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薏心头一凛,眸光冷静瞟她一目,旋即扫向台阶之上的来往妃嫔,淡淡道:“七翁主请去给太后请安,苦薏无知犯错,愿意跪到天黑,以示心诚意厚。”
阿房眉角泛酸,姊姊如此聪慧之人,也会惹怒太后,可见自己是更要小心谨慎了,一丝不灵通,转瞬便是阶下囚了。
姊妹二人眼光不能太过交接,唯有各自戚戚,心有神会。
阿房默默折身,一步一稳,眉尖唇上亦带了平静的色彩。
进得殿来,殿内寂静,香衣鬓影,钗环黛翠,乌鸦一地,人人只求自保,不敢多说一字,太后好不容易昨儿才心境好些,今天人人才起了个早儿来请安问省,才隔一夜,长乐宫又是乌云一片了。
阿诺见了阿房进来,眸色一忧,这丫头莫再出乱子才好。
阿房捧了红丝玉跪安,一壁举着手中的花儿道:“太后祖母,骊珠殿一株百年红丝玉,本是蔫了五年,虽然也开花,却是丑陋见不得人,我也不甚喜它,早想斫了去。不想昨儿太后一来,今早醒来宫女们欢喜地说红丝玉开了特别鲜艳,阿房想着,这大约是太后祖母驾临使了神法儿,不然蔫的花儿为何这般红?太后请看,红丝玉竟比宫中苑里开得都好。”
太后梳了惯常的长乐髻,穿了一袭朝阳焕彩长裙,手中握了一把四季长春扇,轻轻晃悠着,一来一往,是要扇去心头的怒火。
甫时见了阿房,眉目清浅,不喜不怒,闻言面色稍霁,淡淡道:“阿诺,呈上来哀家瞧瞧,这些年宫中的红丝玉花工看顾不周,愈有凋零的气象。哀家昨儿与众妃嫔们闲逛还说,这红丝玉是当年先王从异域弄来栽在宫中,说是丝丝如玉,朝朝红运,是帝王兴旺的象征,哀家昨晚一晚都不甚喜,莫非这红丝玉衰退是我淮南国国运不昌盛了么?”
王后捏了凤凰帕笑道:“太后,不过一株花儿,哪里就应得着国运了?我们淮南国民富国强,陛下又极尊重王叔,圣宠颇隆,应是千秋万代,永世为王,太后切莫自扰,安心为上。”
众妃嫔们随声附和,都道太后忧虑了。
阿诺捧了红丝玉呈上太后面前,太后放下宫扇,捧了花儿细看,花泽红艳如初升的朝阳,泛了绮丽的光泽,丝丝垂嫩玉,一派富贵华丽气象,喜人眉目。
太后面上蕴了喜色,招过阿房,携了她温和道:“阿房,这真是你骊珠殿中庭中的那株百年花树?我记得是大王疼爱你母亲,见她喜欢所以移栽了过去。”
“是,太后,不信太后移驾去瞧瞧,一夜清风吹得满树花开,仿佛挂了玉片一般,真是好看呢。太后,昨儿个还说您是人精,果然这花神也服了您,别人再没这福泽佳德,阿房猜想,那掌管红丝玉的花神一定说,你们再不开鲜艳,小心太后要了你的脑袋,九世不得投胎为花,罚你为奴为婢,好生侍候太后去,等太后气消了,许你再世为花,年年绮绣着,淮南国万世千代,都应在你身上了,再淘气,拔了你的灵根儿,贬作野草,野草还嫌厚待了你,干脆变做一把扇儿,让太后摇破你,再不能使懒性儿了。”阿房叽叽喳喳一通长话,语速快,句子灵性,把个太后逗得不由放声大笑。
太后一笑,殿中气氛立时活跃起来,妃嫔们也以帕掩着笑了,都道:“七翁主真真笑人,有她在,再大的事都化了。”
王后皮笑肉不笑,展眼看了阿房一眼,淡眉浅目的,不过强撑了王后的贵容。
刘陵起身俊声道:“太后,阿房口没遮拦的哄了太后开心,却也是实话,太后是国中之宝,太后高兴了国家也就兴旺了。那卓苦薏才来便惹了太后震怒,是陵儿之错,不如把她归还陵儿处置,陵儿定要她煞煞她的傲性儿,让她不敢再放肆。”
太后沉吟半晌,道:“也罢,哀家原本不过是图个新鲜使唤使唤罢了,再则本是你们有约,哀家横生枝节误了你们的时辰,就让她随你去吧,不过,今儿一跪,看她命数如何,若是长晴到晚,便罢了,若有一刻天象异常,拉出去砍了,也怨不得哀家做狠。”
刘陵应诺,旋即告事,先行退殿了。
出得殿门,下了台阶,阳光渐烈了。
刘陵仰头望天,天爽气清,应是晴天,心中一松。
苦薏膝盖跪得生疼,却是无法,不知这一日跪下来,自己可能承受否?然而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莫名死在这里才是最大的无法承受。
刘陵缓缓走到她身旁,举手按在她肩膀,低声道:“卓苦薏,你谁不好惹,去惹太后,今儿有你好果子吃,怕是一天跪下来,小命欠安了。”
“翁主放心,苦薏定是完好如初,苦薏与翁主的约定还未实行一日,苦薏不敢死。”苦薏抬头与她对视一眼,各自眸中清水一般澄澈。
“好吧,本翁主看了天象,定是长晴到晚,然而不吃不喝,不移不动,就是铁人也无法扛过,又是秋老虎,烈日烤人,你如何度过?”刘陵蹙眉凝她。
“翁主若肯助我,自然度得过去。”苦薏扬眉清越道。
“如何助你?”刘陵收手立后,站直身子,挺如青竹般的修雅,眼睛望了别处。
苦薏悄悄四望,宫女们都在廊下而立,听不到她二人的说话声,低声道:“翁主可会做一道珍珠汤?”
刘陵冷声道:“本翁主除了批折子,什么都不会。”
“凝紫姑娘一定会做,让她做了来,放些苦薏香肌粉并蕙香胭脂丸,味儿极香极鲜,让人昏昏欲睡,太后饮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睡香了,估计一睡五个时辰,也不伤身子骨。等太后睡着了,剩下的珍珠汤减量让宫女们喝了,好在太后之前醒来。大家饱睡个够,我也趁机去阴凉地方跪着,既避了正中午的阳光,也没误了跪着请罪,不算偷安。如果翁主怜惜我,送来一片清宁香让我噙着,最是讨巧不过了。”苦薏平静道来,仿佛对面站立的人是生死相交的朋友。
“为何不让阿房做来,她不是巧手么?”刘陵眼睛盯了一朵蝴蝶,蝴蝶在花间任意飞翔,无比自在,也清雅飘逸,仿佛不屑世间的一切争斗,动物也有动物的精致生活,让人凭空添了几分羡慕。
苦薏清浅道:“阿房翁主撒娇逗笑可以,如何做得来机智的事儿?帮不了忙,连累了我的性命才是我的愚笨了。再则苦薏放了近路不求,偏去拣那远道儿走,岂非翁主也瞧不上了?”
刘陵微微一哂:“你倒是会使小聪明,小心聪明忒过平稳船儿也会被石撞翻。”
语毕,扬长而去。
一时间,倒弄不懂她的真实心意。
助还是不助,就看她如何看待同盟的关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王后与妃嫔们全部告退而去,最后才是阿房。
阿房走到她面前,眸中露了万分心疼,想要开口说话,却是不知从何说起。
苦薏扬她一眼,柔声安慰道:“妹妹不必惊慌,姊姊度得过去。今儿晚间你过来问省,寻机让阿诺姑姑带你去往我房间拿了花谱,小心着。”
阿房点点头,悲声道:“姊姊,我如何助你脱厄?”
“你才得太后宠溺,千万不要被人寻到错处,我无碍,自有天助,你安心便是助我了。快去吧,这会子日头也毒,被太后瞧见也不妥当。”苦薏垂了头再不看她一眼,心中却是隐隐作痛,看到阿房替她难过,她才真的难过。
阿房收了悲伤,回头唤了远远垂立的小蔌等人,急急走了。
正午光景,刘陵换了月白色玉兰云机长裙雅雅而来,身后尾随了凝紫,手中提了五云景福青玉提梁卣,胧粉则提了捧盒,盒内应是太后喝的珍珠汤了。
刘陵等人目不斜视,仿佛未曾看见跪着的苦薏。
廊下的宫女们立即掀帘让刘陵与胧粉进去,凝紫立在廊下守候,眼光一壁向苦薏扫来。
烈日下跪了几个时辰,苦薏红唇早已有绽裂的形态,发白起泡,缺水许久了,额头上汗珠淋淋,乌云要滴油一般的惊悚。
凝紫一阵心酸,移开目光,不忍再看。
大约半个时辰,胧粉出来唤了宫女进内,凝紫也随着去了。
再半个时辰,才见刘陵与胧粉凝紫一齐走出,身后无一人相送,想来连阿诺也睡倒了。
苦薏心头一松,顿觉身体舒服了许多。
刘陵等人走下台阶,刘陵亲手递了一丸清宁香于苦薏。
苦薏伸手接过咽了,一壁极力婉声道:“多谢翁主!”
“不必谢我,等你活着走出长乐宫再议吧。卓苦薏,我留下胧粉替你把门,我即刻下令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太后,宫中太监宫女也不得靠近殿前半步,你且跪在阴凉花树下,自个儿多求福佑。胧粉,她若太渴,给她少许水喝,保住命就是。”刘陵冷调冷语,再不多说一句,拂袖而去。
凝紫无奈,只好随她走了,回眸,眉上一缕忧戚。
胧粉诺诺,眸中闪过一丝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