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黑云聚了起来,又散了开去。如同画师在宣纸上泼了墨,又用笔毫将其摊薄,反反复复,也许做画的人也拿不定主意,需要的到底是阴还是晴。
“不会有雨的。”铃兰这样说着,莲翠还是准备好了伞,皇后娘娘想出去走走,就是天上下刀她也不能反对,可一旦娘娘受到丝毫损伤,那就是她的责任。铃兰有些闷,这天气也无法不闷,云彩都要压到房子顶上了。
莲翠和鹃红陪着铃兰去了御花园,这个不属于任何宫殿的院子,面积足够大,景色足够美,只是走的路有点儿远。铃兰现在不在乎走路,她觉得此时走路是一种放松,一种发泄,会将胸口所有的压抑排放出来。
清澈的湖水映出清晰的人影,涟漪中不时现出斑斑暗红,那些小金鱼游的无比欢畅,这让铃兰也有些心动,岸边的亭台旁泊着一艘游船,如果不是怕晕,铃兰真想在湖上泛舟,这么好的地方,以后就属于自己了,想想都合不拢嘴。
柳枝垂低,轻拂脸颊的感觉很微妙,这让铃兰有些留恋不舍,甚至故意寻找这种感觉。她慢慢在柳树下穿行,毫不在意那些柳絮沾在发梢。
起初,莲翠还想如同挑开珠帘那般替铃兰拔开身前的柳枝,但发现铃兰满脸都是陶醉的感觉,隐隐有些懂了,便和鹃红默默地跟在后面。
这难道是在梦中?
铃兰以为自己莫不是睡着了,抑或是眼睛花了,毕竟这满目的花红柳绿,已经让她的心醉了,心醉的人出现恍惚,似乎也便顺理成章了。
常念就站在柳树旁,铃兰刚从柳枝下钻出,差点一头就撞上去,她用力地揉着自己的眼睛,这是真的吗?是你吗,常念?
“御林军统领常念拜见皇后娘娘。”
真的是你,你还是老样子……不,好象胖了,肩膀更宽阔了,也许是铠甲的原因。那眼角的鱼尾纹呢,还有那一脸的沧桑,记忆中的你可不是这个样子,还是一脸稚气像个白面书生……哦,原来都已经二十年了。
常念跪在地上,铃兰迟迟没有说话。
鹃红悄悄伏到铃兰耳旁,低声地提醒:“娘娘……”
一语惊醒梦中人,铃兰顿时有些慌乱,“起……起来吧。”
“谢娘娘。”常念站了起来,恭敬地站在一旁,头微微垂着,他只是一名御林军士兵,面前的是皇后娘娘,他不停地在心里提醒着自己。
鹃红匆匆地四下看着,看到了前面不远处的凉亭,大约只有几十步的距离,便对铃兰说:“娘娘,走了这么久,您是不是要休息一下?”
“休息?”铃兰一时没有领会鹃红的意思,一脸疑惑。
“是啊,娘娘,前面有凉亭,要不您去那边坐一会儿?”莲翠也忙附合。
铃兰终于明白了,到底是跟随自己三十年的侍女,有时比自己都了解自己的内心,“也好,腿确实有些酸麻。”
鹃红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立刻板起脸看向常念:“常将军,可否护送娘娘前去休息?”
常念愣了一下,鹃红他自是认识,立刻明白她的心意,但还是有些犹豫,“娘娘是行走不便,需要为臣安排人抬送吗?”
鹃红在心里暗骂一句,脸上却笑了:“常将军的职责莫不是保卫皇家安全?”
“正是。”
“那娘娘是不是皇家的人呢?”
常念顿时十分尴尬,“这个……当然是,只是……”说着扭头看了看凉亭,只有几十步远,就在这御花园之内自己的眼皮底下,还何来的保护之说?
“鹃红,不要无理取闹,常将军还有更重要的事。”铃兰斥责着,心里却有些失落,也好,他若不想,又何必勉强。
“娘娘言重了,护卫您的安全,就是臣现在最重要的事。”常念说着,转身对身后的御林军士兵说,“你们,分散开巡逻,在凉亭四周布岗,严禁一切闲杂人等靠近,皇后娘娘要在此处休息。”
御林军士兵答应着,立刻匆匆跑开,眨眼就只剩下常念自己。
常念也想明白了,避不是办法,早晚都有这一天,择日不如撞日,于是躬身行礼:“娘娘请。”
鹃红得意地一笑,上前搀扶铃兰,和莲翠一左一右扶着铃兰走向凉亭。
常念顿了一下,等三人走出去,才慢慢跟在后面,始终保持三四步的距离。
莲翠拿出绢帕铺在石凳上,请铃兰坐下。
鹃红忙说:“娘娘,那我们在外面等候。”
铃兰没有回答,表情等于默许。
鹃红急忙拉了莲翠一下,两个人匆匆到了凉亭外面,一左一右像是护卫。
常念站在铃兰面前,此时已无他人,顿时觉得尴尬:“娘娘……”
“现在没有外人,用不着这么多礼节,我听着也不舒服。”
常念更加尴尬,更不知道说什么话了。
“我们……有二十年没见了吧?”
“是,是二十年了,不过……娘娘为太子妃时,有几次进宫时,臣……臣曾在远处看见了娘娘。”
铃兰觉得自己的心在滴泪,自己又何尝不是?当走在皇宫的青石板路上,不经意的转身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心里的渴望是何等的灼热啊,却只能用身体里的血液浇息那火焰,如一具被冰冻住的躯壳匆匆而走,那种痛彻心扉的痛啊,就像生生剜走了她的心,想痛却不知该如何去痛了。
“看到你一切都好,我心里觉得平静了许多。”
“让娘娘费心了,臣能为国尽忠,是臣莫大的荣幸。”
铃兰明白了,二十年过去了,她不再是她,他也不再是他,如今再与常念说话,如若还想像当年那样,恐怕……恐怕说的只能是当年那些话题。
“听说,你种的那棵铁树,前年开花了,可惜,我一直没有时间回去。”
“哦,是吗?娘娘不说,臣倒是忘了,那、那树有二十五年了吧?”
“二十七年,这难道你也能忘了?”铃兰怀疑地看着常念。
常念又岂会忘,十岁之前他一直被称为公子,父亲是疆南庆宁州的议事,仅次于州知府的二号官员,因举报知府的贪腐行为反被污陷,那一天,父亲被下狱,府院被查封,一切就全都变了。母亲在寒窑中卧病不起,临终前让他去皇城投奔工部内侍韦方遒,那曾是父亲的同窗好友。
常念用草席把母亲卷起来,埋在了树下,满目望去,尽是苍凉。就这样走了?似乎总有一些不甘,家仇不可不报,我一定会回来的,常念在心里呐喊。此去皇城,归期不知何年何月,抑或就是永远。也许该带上一些东西,以解思乡之苦,也时刻提醒着自己的深仇大恨。
常念带上了一棵铁树苗。在这里,铁树遍地都是,人们都说千年铁树才开花,常念知道那是夸张,自己就见过家中的开过花,虽然要很多年,但它总会开花。难道洗清父亲的冤屈会比铁树开花还难?常念不信,他要用铁树来验证。
事实并没有让常念失望,甚至十分出乎他的意料,家仇只用三年就报了。当韦方遒连跳三级成为内阁首辅后,他第一件事就是为常家洗冤。
“我还记得那天你来的样子。”铃兰淡淡地说着,眼中透出一丝憧憬,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那幕,家丁带着一个还没有她高的男孩子在院子里挖土,九岁的铃兰十分好奇就靠了过去……
“你们在干什么?”
家丁急忙转身向铃兰行礼,“回小姐,在种树。”
“种树?这是你带来的树吗?”铃兰说着,看到了男孩手里捧的铁树苗,在一个花盆里,用一个布袋套着,布袋刚刚解开还没有全部褪去,“听说我父亲从南边带回来一个孩子,一定是你了,你为什么要到我们家,你没有父母吗?”
男孩犹豫着:他……他们都死了。
家丁突然停下,“好了,坑挖好了,把树放进去吧。”
韦铃兰忙问,“这是什么树,为什么要种这棵树啊?”
男孩把铁树苗拿起来,“这是铁树,我们那里才有的,要很多年才能开一次花,我们那里的人都说,种的时候如果许个愿望,开花的时候就能实现了。”
“那你想许什么愿望?”铃兰天真地问。
这句话时常在常念耳边回荡,清晰地如同就发生在昨日一样。
“臣没忘……臣还记得韦大人当时说,铁树只要照看的好很快就能开花。”
“可惜我们都没有等到,看来是我照看的不好。”铃兰的语气有些哀怨。
“不,应该怨我,照看它本应该是我的责任。”常念犹豫了一下,“娘娘说是前年开的花……臣其实想说开花用了二十五年。”
“是啊。”铃兰叹息着,“这个时间已足够长,长的可以改变任何事情……我本来想回去看看,但一想,早已物是人非,不如不看的好。”
“是臣的错。”常念把头低下。
“这当然是你的错。”铃兰的话语突然变的生硬,“你当初为何不告而别?”
常念愕然,抬起头惊恐地看着铃兰。
铃兰只是需要发泄,她已经委屈了二十多年,人的一生又有几个二十年?片刻后,铃兰平定了一下情绪,“听说你到现在还是独身一人。”
常念尴尬,“是……劳娘娘费心了。”
“这么多年,就始终没有如你之意的人吗?”
“是臣没有去考虑,臣身为御林军,不便娶妻生子。”
“哦?你多年前就已是御林军统领了吧?”
“是,是的,承蒙先皇抬爱,十三年前,臣授命为御林军统领。”
“据我所知,统领是可以娶妻生子的,莫非我的所闻是错的?”
“不!娘娘是对的,确实有此规定,只是……守卫皇家安全是臣的职责,臣不想有丝毫牵挂影响臣的心神,所以……”
“所以你现在了无牵挂了。”
铃兰的话句句如刀,直戳常念心窝,他又岂会听不出这话中之意。也罢,既然已经来了,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常念把牙一咬,心一横,二十多年了,这话再不说恐怕就真的不再有机会了。
“当年加入御林军确实是韦大人的提议,但我非常认同心甘情愿,也是我求韦大人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
“为什么?”铃兰的声音有些颤,身体有些抖。
“你觉得还有比这个更好的结果吗?你早已与太子定下婚约,只待破瓜之年举行大礼,我先走,对我们都是解脱。”
“所以你不告诉我,连最后一面也不见?”
常念摇了摇头,“我若告诉你,你是否还会如这般静坐?我不想让你为难,更不想让韦大人为难,既然已是无法改变的事情,而且对我们每个人都好,又有什么理由要去改变呢?”
“你以为我现在就能静坐的住?”铃兰突然站了起来。
常念无比惊慌,急忙后退几步。
铃兰静静地看着,并没有动,眼神依旧哀怨。
莲翠和鹃红一直都在悄悄关注着,看到铃兰突然站起来,但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紧张的心才放下来。她们的心里也是矛盾的,希望又不希望发生什么。
常念在铃兰身前屈膝跪下,“请娘娘责罚。”
铃兰叹了口气,“你起来吧,其实我一直都懂,只是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常念惊愕地看着铃兰,慢慢站了起来,“臣谢娘娘宽宏大量。”
铃兰突然紧紧盯着常念:“我一直都想问你,当初你许的是什么愿?”
常念犹豫了一下:臣许的愿是家仇能够得报。
铃兰的表情似乎有些失落,“那……似乎也和铁树开花没有关系了。”
“是的,娘娘,这一切都要感谢韦大人,当初如果不是大人收留,我根本不可能活下来,这个恩情我一辈子也报不完。”
“你做了这么多,我觉得已经报答过了。”
常念惊讶地看着铃兰。
铃兰犹豫着:“如果……如果还能再许一次愿,这次你会许什么?”
常念刚想说话,空中突然一个霹雳,豆大的雨点砸的树叶啪啪作响。
这夏日的天气,真的是猴的脸猫的眼,说变就变。
亭外的鹃红惊慌地喊:“娘娘,下雨了……”
“那你们还不快进来,想淋雨吗?”
鹃红和莲翠匆匆跑进凉亭,发丝上都已沾着雨水,衣服也有些湿,她们轻轻抖拭着,憨笑着看着铃兰和常念。
常念被看的有些尴尬,“娘娘,臣还有公务,就先告退了……”
鹃红有些不满,“这外面下着雨呢,你有什么公务?”
“越是天气不好,越要加强守卫,不能有半点儿马虎。”
铃兰忙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吧,不用管我们,雨停后我们自己会回宫。”
“是,娘娘……”常念躬身行礼后匆匆出了凉亭,身影湮没在雨中。
铃兰默默看着常念的背影,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却又觉得释放的不是那么彻底,心里某处还是有些堵塞,具体是什么,她一时竟也说不清楚。
鹃红仍旧不满,“他……他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还是那么傻头傻……”
莲翠急忙向鹃红做着眼色,鹃红明白失言,赶紧把嘴闭了起来。
铃兰没有动,苦笑一下,像是在对两个侍女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因为说的话完全文不对题,“是啊,要是能回到小时候该多好,我们还能一起玩,我记得那时候你们两个总是捉弄他……”
莲翠和鹃红互相看着,也像是被勾起了回忆,眼神迷离,笑容青涩。
雨,下的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