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呢?谁帮忙带的?”
少芳喝了口酒,眼睛盯着大厅流动的光影,回答得漫不经心:“保姆。”
天南看少芳心不在焉的样子,摇了摇头,和她一起看眼前的觥筹交错,以为少芳就这样,准备把自己淹死在红酒里,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她主动搭理自己:“看我干嘛?怎么不去招待客人?”
天南听到少芳的问题,无奈一笑,指了指左前方拉着莫北左右应酬的罗女士,示意她看:“有罗女士的宴会,女主人永远只会是她一个,你不知道?”
少芳仰头喝光杯中酒,又从经过的侍者前重新拿了杯香槟,低头闻了闻味道,眯着眼轻抿了一口,睁眼看见天南拿白眼翻她,呵呵一笑:“怎么?没见过酒鬼?”
“是呀,是呀!我说少芳,你不是出嫁从|良了吗?这么喝,回去小心跪搓衣板。”
少芳不理天南,叹了口气,眼睛瞟了下前方,没看到老公何能的身影,就听天南说道:“别找了,刚才和几位男士去隔壁房间聊天了。”
“哦。”少芳轻声回应,倚在廊柱上发了会儿呆,抬头看天南观察着自己,目露担忧,苦笑一声,“没什么,就只是……”说着停了下来,两眼放空,握了握手中的酒杯,想一口喝完,叹了口气又放弃,“我可能真的喝多了。”
天南靠近扶着她的胳膊,低声询问:“要不我带你去楼上歇歇?”
少芳点了下头,跟着天南上楼,经过弟弟的房间,天南打开门和儿子交代了几句,回身拉着少芳进卧室。
少芳躺在床上,踢掉高跟鞋,侧着脸看天南出去,又很快拿了杯柚子茶回来,然后又去浴室拿了块热毛巾,忍不住一笑:“还是这么爱照顾人?”
天南把热毛巾递给她:“先擦把脸,待会儿出去再补下妆。”
“没力气,帮我擦。”少芳突然耍着赖,逗得天南一笑,想吐槽她几句,又懒得费口舌,拿起毛巾,照着她的脸,狠狠一抹,果然听她哀声乱叫:“哎呀,疼!把我脸当地板擦啦?!”
天南坐在床上,扶着她喝完柚子茶,看她表情还算平静,小心问道:“怎么了?我看你一整晚都不太高兴。”
少芳摇了摇头,刚想拒绝回答,眼睛不经意接触到天南的视线,在她温暖清澈的双眸中好像看见自己的身影,顿了下,把头埋在天南的双腿上,喃喃道:“天南,我难受。”
“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少芳仔细想了想,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看天南没有继续追根究底,有些无奈,索性破罐子破摔,冲口说道,“我后悔了。”
“后悔?”天南怔了一下,看着少芳,小心翼翼问道,“后悔什么?”
“结婚。”
少芳语不惊人死不休,吐出简简单单两个字后,翻身躺下继续挺尸,留下天南一个人默默无语。
推了推少芳的胳膊,想问她点什么,叹口气,又能说什么呢?
就这样安安静静过了十几分钟,少芳仿佛是喃喃自语,轻声说道:“天南,我有些嫉妒你了。”
“嗯。”天南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瞪大眼睛看着她,“嗯?”
少芳睁开眼,看着天南毛茸茸的大眼睛几乎要脱出眼眶,红唇微张,像某种受惊的小动物,一有风吹草动,随时准备拔腿狂奔,忍不住“噗嗤”一笑:“干嘛?我又不会吃了你,至于吓成这样?”
天南讪讪一笑:“嘿嘿,我以为你准备来场闺蜜撕|逼,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片场,进入了某个异次元世界。”
少芳嘴角带着笑,静静欣赏完天南的窘迫后,觉得有些纳闷:“我说自己有些嫉妒你,你尴尬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你嫉妒我?你才是我一直羡慕的对象,你看看你,活得风情万种、洒脱肆意,我有什么好让你嫉妒的呢?”
少芳想了想,慢慢吐出几个词:“坎坷不平、情有独钟。”
“什么?”
“我有些嫉妒你现在的生活,和你相比,我的婚姻爱情,怎么说呢?有些太过平凡普通……当然,有时我也喜欢这种平凡,但更多时候,我更向往那种跌宕起伏的情感生活,你知道的,充满戏剧性,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什么的……”少芳边思考边说,“我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告诉自己要努力去追寻,在情海浮沉,最终找到我现在的老公,起初觉得一切很圆满,可是,你知道吗?最近我常常觉得其实自己寻寻觅觅这么久,还是在原地打转,换个人结婚,过得还是同样的婚姻生活,没什么不同。有时早上起床,看见身边躺着的人,看着他的脸,以前交往的男人的脸在我脑海中一一划过,我就想,换个人,换张脸在我身边躺着,其实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当我真的这样想时,我陷入了恐慌,不明白这种生活意义何在?既然他可有可无,那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已经结婚了,未来对我来说没有更多的可能了,我要怎么做?”少方说着渐渐有些激动,眼睛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将来,慢慢布上一层迷惘与恐慌。
“你不是很喜欢他吗?”
“是啊,我爱他,可我不是非他不可,他也不是非我不可,你明白吗?恋爱让人变傻,只有婚姻才能让人清醒,结婚后,我才发现找个又有钱我又爱的男人还不够,不够。没有那种非他不可的感情,生活最终会失去激情。我刚结婚没多久,就感觉像是嫁人几十年似的,起床,吃饭,上班,带孩子,睡觉,一天过来,就这么几件事……”
天南打断她:“你结婚前,除了带孩子,一天不也就那几件事么。”
“你不懂,没结婚前,未来还有希望和无限可能,结婚后,有什么呢?想逃出来,还得背上道德和舆论包袱。”
天南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其实自己有时也会这么想,没结婚前,吃饭,工作,睡觉,几件小事组成简单的一天,仍然觉得活得津津有味,结婚后,同样一件事做起来却觉得无聊压抑。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婚姻的必然产物,婚姻让人找到归属,却隔断了漂泊无依时那种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期待。结婚后,我们是什么?不过是男人的妻子,孩子的母亲,我们还是我们吗?
“你就是因为这个嫉妒我?”
“嗯,一方面吧。说到嫉妒,上学时羡慕你是你爸妈的手中宝,只管学习游玩,没有什么好烦心的;和其他同学朋友一起玩,嫉妒他们喜欢你超过我,我得加倍表现才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毕业后,嫉妒你没花什么心血就找到稳定的工作,想买房,家里亲人出钱帮你搞定;认识胡永城比你久,可你一出现,他就突然开了窍看上了你;还有你找到了莫北,我虽然瞧不上他那傲慢冷酷劲,但看他一晚上陪着自己母亲交际应酬还不忘注意你的一举一动,等你上楼才收回视线,是啊,我最嫉妒你这点,你有个爱你的丈夫,结婚这么久,他眼睛还离不开你……”
少芳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说完看着天南饱含歉意的眼神,叹了口气:“当然,我还嫉妒你的心胸,你看,我在说我嫉妒你的一切理由,作为朋友,我该为你高兴,可我就是忍不住要嫉妒,你听完不觉得生气,却感到抱歉,说真的,天南,what`stheproblemwithyou?”
看着少芳抓狂地喊出一句英文,天南忍不住呵呵直笑:“少芳,我不生气,我有什么理由要生气,这很正常,因为我有时也嫉妒你呀。和你在一起时,你才是那个走到哪都闪闪发亮的人啊,看你在人群中游刃有余,挥洒自如,我常常羡慕的流口水。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活得那么精彩,连弟弟都喜欢和你一起玩,嫌弃我太无聊。”说着拉着少芳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告诉她,“而我觉得抱歉,是因为你嫉妒我的原因只是外在因素,我的家庭幸福,而你家庭破碎,这是我们不能选择的,我很抱歉很多次和你炫耀亲情的温暖,却没体谅你的感受;你说别人喜欢我超过你,很多时候只是因为你太有侵略性,你看,你学业出色,又美得咄咄逼人,大家只是不自觉地更愿意靠近温柔无害的;而说到事业,我觉得那才是公平的,我有我的运气和努力,你的有你的精彩啊,有上司的提携,有你自己的废寝忘食,你最终也取得了事业的成功;感情生活虽各有不同,但都是实实在在的……”
两个人说开,躺在床上,握着手,静静感受这一刻的温暖平静,休息好后,少芳坐起来,穿上高跟鞋,去卫生间补妆。
而天南只是赖在床上,脑子里想起少芳说起莫北时的话:原来在别人看来,他是爱我的。可为什么这份爱带来的是眼泪和悲伤?
和少芳牵着手下楼,远远就看见人群中的莫北,在天南看来,莫北不论走到哪里,仿佛都自带闪光灯,时刻能吸引自己的视线。可能是察觉到自己的目光,莫北转过身来,看着天南,眼神温润悠远,于是,天南不自觉的,在莫北灼人的视线中微笑融化。
等莫北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呼吸相闻,笑着瞪大眼:“离我这么近做什么?”
莫北深吸一口气,稍稍离远了些,和走开的少芳打了声招呼,回头打量下满堂宾客,想松下领带,又放下,“我饿了。”
“呃,那我给你拿点扇贝和三文鱼刺身,行吗?”
莫北摇了摇头:“不想吃冷的。”
“你胃又不舒服了?”
“没。”
天南犹豫了下,想起厨房已经被宴会公司员工霸占了,让人家百忙之余给自己做点热饭好像说不过去,看着莫北等他发话。
“我们出去吃吧,开车十几分钟左右有家粤菜馆。”
天南看了看周围的客人,又看了看莫北:“这个行吗?扔下客人,自己走合适吗?”
莫北拉起天南,边走边说:“有妈妈在,绝对没问题,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她呀。”
天南听他的语气,仍不住好笑,最近,他们母子两人的关系有些缓和,但在天南看来,从始至终,两人似乎都处在互相合作,又互相博弈的模式中,有时你会觉得他们完全不像一对母子,到像是某种战略合作伙伴,凑在一起搭帮过日子。
整个晚上,罗女士带着莫北应酬来宾,莫北生意场上认识的朋友、合作伙伴,她比莫北都熟,当然还有莫家的世交好友,天南知道莫北在极力淡化自己与家族的联系,虽然在生意场合不可避免要受惠于莫家长孙的身份,但他更希望即使没有莫家的关系,自己仍旧能继续走得更远。
罗女士明明知道莫北不愿意和自己的家族牵扯太深,仍旧固执的,一厢情愿想把莫北牢牢绑在莫家的大船上,威逼利诱,无所不用。
莫北的反抗更是剧烈,明明是一家人,可给天南的感觉是,莫北是独立的,莫家亲友聚会他不愿意参加,除了对莫爸爸表现出儿子的关心外,仿佛当自己是个外人,带来的直接结果是越来越背离莫家的大政方向,莫家的其他孙辈都在长辈的安排下从军从政,即使经商,也多少有点家族企业的性质,而莫北就只是莫北,不去做自己的事业,待在外企帮别人打工,和朋友搞投资也只是出谋划策,或是出点钱,直接拿股份分成,连名都不挂。
也因为莫北的积极抵抗,结婚以来,天南几乎没怎么接触到莫家其他人,他爷爷住在郊区别墅,很少过来,天南也只是见过他两三次;二叔常年在外,二婶倒是带着女儿在这,只是也不常来老宅;三叔一家都在其他城市,除了结婚时见过一次,之后连电话都很少打;而莫北的姑姑,听说和罗女士关系不好,以前还会来看看老爷子和哥哥,后来老爷子搬出去住,则是索性直接不来了。
莫爸爸以前是深州的市委书记,只是退下来很多年了,成了无用的摆设,天南看着罗女士追逐着繁华热闹,有时似乎也能体会到她内心的寂寥彷徨。这么一座大宅子,又空又旷,当浮华名利散去,无人在自己身后尾随追逐,还能做些什么呢?当丈夫失去权势的附庸,儿子成为家族的叛逆,她能做的也只是抓住眼前仅有的名利,期盼着自己不要被这股名利的洪流远远抛下。
天南想起罗女士喝醉酒站在镜子前欣赏自己倩影时的画面,她那时的叹息仿佛就在耳边,时光易老,岁月无情,容颜不经保养会凋零;权势浮华逝去后,是否也只是在原地留下不甘的眼神与想要追逐的脚步?
天南牵着莫北的手,和他走出喧嚣的大厅,呼吸到夜色下清冷的空气,打了个机灵,像是从某种幻梦中醒来,耳边远远传来客人的说笑声,酒杯的碰撞声,无声一笑,庆幸自己不曾真正走入,否则恐怕也很难醒来。
这时突然想起刚才和少芳探讨的问题,为什么结婚后,自己不再有期待了?也许正是因为生活真的变得太过安逸了。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高档礼服,精致的面料,得体的剪裁,还有手上带着的钻石手链,耳朵上是卡地亚的耳环,再想想自己已经多久买东西只挑喜欢的,不看价钱了,越想越是慌张,停下脚步,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了?”莫北见天南突然站住不动,回头看她。
天南愣愣地看着莫北,觉得自己虚伪的有些荒谬,一直以来,自己都在埋怨他,在这段婚姻关系中,虽然目的不纯,但是与莫北相比,自己至少站在道德高点,如今看来也真是荒唐。
不论之前怎样,至少莫北娶自己的动机很单纯,就只是男人爱上女人,想给女人和孩子一个家,可自己呢,又在做些什么?自己享受着莫北提供的安逸富足的生活,却又苛责着他的过去。自己没能全心全意付出所有,又有什么权利去苛求他呢?
天南抬头看着莫北,目光复杂,松开他牵着自己的手,走到他前面:“快走吧,我也有些饿了。”
莫北看着天南的反常,有些莫名其妙,快步跟上她的脚步,三两下超过:“我没带钱包,你身上有钱吗?”
“开家里那辆车吧,我记得扶手箱里好像有钱。”
“儿子睡了吗?要没睡,给他带点吃的回来。”
“下楼前看了一眼,已经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