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他拳头还大的一对儿澄黄澄黄的眼珠儿,正在空中俯视。
洛毅森无力开口,只在心里想着:龙君……
应龙神君的意识传达到他的脑海中,告诉他,身为凡人他听不得龙君的声音。会炸裂他的头。龙君又告诉他,世间已经没有应龙神君的居所。污秽越来越多,再逗留下去,龙君便会消失。龙君感谢了洛毅森,或者说感谢了巫晋。没有了逆鳞,他安安稳稳睡了千年。积攒了些神力,回到天上。
洛毅森想让应龙带走怪物,应龙没有回答他。想来,怪物是应龙污秽之气所化,再也沾不得了吧?
洛毅森平静地看着那对澄黄的大眼珠,想着:龙君,回家吧。祝你一路顺风。
在洛毅森和应龙的世界之外,沈绍已经站在了地台上,冷眼看着被白蛾团团裹住的沈兼。他知道,沈兼还没死。放远目光,毅森所在之处被温和而又耀眼的光笼罩着。沈绍不想去打扰,安安静静等着这一切结束。
脑子里遍寻不到属于勇士的思维。这很奇怪,沈绍想。在洞口外他忽然被白蛾包住,画面一个接着一个涌进他的脑子。属于勇士的悔恨、思念、杀意、让沈绍险些失去自己的神智。等再度清明过来,已经将沈兼的手打断。
怎么穿过石墙进入穹洞的,沈绍不愿意去细想了。只要毅森活着,他也活着,便是最好的结局。
沈绍跳下地台,走到白蛾旁边。看不到被白蛾包裹着的沈兼,只能听见他一声惨过一声的叫喊。沈绍懒得再听下去,他忽然说:“毅森,我们走吧。”
洛毅森听见了沈绍的呼唤,对龙君笑了笑,“我也要回家了。”
龙君问他就这么走了?不想知道更多关于巫晋和勇士的事?不想知道更多关于部族的事?不想知道巫晋的师傅叫什么?又为什么做了这些逆天的恶事?
乱世为王,这种烂俗的动机他早就料到了。至于细节,洛毅森摇摇头罢了。
龙的叹息如疾风,吹起了洛毅森的头发。
龙君还是给洛毅森看了一些事实。巫晋的师傅并不是因为身体不好而退下神巫之位,他曾暗中怂恿应龙出世,为王为圣。应龙夺去了他的神职,选择了巫晋。他一直不甘心,一直在恨!
酝酿多年的恶意,终在巫晋为情所困中拉开序幕。巫晋为斩断情丝远走大山深处修炼,回来时,一切晚矣。
或许冥冥中早已注定好了他们的结局。灰袍男人虽然转生在巫晋身上,却被怪物所杀。他执念太深,不知不觉得跟怪物融合在了一起,同被封印在应龙合璧中。沈兼得到了合璧,里面属于前世的执念占据了他的心神。
那升呢?他死的不甘心,他是否也有留下执念?
都有吧?洛毅森想着。
千年来山河变更,岁月交替,万物变了容貌,换了一张又一张的新颜。唯一不变的,是爱恨情仇的执念。
这执念困住了巫晋、困住了升、困住了可悲的灰袍男人。
龙君察觉到洛毅森淡淡的别离伤。待白蛾消失,巫晋和升的执念也会消失。世间,只有洛毅森与沈绍。
离别的伤,也是释怀。
龙君走的时候,叫了灰袍男人的名字——海牙。
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名字,存了千年的执念却被应龙打得魂飞魄散。
海牙只是个执念,他自认为那是“神念”。当他离去,白色飞蛾也变成了片片飞絮,充满在整个穹洞里。龙君走得悄无声息,就连一丝风都没刮起。可沈绍却知道,这一片大山的“灵”没了。山还是山,却成了死山。
在白色的飞絮中,沈绍找到了又一次昏迷过去的洛毅森。
只是,洛毅森身上所有的伤都不见了。好好的昏睡着,不愿醒而已。沈绍把洛毅森抱在怀里,感受他的心跳和体温。疲惫不堪地躺在了地上。
白色飞絮逐渐消失,最后几点落在洛毅森的脸上。像在道别一般。
时间流逝了过去,沉睡在穹洞石堆中的沈绍被声音吵醒。他紧了紧双臂,将怀里的人抱的更牢固一些。
堵在穹洞入口的那些大石头从外面被刨开,以褚铮为首的几个人,急慌慌跑了进去。
乍一见穹洞内的情况,褚铮的心都要凉了。他扯着嗓子大喊:“毅森!沈绍!”
沈绍费力地举起一只手……
然后,沈绍听见了很多人情急的、开心的叫喊声。他没有力气回应这些人,脑袋歪在洛毅森的额头上,昏睡了过去。
褚铮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他找到沈兼的时候,这人还活着。只是浑身溃烂,苟延残喘。
跟着下来的霍尔与丹尼斯直奔洛毅森,查看了一番后,才松了口气。
这一次,沈仲元动了大力气。安排了两架直升机,共有二十几个人,其中四个是医生。他们小心翼翼地背起洛毅森和沈绍,率先走出穹洞。
霍尔来到褚铮身边,低头看了看沈兼直咧嘴。他问道:“这个人,你们会怎么处理?”
褚铮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反正不会让他就这么轻易死了,太便宜他了。”
“那就带出去吧。”丹尼斯走过来,说道。
离开山洞回到现实世界,已经天色将明。他们必须赶到直升机停放的地点,才能将伤者送走。
率先离开的几个医生急吼吼地跑了回来,说村民们都在下面,手里拿着镰刀、锄头等务农工具,看着可不像来帮忙的。
褚铮恨得牙直痒痒,返回一棵树下揪起瘫软的朱凯,直奔村民的方向。医生叫了几个保镖,紧紧跟在褚铮身后。
跳下几块大石头,走了一段山路。褚铮看到站在远处的村民们。梁村长站在最前面,手里拎着一把砍柴刀。
褚铮护着身后的一干人等。对梁村长喊道:“你们以为朱小妹的死是毅森和沈绍的错?以为是他们克死了朱小妹?这一切都是沈兼干的好事!”说着,他指了指被捆在一旁的朱凯,“你们问问他!问问他是如何跟沈兼狼狈为奸,害死了自己亲妹妹的。”
梁村长回了头,跟村民们说了几句话。随后,独自一人朝着褚铮走去。
一老一少,一高一低、就这么相互瞪着。
梁村长举起手里的刀,对着褚铮。褚铮的眼神寒到底,气恼道:“愚昧也要有个限度!朱小妹进村的时候,朱凯和一个中年妇女碰过小妹的手臂,毒就是那时候被放在小妹手臂的溃疡面上。朱凯已经承认了,我会把那个中年妇女也给你抓出来。如果你还冥顽不灵,别怪我不客气!”
梁村长的脸很扭曲,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咬牙逼问:“有啥证据?”
褚铮愤愤道:“证据的问题,我们老大一定跟你说过。我再跟你说一遍!咱俩打个赌。朱凯手上有毒,摸了朱小妹手臂上的溃疡面之后没机会洗手。他带我们回家,给我们烧水。之后才打了水洗手。你带着你的人滚回去,等我们化验朱凯家水壶的提手,那上面肯定有沾着毒的指纹!如果没有,你挖个坑活埋了我!”
山林间回荡着褚铮铿锵有力的话语声,震撼了葱葱大树、巍峨高岭。
梁村长手里的刀掉在了地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凯,“公孙也跟我说过这些话,我不咋信。我来,就是要亲口问问你……你真的害死了小妹?”
朱凯无颜面对梁村长,脑袋低低地垂了下去。梁村长一下子就哭了,快六十的老头儿哭得像个孩子,哭得悲痛欲绝。他问朱凯,因为什么啊?那是你亲妹妹,你怎么狠得下心啊?
朱凯说不出理由。他没脸说,沈先生许了愿,日后带他离开这里,去大都市过人上人的日子。朱凯更不敢说,沈先生告诉他那种毒不致命。而他在小妹的尸体被运走之后,还傻乎乎地相信沈先生,会让小妹活过来。
等他察觉到不对劲儿的时候,那还有胆量说出真相?他的鸡窝里还藏着沈先生给的十万元现金。
他怎么说?跟谁说?他骗自己,这一切都是洛毅森等人的错。他骗自己,只要跟着沈先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所以,他一次一次为沈兼卖命。拿了另一种奇怪的东西,按照沈先生的吩咐,撒进蓝景阳的嘴里。
沈先生说,不能让那个人开口说话。放心,他不会死的。
蓝景阳真的没死。朱凯对自己说:看吧,沈先生没骗我。小妹也一定会活过来。
现在,他的沈先生好像怪物一样躺在担架上。朱凯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能继续骗自己。
朱凯问梁村长:“叔,我都是按照你说的做啊。你说相信沈先生,他说啥我们做啥。我哪不对了?”
梁村长哭着抽自己耳光。
朱凯又去问褚铮:“小妹还没醒吗?她应该醒了,沈先生说小妹一定会醒的。”
褚铮也没回答他,只是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怜悯。
朱凯找不到可以回答自己问题的人,又低下头,嘀嘀咕咕着:沈先生说了小妹会醒的,沈先生说了带我过好日子,沈先生说了……
梁村长捡起掉在地上的刀,要砍死朱凯。褚铮拦着他,抓着他,警告他杀人违法。梁村长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那些村民站在原地,呆呆的、愣愣的……
褚铮从来没这么憋屈过!即便是活捉了沈兼、他们没有人殉职,也没人丢胳膊丢腿。看着疯疯傻傻的朱凯,看着哭的死去活来的梁村长、看着木讷的村民们。
——叹息也枉然。
下山的时候,褚铮没有顾及梁村长等人。二十几人的队伍,居然走得无声无息。在梁村长悲痛的哭声中,默默地离开这个让人唏嘘的地方。
或许,时间可以抹平所有的悲伤。但失去的生命会永远留在这里,提醒走了错路的人们,在这片土地上,在这座大山中,发生过什么。
回到枫树村,等待他们的是公孙锦和司马司堂。还有一些翘首期盼的村民们。
褚铮对公孙锦发牢骚,说刚才差点胖揍一顿梁村长。公孙锦无奈地叹息一声,说:“他们不是去打架的。我说服了梁村长,他带着人和工具,上山帮你们救人。你抓了他们的人,他当然看你不顺眼。说开了就好,让他们慢慢接受吧。”
说完,公孙锦绕过褚铮,走到洛毅森和沈绍身边。
司马司堂的脸色很难看。摸摸洛毅森的脸,又摸摸他的脉搏,才对背着洛毅森的医生说:“直接回s市,我们的法医已经安排好医院。”
背着沈绍的医生看到公孙锦走过来,不等对方提问,便说:“目前来看只是一些皮外伤,体力消耗过大。其他的倒没什么。具体情况需要回去后仔细检查。”
公孙锦点了点头,遂去问了照顾沈兼的医生。这位医生连连摇头,“我只能说,这人还活着。其他的,我真说不出来。”
烂的成了血葫芦,别说公孙锦了,就是沈仲元在场,也认不出这个人是谁。
公孙锦挥挥手,说:“上飞机,马上回去。褚铮,你跟着走。我和司马留下来处理后面的问题。”
“就你们俩行吗?”褚铮担心地问。
司马司堂说苏洁已经往回赶了,景阳也跟着回来。你们走吧,这里没问题。
载着洛毅森的直升机离开了枫树村,离开了大山。沉在深度睡眠中,还是做了一些七零八乱的梦。
梦中,巫晋穿着一身干净的袍子,站在山顶上淡淡而笑。看着是那么美好。升,在巫晋的身后站着,他们挨的很近,很近。
褚铮咂了咂舌,自语:“做什么美梦呢?笑得这么好看。”
经过五小时的飞行,直升机降落在停机场上。还没打开机门,就见好多人朝着他们跑了过来。褚铮看见了廖晓晟,还有半扶半抱着他的沈炎。他们两个年轻的都没一个老头跑得快。
沈仲元跑在最前面,老当益壮,一马当先。率先迎上了褚铮,停在洛毅森的身边。
一名医生背着洛毅森,乍一见沈仲元有些紧张。沈老爷子的脸色沉着,紧紧抓着洛毅森的手,激动的直抖。
沈兼扶着廖晓晟赶到,在沈仲元耳边提醒:“爸,你亲儿子在另外一架飞机上。”
沈仲元白了沈炎一眼,亲自护着洛毅森走向停车场。至于他的亲儿子沈绍,老爷子只是瞥了一下而已。
二十多人的队伍变成了三十多人,浩浩荡荡赶到了特研所的医院。进了这里,廖晓晟就是老大。除了沈炎和沈仲元都滚蛋!那几个随行的医生也想进去看看,顺便学习学习。沈炎第一次拿出沈家人的威严来,几句话打发了他们。转回头,笑嘻嘻地对廖晓晟说:“你别累着,伤还没好呢。”
老六对廖法医的态度,当爹的看得一清二楚。沈仲元也没心思想老六的事了,紧跟着洛毅森和沈绍的担架,走进楼内。
接着,就是各项检查。特研所的医生们、专家们都放下手里的工作,全心扑在洛毅森和沈绍的身上。这会儿,沈仲元才提出要看看沈兼。
廖晓晟低声告诉老爷子,“有个心理准备,沈兼……现在的情况很不好。皮肤溃疡面达到了百分之九十。”言下之意,你未必能认出来。
沈仲元只是隔着玻璃窗看了一眼,仅仅是一眼,一秒钟而已。看过了躺在给氧舱里面的“人”他慢慢转回身,离开了。
沈仲元并没有去等待洛毅森和沈绍的检查结果,而是叫上沈炎离开了特研所。
沈炎还是第一次陪父亲来墓园。他以为,父亲要来探望的是沈兼的母亲,毕竟,身为父亲,他没有教导好沈兼。
当沈炎看到墓碑上的照片和名字,他才知道自己错的多离谱。他识趣地离开了,让父亲一个人单独待一会儿。
沈仲元站在洛时的墓前说了很多话,沈炎站得远远的,听不到父亲究竟说了什么。但是他看到父亲笑了,三十几年来,他第一次看到父亲笑得那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