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筠全身上下笼罩在极大的悲愤与寒凉之中,脸色苍白如雪。
“嘉懿苑!我自买了一处宅院,带了我身边所有人一起离开了卓家,现在她很好,单等你回去团聚!”苦薏扶住她瞬间亸下的肩膀,芜筠甫时身体萎缩,颤抖不止。
她的心是承受了太多的不堪了,多少年来,虽不敢指望她对母亲有多好,却也未曾想过,她会让母亲做了旁人的婢子,她曾是名门望族的主母呵。修鱼翦篁,你太狠毒!
芫筠泪如雨下,面上痉挛,蓦然晕厥过去。
苦薏接住她的身子,众人霎时手忙脚乱。
红钏力大,奉命抱起她送往朵殿休憩。
长公主忧急道:“要请太医么?”
苦薏摇头:“无碍,伤心过度,也恼怒过盛。试想她为了母亲,甘愿进宫做眼线,试图扰乱帝家,然而她母亲以金贵嫡母身份,却被长姊打入婢子籍中,她如何不痛不恨?一时无法承受是人之常情。好在她性情温婉善良,不肯太过害人,否则我也不肯救她了。”
“但到底我兄长被她所害,我要杀了她。”风一竹气怒握拳。
“风女侠,当年长公主奉皇太后命送我七凤步摇,或许是传于她口,但她不是主谋,另有其人。她只不过是被人利用挟持,亦是可怜之人。若要恨,我才最恨,恨她害得我失去名节,萧家上下千口置于死亡境地。如今不是恨她之时,我们且让她先回去团聚,再问她是何人后裔,否则我们明知修鱼翦篁罪恶滔天,却无实据,奈何不了她半分。”苦薏一壁说,一壁按住风一竹的手,柔声道:“风女侠,请稍安勿躁,等长公主大婚完毕,一切自当水落石出,芫筠安全就交给你了。”
风一竹冷冽剜她一目,唇畔敛霜,切齿道:“好吧,暂且听你的,但愿她不是亲手害我兄长之人!”
苦薏温婉的眸华漾她:“她真害了你兄长,我亦不肯饶恕于她。”
风一竹仿佛被沸水烫住迅速拂开她的手,站至窗旁,望了窗外明艳的宫花。
宫花奇巧,格外华丽,像极深宫处处可见的美人,一嫔一婢,皆是晃亮人的眼。
然而臭丫头,我为何总是听你的?
风一竹冷眸悻悻,有些懊恼,曾经叱咤风云的她,自从遇了这个臭丫头,变得有些不像风一竹了,也不是风纯衣,模棱两可间,似乎迷失了方向。
芎凰瞅她半晌,掩唇悄笑,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疯女侠,从来就是独来独往不苟言笑,甫时却任由小姑子指点江山,倒是奇事一桩了。
姌玳方有时机笑道:“长公主,你何时送我萧瑶画像?陵姊姊可是等着我完美交差哩。”
“傻姊姊,画像给了她,瑶姊姊还活得安生么?自然不会给她真的画像,送她一幅假的就妥当了。”长公主笑语晏晏,旋即命人磨墨布笔。
众人围随她旁,瞧她如何画像。
长公主握了彤管在手,细细审视着苦薏,眸光一壁在众美面上一一擦过,俏皮一笑,眸光闪烁处,一挥而就。
众人拍手叫绝。
画像上的美人美若天仙,世间绝无。
她一双孔雀眼,愁眉,长睫如羽帘扇扇,明眸若秋水清澈,却是含了浓得化不开的悲怨,朦胧得如幽潭深处飘来的女子,又似踏着彩云俯瞰世间的瑶池仙子。
看久了,令人仿佛与她一般愁一般幽,一种朦胧一种云烟,缥缈得看不真切红尘的忧与乐。然而令人拍案称奇的是,她的瞳华里亦有一抹傲睨天下的清贵气态,愈加添了华丽之质。
实实地,细细看来,却是苦薏的眸,芎凰的琼鼻,阿房的眉,姌玳的一点檀唇,融合了几美的特点,堪称一绝丽之女了。
阿房抚掌叹道:“长公主,你这画像一出,我觉得自个儿再也骄傲不起来了,实实丑得无法见人了,还是逃开为妙!”
语毕,真个跑到一旁,倚在风一竹身边看宫花去了。
众人乐得打跌。
苦薏失笑:“长公主,莫非你见过这样一枚绝世女子,只怕我看了也会心动呢,何况男子了。”
“偶尔做一梦,梦中有一美人与我说话,醒来还记着长相,却是瑶姊姊另一半影子,当时心里很是失落,想着瑶姊姊如果此番模样,我也是心碎难活了。”长公主笑得粲丽如月季,层层是欢。
“长公主对苦薏情意,苦薏终身难忘。这幅画定如了刘陵翁主的意,切莫真寻到此枚女子,否则天下一笑柄了。”苦薏抚着画帛美人,怜惜一笑。
“哪里如此巧合,我才不信世间还有比我们几人美了去的!”芎凰大言不惭,令人捧腹。
姌玳笑着拧她脸颊:“姊姊真真皮厚三尺,哪有自个儿夸耀的?”
此语一出,似打痛了芎凰短处,瞬间缄默下去。
苦薏暗示姌玳已是不及。
素来个性豪爽的芎凰自从嫁了卓越,性情急速下落,因他的冷落而日益后悔莫及,再不肯面对当初的任性,无媒妁之言擅自追随于他来到卓家,弄得不可收拾。
曾经的自豪洒脱,甫时已然成为她的软肋。
侠者也好,潇洒性情也罢,终究摆不脱一个自尊二字,陷入自怨胡同,很难逃出自我构筑的困境。
姌玳骤然醒悟,恨不能打自己一巴掌。
她错愕的眸华哀求了苦薏,轻轻牵牵她的衣襟,急得面红耳赤。
苦薏握一握她的手,瞧了瞧长公主。
长公主会意,收起画帛,笑道:“美人再美,也是死美人,哪里有我们家芎凰姊姊美呢。”
芎凰苦涩一笑,百无聊赖握了案上的紫砚玩耍。
长公主依上前揽住她的香肩,盈盈笑丽:“凰姊姊,皇家姐妹之中,我最折服之人便是姊姊,姊姊海阔天空任意驰骋,不拘小节追逐真情,是问天下女子有几人如斯勇敢无畏呢?姊姊是为美好而战,谁能对姊姊指手划脚评论不公呢?凰姊姊,你若胆怯了,岂非自我认输向世人宣告你所行所为所爱都是错的么?”
芎凰美瞳亮了亮,旋即黯淡下来,苦声道:“他若爱我,我如何会认输?只怕他心中另有其人罢!是我自作多情不知进退!”
苦薏心中一跳,最怕的一幕果然来了,早就意料当她晓得自己真实身份之后,聪明如她一定猜到卓越对自己的亲昵之举是超越了兄妹之谊。
苦薏稳定心叶,温情捉了她的手,紧紧执住,一瞳恳切:“嫂嫂,你永远是苦薏心中最美最善良的好嫂嫂!苦薏保证,兄长心中只有你!若嫂嫂心志不坚,一味疑他情意,如何会幸福白头呢?兄长甫时因卓家发生太多事,他心中痛苦难耐,其实他亦是性情中人,对苦薏,明知我是假冒,却因太疼亲妹,所以宁肯当我是真的,也不愿面对卓苦薏逝去的真相。嫂嫂既爱他,就要给他时间,而不是心有动摇,自毁幸福。”
“我真的能相信他吗?”芎凰一眸似信非信。
“他值得你相信!”苦薏摇一摇她的手,笃定点瞳,执着无比。
芎凰久久凝视着她,似要看透她的真实心意。卓越是爱她的吧,否则他为何那样担忧那般疼她?
苦汁喉中泛开,迷惘一笑,萧瑟在唇:“薏妹妹,我如今愈加看不透世事了,也找不到从前的我了。我真的很怀念和他一起闯荡江湖的时光,虽时常打闹逗趣,却是温馨美好,仿佛日升月落那般自然无拘。然而来到卓家,一切都变了样走了味,再不是那个卓越了。”
“他其实永远是你心中的那个卓越,是你还没有看清看够他另一面而已。相信我,嫂嫂,兄长会清醒过来,他会懂得我不是真的苦薏,也会接纳我成为真正的苦薏,视我为亲妹妹那般疼爱,我能够成为你们夫妇共同认可的好妹妹,是不是?”苦薏真挚的语调打动人心,也暗示了只有她们二人才懂的某味无法言传的情愫。
芎凰的掌心被她的柔情捂热,心中一动,是了,即使卓越真的喜欢她,也是因他先当了她为三妹之情,如果自己一味逃避,岂非真的把他推向了苦薏么?
苦薏心中本无他,如何怨得苦薏呢?
她性情一向坦荡磊落,被她二人一番言语,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芎凰展臂抱住苦薏,笑容如花,欣慰染唇,一派温暖:“好妹妹,我愿意当你的好嫂嫂。我不再逃避,既已嫁他,就认定他,缠死他。”
最后一句惹人笑怀。
那个爽朗英妩的芎凰又回来了。
姌玳方松了一口气,粉拳捶在她背上,娇嗔:“好姊姊,你吓坏妹妹了,是我失言,害姊姊伤悲。我与长公主一般,皇家女子中最心服之人便是你了,我但愿自己能如你一般勇敢就好了,那样我就能随心所欲去爱自己喜欢的人,可惜我……”
她面色一红,低下头去,绞弄着衣带,羞赧不言。
芎凰促狭道:“你喜欢谁,说出来我帮你,用金鞭拧了你身边任你宰割可好?”
阿房早围过来,扑哧乐开。
姌玳羞得跺一跺脚:“我喜欢姊姊才说,你竟笑趣我。”
“好了好了,说正经的,到底是谁嘛!”芎凰扳了她的肩,柔声哄道。
姌玳忸怩了不肯说,禁不住阿房也一旁蛊惑,方捧了脸羞娇娇道:“羽公子!”
“羽公子?”芎凰呆住,瞟了一眼苦薏,她心中至爱之人也是羽公子吧?如何是好?
长公主何其聪慧,一眼看出其中端倪,粲笑僵住,柔声道:“姊姊原来喜欢的人是羽公子,我听说羽公子一头白发是为昔日的红颜知己,只怕他心中再无旁人罢!姊姊莫自苦为好,还是忘记他吧。”
姌玳粲笑:“若是红颜知己心中有他,他如何会青丝变白发?我静等便是,不急于一时。”
她声线含了莫大的决心,令人惊惊。
而苦水漫漫,逼上一人心房。
阿房怔忡失色,手中罗帕落地无声。
苦薏悄悄拾起,递于她手中,胸中绽裂开来,好似长针一点一滴剜碎。
一波才平,一波又起,几种纠结,将如何终局?
明日长公主与婀桐大婚毕,她将带了芫筠回归寿春,芫筠肯否告知修鱼翦篁身份还是未知数,此节又被一出闹了心。
心叶渐渐裂似齑粉,无以完好。
一切都交付与时间吧,时间是好物,将替人解去尘世间所有的纷争与痛苦。
而情意,唯有掩藏深处,防它伤了至亲的姐妹。
苦薏明瞳清浅一笑,笑去烦忧,期翼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