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保母推了推芫筠的手,慈眸中一星恳求。
芫筠美瞳微软,手心无力垂下。
苦薏捋了捋额头的乱发,扬眉清越笑一笑,平静道:“所以筠姑姑得好好活着,看修鱼翦篁如何拔了刘氏江山,如何如意坐上女帝台,如何让你父亲以她为荣,以你为耻。”
“不,我不会让她如意!父亲并不许我们作恶,只是要用公正手段还回名门贵姓而已,以正列祖列宗的忧魂!”芫筠大声叫道,霍然坐起,掀掉锦褥,拉了她的手道:“从今天起,我要师从扶女侠,我不能再坐以待毙,让她跋扈恣意风光一世。我才是替列祖列宗正名的嫡女,不是她那样卑劣可恨的贱人!”
苦薏美瞳粲雅如梅,巧笑嫣然凝了她义愤填膺的秀面,心坎倏忽平实如山了。
鄯保母喜得一把攥住爱女的手,颤声道:“筠儿,你总算想通了,不如告诉小姐,修鱼氏到底谁人后裔?小姐素来智慧无疆,也好替你一起谋划了去?”
“不,母亲,我不能说,父亲不许我们泄露天机。否则不得好死,我对父亲承诺过,也在列祖列宗面前发过毒誓,若女儿说了,我必然五雷轰项。”芫筠晃一晃鄯保母的手,容色倔强,眸华蕴了坚定不移的神色。
苦薏淡淡一笑:“我不强求筠姑姑,但筠姑姑可否告知,当日皇太后如何得了风纯衣手中的七凤金步摇?”
芫筠美眸如剑盯着她,宛若要把她看个里外通透,抬抬下巴,柳眉清明,唇齿清泠泠道:“也好,欠你太多,无以为报,就告诉你一些事情吧。当日风纯衣几次三番亵渎列侯夫人,弄得列侯们人心惶惶,包括刘毓翁主的夫君东成侯晋从,他向皇太后诉苦,说翁主衷情于江湖游侠风纯衣,与他情意交恶,要休了他。皇太后早闻列侯夫人丑事,一怒之下命窦太主查实捉拿风纯衣归案,好替列侯们雪耻。恰好风纯衣与刘毓偷情被晋从发现端倪,买通刘毓的贴身婢女在二人酒中下了药,借机药倒风纯衣。风纯衣被关进窦太主府中静室,刘毓也羞愧自缢。窦太主审问风纯衣污辱了哪些列侯夫人,他至死不认,直到在他怀中发现了七凤金步摇,那恰恰是皇太后赐给离欢妃萧瑶之物,物证俱在,风纯衣无法抵赖,只好招认了与萧瑶情深似海,非她不娶。窦太主把七凤金步摇与风纯衣一起带到皇太后面前,皇太后当时气个倒仰,恨不能剜了他的肉。是窦太主安抚了皇太后,俯耳说了一番话,后来才有风纯衣大闹萧府,让皇帝对你飘摇不定,后来的事,你亲身经历,也无须我赘述。”
芫筠所述与风一竹大致相符,只不过中间漏掉的部分恰是关键所在,多少对景,找出蛛丝马迹,窦太主脱不了干系,那陈皇后自然也有嫌疑了。再则风纯衣怎么可能招认与萧瑶有染,只怕其中有诈,骗了皇太后也未可知。
苦薏心中一突,突地感觉当年事件有呼之欲出的微妙境地。
窦太主,晋从,刘毓,陈皇后。
晋从与修鱼翦篁有何种关系?陈皇后呢?
苦薏拢紧双手,不愿叫人看出颤抖之意,极力平静无绪道:“请问筠姑姑,伊勒朵是谁力主放出宫外的?”
“听皇太后说,是陈皇后建议皇上开了恩典,放出年长的宫女,好让她们嫁人去,也是替皇上娶了离欢妃积了高德,赦免天下有罪之人,让人念着皇上和离欢妃的好儿。皇上见她处处为自己与萧瑶考虑,就允了。不想那伊勒朵竟然是单于胞妹,纠结一干死士差点杀了皇帝,也最终害了你萧家满门。”芫筠唇中悲戚,当日她亲自宣读太后懿旨,是百般的不愿与哀伤,然而身为婢子,却又不得不从,可怜了萧勉召离夫妻双双饮剑而亡,令她颤抖了许久,夜夜恶梦相缠。
“如此说来,陈皇后是害我萧门之人,但主谋绝对不是她,依她能耐,连一个小小的歌女都耐何不了,何况是远离宫门的萧家?一定另有其人,筠姑姑当真不肯告诉实情?”苦薏音调中含了哀而不痛,心早就痛过千百回,再痛也是无济于事,不如越性平静如水,坦然面对无可避免的悲剧,反而清醒有智。
芫筠寂寂幽伤:“我当真不知,与你一般,都不过怀疑了是她所为。却是没有实据。这些年她虽也让我害了不少妃嫔腹中胎儿,却是要挟我与她同一条船上罢了,量我也不敢乱说,害了自个儿的性命。我唯一的任务便是让皇帝痛苦扰乱他的心智,看着三宫六院娇妃美嫔个个如花似玉,天仙一般的美人,却一个个生不出龙种来,你说,拥有天下最美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却单单生不出龙种来,对青春皇帝而言,是不是最大的痛苦?”
她的声音充满了悲哀与痛楚,她并不想害皇帝,皇帝雄才大略,是一代雄主,她本想依赖他替祖上正名恢复本姓,再也无须世代躲躲藏藏暗无天日,一个伟大家族突然见不得阳光是不幸与悲愤的。
“筠姑姑,或许你与修鱼翦篁都如此认为,而我却觉得对皇帝而言,真正的痛苦是失去江山,子女迟早会有,而江山一旦失去与普通人无异,好比明月上呆久了的人,一下子落入黑暗之中,他是无论如何无法承受的。而我也终于明白,你并不想伤害皇帝,要害,早就下手了,修鱼翦篁也不是要他的命,皇帝的命于她作用不大,她要的是他的江山,你要的是替家族正名分便心满意足,二人道不相同,如何与虎谋皮?筠姑姑,你委实不该害皇帝无嗣,胎儿无辜,何其忍心?若是皇帝晓得,只怕再灭你满族,哪里还有正名时机?”苦薏眸光凄哀,替她,也替皇帝感到悲伤,怪着皇帝后宫妃嫔众多,公主不少,王子却是盼星星盼月亮也不得,好不容易卫皇后生了龙子,总算保住帝位有继,否则真要易主同宗之王了,而那些所谓的王族,只怕早就被修鱼翦篁安实了妃嫔,生下一儿半女,或许也是她掌中之鱼吧。
修鱼翦篁,委实计谋老辣,再世吕不委了。
“为了母亲与父亲的遗愿,我顾不了许多。”芫筠冷哼一声,甩手往外走去。
“筠儿,外头风渐大,添件衣服。”鄯保母急得不行。
芫筠惘然无顾,她只想在苑内走走,静一静心气,却是迎头遇上披了一袭宝蓝色斗蓬的雷被,风声嘶嘶里,吹得斗蓬烈烈作响,他只是如松屹立面前,冬日的风真是冷冽人心人面,而他一张俊面却蕴了温软多情,令人瞬间酥糯下去。
芫筠怔了怔,一时无语立在当地,身上薄薄的衣衫被风吹拂,越发瘦得可怜。
雷被温声唤:“筠姑娘,几日不见,为何如此憔悴?”
他声线里掩饰不住的疼惜与怜爱,万分柔情,似水潺潺。
芫筠美面红了红,伸指撩了撩睡乱的如云青丝,低眸道:“很难看,是么?”
“不,在我眼里,筠姑娘就是天仙,再怎么瘦,也是伊人堪怜。”雷被毫不掩饰自己的柔情与倾慕,一双星眸里,闪烁着男儿英雄般的豪爽与洒脱,语句无拘无束,也不管她身后跟随而来的苦薏等人。
苦薏手中拿了一袭芫草竹纹粉红色斗蓬,见此情景,抿唇一笑,雅雅递了雷被,用指朝她点了点,立即远远避开,一壁拉了荆傅母鄯保母往飘香居正堂去了。
雷被微笑会意,早捧了斗蓬,径直披在芫筠的肩上,一壁替她系好粉缨,打了漂亮的蝴蝶结,柔声道:“廊外风大,不如我带你到暖亭间坐坐,对着暖日,也可赏赏盛开的菊花,对面那蓬青竹也碧得喜人,一池水仙也临寒而开了,雅致得很。”
他的话语舒舒卷卷,暖人心窝,极是温婉人骨。
芫筠羞涩应了,随他往暖亭而去。
苦薏远远地看着,渐渐地见义兄牵了她的手,她先是挣了挣,像是无力挣脱,只好软绵在他的掌心里,小鸟依人般与他并肩双行,一壁扬眉欢笑,不时与他说着什么,接着掩唇粲笑,笑出一地花香草语。
如此风景真是雅人眉眼,永远如斯温存的画面该有多好。
苦薏眼中一热,移眼望了别处,不期与一人深情的眼光交接,见她美目扫来,逯羽眼中的深情立即一晃而逝,又恢复昔日冷漠冰人的模样。
他慢慢往她身边走来,她亦庄重等了他,见他走到身旁,方娴娴笑道:“黑小怪,这会子闲了?有空来瞧瞧我?”
逯羽习惯她的腔调,淡淡道:“小蝶与庆儿都去休息了,我也歇歇心气,替你担心够了。丫头,事情了了?”
“了了。多谢你关心,你晓得我有三头六臂来着,不怕。”苦薏甜蜜一笑,他是关心她的,她晓得他的深情总是掩藏起来,一如她对他的情感,或许时间真的不到,而且也不想太早来到,一旦二人情意相对,只怕为了皇帝又要生出龃龉了,反而伤了情分。
逯羽不置可否,双手负立身后,不言不语望向低光荷池,已是绿瘦红残,一池衰意。
香满一苑的荷花再花期长久,遇冬也是要败却的,而人,又有多少种幸运可无期延用?
“黑小怪,我最怕与你沉闷相对,与我苑中走走吧,这会子,我只想静一静,明日再去寻那织散花绫的高手。”苦薏言笑晏晏,一把拉了他的臂腕,向梅花亭跑去。
不知那几株千年楚梅可开花了否?
虽无雪,古梅却往往先期而开,也是知人赏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