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人都打发走了吗?”
“是的。”烟茗在书桌上搁下一只玲珑的青瓷盅碗。
“这又是什么?”
“雪梨川贝琵琶膏。”
“先放着吧!”倒是难为了你要成天去找这么些奇怪的东西。
“何公子说,说您老这么咳着,咳着会……”烟茗咬着下唇,鼓足了勇气依旧将话说得支离破碎,但好在还是说出了重点。
“何……是之谦么?”景彻身形一挫:“这药,也是他教你煎的?”
烟茗点头,惊喜的看到他家公子竟真的自觉自愿的端起盅碗,一口不剩的吃光了碗里的东西。
清凉润泽的雪梨汁,像久旱后的甘霖滋润着燥热如火的喉咙。
景彻感觉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舒畅的呼吸,之谦,他的之谦终究是关心着他的,忽然觉得这样就已经很好,足够了!
快乐,对于他来说是如此奢侈的存在,于是人变得很卑微,轻易便满足了。
烟茗看到景彻唇边浮出久违的笑意,顿时也随之心情大好,忽然想起之谦刚才的话,巧笑着,有些讨好的:“公子今天这样高兴,不如写幅字赐于我吧!”
“哦,你要什么?”
“《诗经•;无衣》。”
景彻一怔:“这事,也是之谦嘱咐你的么?”
烟茗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的笑。
景彻沉默了一会儿,叹息:何之谦,你永远比我想得周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之谦随我走吧,我们一起,从此以后再也不分开!”
“随你走,去做什么?你的小厮么?从此你在烟茗之外又多个叫墨香的长随!”
“自然不是,你医术这么好,文章又写得漂亮,我荐你去太医院,没有不成的。”
“然后呢?你我分别娶妻、生子、假装形同陌路,在无人的黑夜里相会,永远也无法携手共看第二天的朝阳?”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要么我们都走,离开这里,去到再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隐名埋姓。从此,你不再是何之谦,我不再是王景彻!”
“要走么?抛开父母亲朋,宗情理法,将一切割断,把所有都放弃……你可能么?”
“我……可以的!”
“不可以,我不可以,你也不可以……”
将从前的岁月生生割断,离开曾经生活的土壤,我不确定,我们所深爱的那个人,是否还完整!
当所有的荣光与称赞通通离你而去,曾经你不在意的,会不会又变得在意起来,你没有这样生活过,我不确定,我宁愿离开你,也不要你不再爱我!
在你最爱我的时候离开你,我的爱已经不能再深一点,你的爱也不必再深一些,就在此时停住,让我成为你的永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你说,要怎么办,你想怎样?我都依你!”
“我想,我只想要你……”
景彻,我们都太骄傲了,不肯折辱自己,更舍不得委屈了对方……
你不够心狠,无法折断我的翅膀绑在你身边;我有太大梦想,无法只满足于沧海桑田之后的幸福。
我们要如何生存?
在这不相容的人间?
那天的事,景彻已经不记得太多,只记得那眉,那眼,那唇……
他的之谦有不自知的妩媚,总在不经意时乍现,似烟花划破夜幕的黑,那双灿然的星眸,闪耀无尽的妖饶。
当那一夜的风情尽数散去,十丈软红到头来不过是唇边血,他看到天明时之谦的眼!
莹莹熠熠,欲说还休,分外的美,瞬间镂刻到心板上,再也抹不去……
直到最后他才明白,那份美丽竟是因为融了绝望的缘故。
(十五)
一整天,青青都在心惊肉跳中渡过,强烈的预感到将要发生些什么,某些她无力阻拦,无力挽回的事。所以一听楠凤说少爷回来,便三步并做两步的往书房赶,没留神竟在门口被裙子绊到,一交跌下去,膝盖磕到门槛上,疼得泪花乱转。
支撑着抬起头,却看到之谦一个人静静的坐着,像什么都没有发现,悠然出神。
然而明明那个人是如此真实确凿的存在着,看得见也摸得着,青青却强烈的感觉到一种无边无际的空,人在,心不在,他整个人都是空的,虚无飘渺!
于是一股浓烈的酸楚从心底涌上来,泪水便顺势流出,她不是好哭泣的女子,所以这一次她也安慰自己说是痛的,至于是心痛,还是身痛……何必深究。
之谦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只有心撞如鼓。
这颗心,毕竟是认得主人的,如今看着他来了,要走,留不住。
有关于景彻的种种依旧在坊间流传,他是越是耀眼,面目便越是模糊,只余一个清越的背影,才华横溢而又如流星般易逝,满足了这个繁丽浮华的时代对美丽最极致的想象,令人津津乐道。
于是连楠凤也会时不时很忧虑的说起:那位王公子如何在练字的时候咳出一口鲜血来喷到纸上,便顺势勾画几笔添做一枝欲滴的梅。
青青费尽心机想在之谦面前瞒下所有传闻,但凭借女人的直觉,她知道,他都知道。
但之谦却一日胜似一日的明朗起来,自她嫁过来起,这个人就一直都是墨色的,浓郁无光,静静的沉下去,现在却忽然有了生气,笑容里甚至带了几份阳光的味道,不纯粹是当年压抑的斯文。
那百结的愁肠,如今舒展了,青青曾经梦寐以求的那个之谦,近在眼前,而这一切的转变却不是为她。
怎么可以这样,在她越来越爱上他的时候!
过了谷雨,就要立夏了,雨水渐少,阳光开始明媚起来,满树的新绿,翠生生十分诱人。
之谦将书一本一本的搬出来晒,随手翻看,兴起处便摘些有趣的故事说与青青听。青青看他额角的微汗,忽然间想要放弃,什么都不要再管,无论最后的结局是怎样,她都接受,只要他开心就好。
与他相守三载,只有这一刻他是有生气的,似这春天里新绽的绿,他本就是这样顽强而有生命力的人,只是这些年压抑得太深了,变做沉沉的暮色。
“之谦!”铭彦悄无声息的走进来,看眼前这和乐融融的情象,犹豫着是不是要开口。
“你来了啦!”之谦回眸笑,似化雨春风,铭彦一时恍神几乎觉得不真实。
“我等你很久了呢!正在想说是不是要找个人去请你。先等一下哦,我去拿个东西。”仍在笑,如此灿烂有生气。
“青……”之谦温柔的将一丝散落的发替她拢到耳后:“这盒子里的东西,替我照看一下,这几天不太平,你找个安稳的地方藏好。”
青青一言不发的收下来,一双剪水星眸,一眨也不眨的盯牢他:“你要走了么?”
“对啊!”之谦叹口气,那眼中满满的,有怜惜溢出来。
青青垂下眼帘,笑得淡然:“也好。”
“那幅字,你好生藏着,若是将来有急用时,三百金以下不要出手。”
“你把那字送给我?”青青一阵惊讶。
“我留着它,又有什么用?”之谦笑道。
自然,青青黯然,你要与他一起了,不再是寂寞沙洲,自然也不会冷。
“好了!”之谦拍拍手,举目四顾了一下,忽然又想起什么,走到书桌前去铺开一张纸,笔走游龙,倾刻间,字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最后笔尖微颤,却还是写下那三个字——何之谦!
写了这么久,写过这么多,这是第一次落款,将自己的名字用白纸黑字,落下来,用那个人的笔法字形。
“走吧!”之谦平静的看着铭彦。
“走?”如梦初醒的:“去到哪里?”
“他要走了是么?随我去送送他!”
“你知道?”又是一惊。
传闻,圣上得知景彻病重,忧心不已,急招他入宫静养……
临到出门那一步,青青忽然从背后扑过来,细细的在他耳边说:“我等你三日,三日内你回来,我同你偕老!”
之谦身子一僵!
今生,我已对不起你;来生,也已许给了他人。你本不必对我如此深情,真的,无以为报!
“三日,就三日!不要多等,如有轮回,定会抽出一世还你。”
不敢回头,纵然心坚似铁也看不下那盈盈的眼,因为,问心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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