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阳甚至是整个帝国看来,演武院是一个庄重威严不可侵犯的所在,不仅演武院院长乃是帝国陛下,其本身规格之高更是堪比三省六部衙门,更因为从这里走出来的学员,都已成为帝国大军的骨干精锐,尤其是帝国新编的五万禁军,几乎一半的将官都是从演武院肄业学院中抽调,他们将为帝国征战四方,护君民、击不臣,重建大唐荣光。
但对正在演武院修习的六百名学员而言——如今,演武院每期招收学员三百人,学期两年——演武院却是一处神秘的所在,这种神秘感像是天上的流云,挥之不去,又像是地底的暗河,无处不在,更像是初秋的落叶,你不知何时就会碰见。
在演武院中,神秘的东西有很多,例如那个老是半夜发出爆裂声、突然就飞出许多劲矢、莫名其妙会冲出铁甲怪人的军备研制处。听说那里面的人都是一群工艺疯子,蓬头垢面,衣不遮体,整日亢奋不已。
听闻还有一个参谋预备处,光听名字便知这里面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是一群战争疯子,最钟爱也是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谋划一场场战争,只不过演武院没有战争,所以他们就可劲儿折腾这些学员们,对演武院学员来说,那就意味着一场场噩梦。
——三月一次的演武院大练兵,这帮战争疯子总会提前赶赴城外的练兵场,去改造战场,弄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每当学员们在练兵场演练阵战搏杀、城池攻防时,都会有意料不到的惊喜出现——例如,完好的城墙突然坍塌,安静的城池忽然冒出一群见人就打的怪物,潺潺河流不知为何突然变成滔滔大河、继而洪水决堤......
发展到后来,这些战争疯子,甚至会拖着军备研制处新造的莫名其妙武器,大半夜就往学院宿舍里丟燃烧物、浓烟物,然后大喊大叫攻打学员宿舍......
除却一些如同军备研制处、参谋预备处的隐蔽机构,演武院中更有许许多多无法用正常语言形容的怪人,这些人身负大才不假,却往往行事、脾性都异于常人,痛苦之处在于,这些人往往拥有学员们仰望的身份,这样的身份,带来的结果就是学员们往往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或是大雨来临的清晨,成为“失踪人口”,沦为人家短暂的“奴隶”。
然而演武院并不只是一个恐怖的地方,虽说神秘的事物很多,但并不缺乏爱,你会在这里吃尽苦头,但也会因之收获许多意料之外的有用东西,底线在于,虽然某些参谋预备处和无处不在的怪人,会使劲儿折腾学员,但绝对不会致人死亡、残废的情况,当然,受伤是家常便饭......
不缺乏爱的另外一种证明在于,自打演武院多出一个机构——军情处新锐培训科之后,走在演武院绿荫溪流、小桥花圃中的,就不再全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还有娇美柔弱的女子——很显然,柔弱只是表面现象。
这无疑给演武院新增了莫大的生机与活力,尤其是路过军情处新锐培训科的基地外围时,里面传出的女子娇-喘声、叱咤声,甚至是呻-吟声,无不让演武院的年轻俊逸们血脉膨胀,哪怕是女子的惨嚎声,也足以让他们心怀大畅。
然而自从某一日,一群围在军情处新锐培训科外的演武院学员,在看热闹不嫌大,大喊大叫忘乎所以,被冲出来的巾帼豪杰们暴揍了一顿,而他们这些军中骨干、世间好汉,却意外发现以这种流氓似的斗殴方式,他们打不过人家,只得抱头鼠窜,而后鼻青脸肿纠集同伙来报仇,却仍旧被人家揍得找不着北后,再路过这片地方时,演武院的学员们,就只能埋头快步通行,而将心理的躁动、欣喜、爽快深深掩埋。
虽则如此,每日里路过这片地方的学员仍是络绎不绝。
演武院有一道著名的风景,名为白落提——说的是一道由湖堤和湖水为主组成的景观。
每到秋日,落叶缤纷,湖水荡漾,云落水中,水飞天上,间或有鸟雀振翅翱翔,天地水云便似没了界限,全都在了同一副画中。而其中的点睛之笔,莫过于堤边凉亭里,或坐或立着一名绝色女子,长发轻舞、衣袂飘飘,无论是轻抚琴还是缓吹箫,哪怕是静静呆在那里,都叫粗俗的、儒雅的学员们,如痴如醉,欲罢不能。
而在演武院学员们心目中,能有起到这番画龙点睛作用的女子,在演武院只有一人。也唯独是那位职衔只是普通一个“先生”,实际却连演武院执事杜千书见了,都要行礼的女子,让整个演武院学员都提不起半分不敬,只有满腔敬仰之情。
不仅因为那女子风采卓绝,堪称一代风华,让人过目不忘,更重要的是,演武院执事杜千书曾有意无意中提过一句,那位如同天神下凡般的女子——非是天仙下凡,曾今立下的功勋,比之李绍城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绍城是何许人也?在幽州成立的演武院清楚得很,百战军副帅,在淇门建军时便跟随秦王,为秦王左膀右臂。演武院中的军功碑林里,便有李绍城的赫赫军功记录,年纪轻轻却已是一镇节度使,在演武院中,不知有多少人以李绍城为榜样。
去岁以演武院三甲成绩毕业的洛阳显贵公子石重贵,听说在朝中很有门路,知道些寻常人不知道的事,在提起那位女子时,也是一脸崇敬,却唯独不肯透露半个字。
神秘、绝美而又强大,这就是演武院学员集体对那位女子的评价。
然而让演武院学员对那位女子推崇、尊敬不已的,不仅是这些,还有这位女先生平日里的恬淡宁静之气。而拥有这样的资本,在面对普普通通的学员时,女先生也都和气可亲,常常面带微笑回礼。而若是有演武院学员向他请教学科问题,她向来都尽心作答,哪怕是学员愚笨些,她也从无不耐烦之态。
高如在琼楼玉宇、群山之巅,却偏偏又似行在小路旁,有仙气而接地气,真是让人挑不出分毫毛病。也就是此时的演武院学员们,并不知晓后世那个词汇,否则定会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位女子,也只有那两个字,才恰如其分。
白露时节,大地入秋,天气已是颇有凉意了,一年一度的都试在即,演武院的学员们为准备都试,这段时日分外忙碌。这一日,在经过一整日繁忙紧促的学习与训练后,黄昏时分,学员们陆陆续续离开讲堂、校场,奔向食堂。
远远路过白落提的时候,学员们惊讶的发现,那位女先生竟然出现在湖畔的凉亭内,手中史书一卷,凉亭上凉茶一壶,怡然自得。当其时也,湖水一竿之高上,滚圆的夕阳晶莹如红玉,天际层云如梳漫卷舒展,霞光如血,映红了红云与湖水,泛起片片波光,美得如痴如醉。
学员们驻足远望,无不怔怔出神,有那饱读诗书之辈,当即失神吟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吟罢,又甚觉此诗只写了景,却是不曾写人,当下心中空落落的,无比难受,往先觉得这诗篇美轮美奂,如今竟是觉得缺陷如此明显,让人几欲捶胸顿足,恨不得揪出王勃来让他再多写两句。
女先生的贴身侍女站在唯一通往湖堤的道上,俏生生的,意蕴却无比明显,演武院的学员们也都知晓,虽说女先生平时性情温和,却唯独不喜旁人扰其独处,否则必有雷霆之怒。因此,这些学员们,远观则罢,却是连靠近的心思都无从升起。
正在道上聚集的学员越来越多时,他们忽然惊愕的发现,有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年轻人,一身青衫,竟然直愣愣走向那白落提。
远远望去,年轻人身姿挺拔,脚步稳健而又带有一股洒然之意,气质难言,初看如同沙场宿将,虽千万人吾往矣,再看如同士子书生,闲庭若步,再看却又好像王孙贵族,贵不可言,这无疑让人觉得分外矛盾,然再细看,却又觉得无比和谐。
无论如何,远望的演武院学员们,爆发出一阵冷笑,都在等着看这个年轻人的笑话。这不怪他们轻浮,委实是有先例,洛阳是何等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有权有势有才有钱的人,但无论是谁,想要靠近女先生,最终都会落得狼狈而逃的下场。
至今,无人从女先生的贴身侍女面前成功通过,那位眉目清秀的侍女,身手好的不像话。至今为止,与之交过手的高手一双手绝对数不过来,那侍女却无一败绩。当然,在演武院这地方,仗势欺人是不成的,且不说会被演武院的护卫抬走,便是蜂拥而上的学员们,就足以让人望而却步。
因此,至今都没人能扰了女先生的清净,久而久之,这也就成了规则——敢于挑战规则的人,现在都在后悔......
故而,无论这位年轻人远远看去卖相如何好,都不能抵消学员们看笑话的心思。
眼看年轻人距离女先生的侍女已只有几步之遥,学员们都开始攒劲儿,以便待会儿可以大声嘲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学员们齐齐惊掉了下巴。
那位打倒过无数大汉,霸气侧漏,被演武院学员们私下誉为演武院第一高手的侍女,在那位年轻人距离她只有五步的距离时,竟然侧过身,主动让开了道路!
这让学员们一下子炸开了锅,这是怎么一回事,简直菲斯所思!
若说侍女的让道,还只是让学员们难以理解、无法接受,那么接下来女先生的反应,则是让这些耿直的年轻人们,一个个都几欲崩溃。
女先生望见那位青衫年轻人,竟然放下手中的书卷,主动站了起来。
那模样,分明就是在迎接对方。
晚风中,两人衣袂飘飘,长发在金灿灿的阳光中轻舞飞扬,在不忍挪开眼的唯美风景中,两人就这样步步靠近了。
“天哪,那是什么鬼?!”
“直娘贼,这厮何人?!”
“奇也怪哉,事情怎会如此?!”
演武院学员们完全不明状况,不时有人发出声声哀嚎,场面顿时就乱了起来。
......
白落提畔,李从璟走进凉亭,与桃夭夭并肩而立,一起静静望向美不胜收的湖光山色。至于远处演武院学员们的喧闹、嘈杂,似乎根本就没被两人的六官感知到。
“帝国要向两川用兵了?”桃夭夭没有转头,声音一如既往清淡,夹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
李从璟点点头,轻声道:“李绍斌扣押绵州刺史武虔裕,遣兵袭扰阆、果、遂三州,反迹毕露,帝国再不出兵,便有贻误战机之忧。现如今,疾火先锋李绍城已率军赶往剑门关,保义军与护国军皆整装待发。洛阳明日便会有祭旗仪式,随后禁军开拔。”
“如此说来,你是来与我道别的?”桃夭夭侧过脸看向李从璟,一只眼隐藏在眼罩下,另一只黑曜石般的眸子,意味深远,她白生生的脸庞染上了一层金黄,显得格外诱人,让人目眩。
李从璟笑了笑,“总不能拉上你一同出征。”
桃夭夭转回脸,继续看着水波摇曳的湖面,安静地没说话。
自神仙山下初见,至大定荆南,中间五六年的时间,两人并肩作战,历经数不清的险境、道不尽的血火,养成的不仅有默契,也有习惯。如今帝国伐蜀,战争规模盛过以往任何一次,对李从璟本身也意义非凡,但这回两人却无法再携手共进退了。
亭中安静了下来,似乎湖底鱼儿游动的声响都能听得见,落日熔金、乌云合璧,天色渐渐灰暗。
“我该走了。”李从璟对面前恍若遗世独立的绝代佳人温声说了一句,见对方只是嗯了一声,也不扭捏,转过身就走。
临出凉亭,李从璟停下脚步,没回头,语气却很坚定,“放心吧,我会大胜凯旋。这天下能奈何我的人物,都还在娘胎里。”
说完这句话,也不等桃夭夭回应,李从璟大步离去。
晚风似乎更重了些,桃夭夭忍着没回头去看李从璟的背影,她的目光落在遥不可及之处,低声嘀咕了一句:“白痴。”
从湖堤返回的李从璟,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走的人知道,留在这里的人只需他一句话,便会提槊上马,随他出征。
留在这里的人知道,走的人不会说出那句话,那是叫人又爱又恨的大男儿脾性——不愿她再历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