……
史可法飞快的试了一下眼角的泪花,见太子依然举重若轻,毫发无伤,一如过往的冷静,心中的石头,才完全放下,但听到太子的问题,他心情又沉重起来,斟酌着回答道:“前些日子,听说陛下病了,四日前,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到军中,带来陛下的口谕,说陛下身体并无大碍,今日殿下归来,陛下得知喜讯,一定会迅速康健起来。”
随即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说道:“但不论陛下病情如何,太子殿下您都应该尽速返京!”
朱慈烺心中明白,皇帝有病,储君在外,本就有可能是祸乱的根源,史可法进士出身,熟读史书,对这一点太清楚了,于是点头,对史可法的提醒表示感谢,然后问道:“骆养性呢?他在哪?”
“前日他忽然离开军中,说是去探访殿下的消息,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史可法回。
“哦?”朱慈烺皱起眉头。
这时,史可法巩永固田守信之后,又一将也急急地奔了过来。
却是抚宁侯朱国弼。
即便听见孔希贵呼喊,远远看见,众人簇拥中的一个年轻贵人之时,朱国弼心中还是存留有最后一丝侥幸,那就是,或许那不是太子,而是他人假扮的,但是,当见到兵部史可法和驸马都尉先后扑倒在马前,神色激动时,他知道,自己最后的那一点希望也已经是破灭了,骆养性和李守錡算计的再巧妙,定王再有人支持,也比不过太子的天命。
此时此刻,他只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学史可法的样子,装作激动,扑倒在太子面前,哭腔道:“殿下,臣救驾来迟,救驾来迟啊。”
朱慈烺点头:“起来吧。”
朱国弼之后,秦兵牛成虎和跟随的京营将官都纷纷奔上来,请见太子,一个个都是表情激动。
但朱慈烺的眉头却是皱了起来……
不见陈奇瑜和杨尔铭,也不见刘肇基、虎大威和马德仁,连武襄左卫指挥使宗俊泰和他的中军官佟定方都没有出现。
称得上京营一级将领的,只有神机营副将李顺一个人。其他主将副将一个都不见。
至于左营将领,也是一个不见。
田守信和巩永固也都脸色沉重。
这怎么回事?
朱慈烺看向史可法和朱国弼。
朱国弼低头不敢回答,史可法拱手:“殿下,昨日马士英到任湖广总督,手中有圣旨和兵部命令,陈奇瑜和杨尔铭被索拿回京,刘肇基虎大威佟定方于海等人则是被关押囚禁,等候处置。”
朱慈烺皱眉。
----事情大不对劲,陈奇瑜和杨尔铭被索拿勉强在他预料之中,以他父皇的急脾气,在他失踪的情况下,的确有可能会拿陈奇瑜和杨尔铭出气,将两人索拿回京问罪。
但将刘肇基等人囚禁关押,就有点过分了,要知道,自己不过失踪二十天,崇祯帝再是着急,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拿武将出气,因为刘肇基等人是最急于找到他的人,如果撤换了其他人,换上其他将领,未必会有他们积极和主动,也不会有他们熟悉。
以崇祯帝的聪明,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所以纵然生气,也只会索拿陈奇瑜和杨尔铭两个文官,而绝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就动刘肇基他们。
马士英忽然被任命为湖广总督,也令朱慈烺微微心惊,怎么的,难道父皇认为我已经回不来,所以令马士英为湖广总督,总揽这些兵马吗?但马士英和左良玉素来不合,用马士英为湖广总督,不是自寻烦恼吗?如果自己真的出事了,最合适的人选其实是史可法,以史可法的威望和能力,绝对可以稳定十万大军。朝廷不用史可法,却用马士英,完全就是昏招!
难道蜡丸密信都是真的,京师已有大变?
心里这么想,但朱慈烺脸上不动声色,只问道:“马士英和左良玉呢?”
“马士英在后方,估计等一会才能到。左良玉病重,已经是不能下地了……”史可法回。
朱慈烺心中一震:“当真?”
史可法有点疑惑,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什么要多问一句,难道左良玉的病,还能有假吗?
但还是如实回答:“应该假不了,这两日,军医连续进出左营,都说左良玉病情堪忧。”
朱慈烺脸色凝重,历史上,左良玉死于弘光元年,也就是明年,但在这之前,他身体就已经显现出了不好的迹象,数次卧床,此后李自成大军来袭,他胆怯害怕,便打起清君侧的旗号,想要逃回南京,但在袁继咸等人的大义劝说下,又陷入后悔,最后乱了方寸,进退失据,死于九江的船中。
这一世,不会再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但左良玉还是病倒了。
难道是天命不饶人吗?
“现在左营谁理事?”朱慈烺问。
“左良玉之子,左梦庚。”史可法回。
朱慈烺皱着眉头,望向此时还在陆续赶到的各部官兵。
史可法知道他在望什么?于是小声回道:“禀殿下,昨天上午得到岳州的六百里加急,臣和马士英召集营中众将,前来迎接,只是不但左良玉,其子左梦庚也忽然卧床病倒了,只有左营副将马士秀随我等前来,不想行到半途,马士秀忽然又折回去了,臣已经令人回去探查,查明之后,再禀报殿下。”
朱慈烺心里却已经和明镜一样了。
昨夜的敌骑兵,果然就是左部!
昨夜,当他一声大喝,表情身份,敌骑兵纷纷惊慌,败退而走时,他就已经判断出,这股敌骑兵并不是流贼,而是官军假扮,而他们要袭击的目标并不是他这个太子,而是偏沅巡抚李乾德。
只是不知道哪里出了漏子,这股官军事先竟然没有缜密侦查,直接就杀入了营中,以至于见到他之后,惊慌失措,陷入了混乱。
排除了其他营之后,朱慈烺把最大的怀疑,落在了左营身上。
但李乾德却说,他和左良玉素无恩怨。
所以朱慈烺不明白,左营为什么要假扮流贼,袭击李乾德?
李乾德可是朝廷的三品巡抚,袭杀李乾德,绝非小事,说轻了是作乱,说重了就可以是谋反,左良玉虽然桀骜跋扈,但最起码的底线,他应该还是有的,这么胆大妄为的事情,他真的敢做?
因此,朱慈烺并不敢百分百的确定,他心中仍有最后的一丝怀疑。
但现在,当听闻左家父子都病倒,原本跟随的马士秀也忽然折返之后,他最后的一丝怀疑也散去了,昨夜假扮流贼的,果然就是左营官兵,也因此,左营才会如此反常,左良玉或许有病,但左梦庚绝不会病,昨夜的袭击,也有可能是左梦庚主导的,因为在左良玉病倒的情况下,只有左梦庚才有这样的权力,也才有这样的胆子。
“九宫山现在谁理事?”朱慈烺问。
“臣和马士英出迎,承天巡抚宋一鹤留守。”史可法回。
朱慈烺皱眉,宋一鹤是绝对压不住左梦庚的,于是下令:“上马,走!”
……
现在,除了先前的那些担忧,朱慈烺心里又多了一个,那就是:在袭击失败,罪行很有可能会败露的情况下,左梦庚会不会铤而走险,做一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呢?
为防意外,他必须尽快赶到九宫山大营,安抚军心。
原本是要休息,但左家父子的消息,令朱慈烺心情大急,于是顾不上疲惫,重新上马,向九宫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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