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时,灰尘弥漫,光寒森森。
数十骑劲装男子,一色蓝衣,头戴醒目的蓝纶巾,扑天盖地而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山贼么?
萧瑶揪紧了心叶。
修鱼绾月面色微变,迅速攥住她的手,定声道:“我们母子仨千万别走散了!”
萧瑶蒙饧了眼。
黑衣人掌中一柄奇异的黑剑,剑声铿锵,黑光如雾,整个车身笼在黑雾里,看不清光圈外的剑影。
车身颠簸得厉害,仿佛不是平原之上,而是深谷里一般。
萧瑶禁不住使力往外一探,惊了一跳。
酂国城都邈邈无痕,早脱了郊外苍茫,马车摇晃在崇山峻岭间。
蜿蜒的青石小道,仿佛人间烟火已久了。
尖石上散着十来具尸体,头上一皆缠着蓝纶巾。
黑衣人不知藏在哪里的黑剑,剑尖拢烟,翻腾不息,团团飞舞如仙女散花,剑剑不落空,血溅四处,只是山贼太多,斩之不尽,他黑色的长衣迎风飘摆,一手挽辔,一腕飞扬,看不到剑势,只有落红无数。
山贼头领恼羞成怒,一眼瞅见帘边探脑的萧瑶,劲袖一展,一尾泛着寒光的飞镖迎面射来,萧瑶目裂。
却是不敢抽身,飞镖打入帘中,死的不是她,而是月母亲或庆儿了。
萧瑶贝齿暗咬,碧袖迎上,欲以运搏一场生机。
黑衣人一剑了结一名山贼,不及抽剑,执辔的手猛然放开,回手接住了飞镖,斜剌里一羽竹叶刀刺中他的胸口,山贼就势拔刀,殷红的血溅透他的黑色衣襟。
萧瑶惊叫一声,马车顿时脱了缰,向陡峭的山坡下滑去。
看不清他如何出手,不明白他如何力挽狂澜,只觉他双脚驾紧马背,伸手拽缰,回腕一剑刺中马尾上,黑马痛得长嘶一声,飞跃而下,马车隔空飞起,萧瑶甩出车外,黑衣人鞋尖勾住马尾,展袖接住她的腰身,一壁怒吼:“蠢货!”
惊辱交加,萧瑶无暇抑郁,命在就好。
心底对他又敬又怕,又恨又恼,抱忧且愧,一时间各色情绪纷杂,不甘睨他,可惜黑纱罩面,看不清他的愤怒模样。
偏偏黑衣人揽紧了她,令她动弹不得,也不敢动。
马车空中飞旋,惊心动魄,酷酷风中,修鱼绾月车内天旋地转,庆儿哭声缠绕,萧瑶眸光恍惚迷离,仿佛心脏被抽去,与死不远矣!
黑衣人攥紧缰绳,一手抱实萧瑶的瘦腰,马儿含愤且怨,与山石挣扎了一番,终于平安坠地,滑行片刻,堪堪停稳一道江边。
黑马委顿在地,失血过多,眸闭魂去。
萧瑶心头一抽。
对不起,马儿。
惆怅如絮,缠在心怀,有些微的失落。
萧瑶轻抚着黑马美丽的长毛,柔声道:“马儿,谢谢你!”
黑衣人负手而立,宛若修竹清隽。幂离随风飘逸,黑纱中射一痕剑般的光芒,又如蝶翼悄无声息漾去。
江水白浪滚滚,浪花击打着礁石,有夺人的美。
而触动她眉尖的,却是那艘画舫。画舫层楼深重,光彩夺目,彰显繁华一派,悠悠闲闲停在岸边,仿佛等待很久了。
舫上的人影憧憧,一双幽瞳翘首以盼。瞧见黑衣人孤鸿般的昂影,清妍无双的容色乍开芙蓉,离舫袅袅向他们走来。
黑衣人捂住胸口,脚步微踉,淡漠朝舫上走去。
萧瑶眸中愧忧交织,只能目送他傲拔酷寂的背影踏上画舫,舫上两旁的人恭敬行礼,一双妙手扶他进了舫门,转瞬不见,须臾,她又折了出来,眸华噙伤,又如流星般一闪而逝,恰如其分的归于平淡从容,茉莉黄广袖轻甩,婉婉而下。
修鱼绾月牵了萧庆的小手,神色漠然,眼角泛开悲色。
一江之隔,隔断她七年的思念。
再见,一切都回不去了。
人在,心死。
而情,不堪回首,只余碎碎碎。
江色如此美透人心,而画舫层楼静谧,仿佛泰山倾情压来,碾破她千疮百孔的心腑。
袅袅倩影,如花似锦。
她宛若彩蝶悠然而至,盈盈施礼,语若阳春:“二小姐,青茉可等到您了。”
修鱼绾月唇角轻勾,淡捻一丝梅靥:“青茉,你终于肯现身了。经年不见,越发娇美了,该叫雪茉才是。”
青茉上前挽住她的膀子,粲然笑道:“二小姐见笑了!青茉不是不肯现身,而是无须多此一举。这样多好,神不知鬼不觉的,一切了结,二小姐也如愿归来,见到想见的人。”
她笑得那样妩媚丛生,令人眼花缭乱,错以为她温存可人。
“青茉愈上一层楼了,绾月对长姊佩服得五体投地。”修鱼绾月伸手搁在她手背,优雅一笑:“想见的不想见的最终都会见,青茉,你我别无选择,哪怕你想杀我的心都有。这些年,你不见得有多如意,他到底还是和浅紫双宿双飞,洽了我心意。”
她的手指冷如刀刃,像似要切去青茉笑容下可掬的一束恨芒。
二人近乎耳语,仿佛一对久别重逢的情厚姐妹。
“洽意非真愫,你我半斤八两。”青茉眸凝江水,神情悠然。
修鱼绾月雅逸莞尔:“人怕自欺。我得感谢你,虽然未做成宠妃,却也在侯门逍遥得意。七年自在时光,真是终生难忘。青茉,你真是好手段,竟敢辜负长姊一番布局。”
青茉笑若梨花,恍若未闻,俏俏松开她的玉腕,回眸柔唤:“小公子,姑姑抱你可好?”
萧庆审视她一眸,也不答话,径自跑向萧瑶。
萧瑶牵了他的手,对青茉视而不见,眸中映一江练水。
江水迷人,比人耐赏。
见过绛叶的冷寂,反而不习惯她笑意浓浓的模样。
心中无形筑起了一道冰墙。
青茉眉峰微蹙,不豫道:“还当是萧家侯主么?孤高自许,目无下尘!”
修鱼绾月睥她一眼,无情无绪道:“下尘若冰清玉洁,倒也值得一顾。”
青茉不讪不怒,依旧眉眼弯弯如月:“二小姐如此一说,她倒不是可怜之人了。”
“你就当是可怜好了,可怜之人也有可敬之处,还是敬着好,敬人总比唾人来得安宁。有些人不露圭角未必见弱呢。”修鱼绾月凤瞳冷利剜她一眸:“长姊形同入魔,你也助纣为虐么?”
“青茉从来由心而走!二小姐,请上舫小憩!”青茉恭敬拱手,敛去笑容,眉眼蕴上疏离。
修鱼绾月牢牢盯她,眼神凌厉,徐徐慢软。
回眸亲和一缕:“瑶儿,小心!”
萧瑶携了萧庆,姐弟二人颤颤悠悠上了画舫。
画舫真大,大到惊艳。
画舫上下两层,外形看似富家游舟,里头却是金碧辉煌,珠玉宝器,晃亮人的眼。
萧瑶姐弟被安置一室,隔壁正卧是修鱼绾月的燕寝。
夜色如梨花次第开,江面澄澈如画。
看不见尘世间的艳色风光,江水却以它的无边无际广阔无涯而剔透人心,格外琉璃风流,一江秋水缱绻在心头。
一轮明月高悬夜空,给灵净净的水面添了如烟丽景。
萧瑶对窗凝视,从小拘禁在侯府深院,所见不过是曲径通幽罢了,从来不见天高水长、清泠阔朗的纯澈画面。
世界如果没有杀戮仇恨,一切该是多么静好。
萧庆睡得深沉,人最美好的睡眠时光大约就是如此稚子了。
萧瑶悄悄揭了水红忍冬纹锦帘,细脚细声步到游廊,涛声依旧缱绻,舟过痕留,浪四散开去,白幽幽如飘逸的长帛。
舫内寂静,仿佛都熟睡过去。
江面的安静,令人心惊,感觉世上只余下自己一人,不免悲从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