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欢宫苑奇大无比,离欢树有一人之高,枝干芊美异常,开了一色雪白如玉的花朵,香气溢人口鼻,仿佛置身仙境。
传闻离欢花苞如玉簪花形,开尽却是垂丝木香菊的模样,异域之雅品,极为难得。
它红枝碧叶,叶片如七枚星子簇聚,花色似雪,花瓣仿佛笼在云烟中,有朦朦胧胧的美气。
离欢花朝开夜闭,翌日开得格外雪滟欢然,所以名离欢。花期达一年之久,直至散尽芬芳,再等待七年重放姿妍。
离欢花,离亦欢。
花开时,香漫一庭,雅人眉眼,惬意人心。
而皇帝为了她,亲手莳下上千株离欢花,只为日日离欢花开,艳媚美人睫羽。
离欢宫除了皇帝,再无旁人来过。
这是一块圣地,是萧瑶的圣地,是皇帝的圣地,别人再怎样羡慕都无济于事,一如此时的归画,闻着异香,瞅着异花,美瞳中一掬光寒闪闪,夹了痛与恨,戾与嫉。
苦薏望着她,漆眸中游过一尾哀伤的鱼。
皇帝目光痴柔,轻轻抚着一朵朵玉质仙品,面上含了温软如珠的笑容。
他甩下众人,慢慢朝正殿走去,接着向正北内殿,推开一道锦门,掀了木香菊雪帘,眼睛蕴满柔色,低喃道:“瑶儿,朕来看你了,你今儿可好?”
随他身侧的归画颤了颤,手指攥紧拢进袖中,掩住心底如潮的愤怒。
苦薏亦是心口一痛,眉骨发酸,随着皇帝轻柔的声调,望向锦壁,壁上挂了八幅画像,是萧瑶五岁至十三岁的绘影,俱是一袭绿沉色木香拽地长裙,各色姿态,娇憨动人,宛若瑶池仙子,随时会从画中走下来一般。
而更令惊心的是,旁边木香菊紫檀榻上,摆了一张绮桐琴,琴身雕琢了七朵碧色雪花,正是萧瑶用过的琴,当年皇帝亲耳听她弹奏一曲《碧雪长欢》,抚掌赞好。
想不到皇帝竟然取了绮桐琴来,是否日日拨弄呢?
这里深思惆怅,那边皇帝伸手去触萧瑶执了木香菊的手,眉眼俱是笑花一朵,格外的温软迷人,甫时的皇帝不像君王,而是普通的凡夫俗子,因见到爱妻生了柔情蜜意,一副缠绵悱恻的神情,令人感动,令人心酸不已。
姌玳不忍目睹,转眸凝了一眼苦薏。
苦薏眸光如雾锁帘,如海啸袭来,唯有咬唇强撑着自若的气度,努力维持着平静自好的神态,眼风睇了归画。
归画指骨攥得发白,发出轻轻的声响,红唇紧抿,眼睛泛开深幽的冷泽,她死死盯着墙上的萧瑶,盯着她纤尘不染,盯着她如菊粲放,盯着她遗世而立,眼中似要喷出火光来,烧灼掉墙上的绘影,烧掉皇帝心尖上的牵挂。
皇帝默默以手一一抚过像上萧瑶的脸、唇、手,最后定格在她的眼睛上,痴痴凝着她,看着看着,好像发觉了什么,蓦然回过头来,一把拽过苦薏,脸上蕴了迫切,捻了惊喜道:“瑶儿,你是瑶儿,世上只有瑶儿的眼睛才是清洁无垢,空灵如仙,瑶儿,你骗朕,你未死,对不对?”
苦薏摇摇头,平静道:“皇上,您的瑶儿在画上!”
姌玳惊得掩唇,皇帝是发痴症了还是真发现了苦薏就是萧瑶?
她不敢确定,只觉胸口怦怦,似要心脏爆裂了。
归画亦是骇了一跳,上前一把撕下苦薏脸上蒙的细纱,露出那道叶斑来,冷冷一笑:“皇上,她哪里像萧瑶?不过无盐嫫母罢了。皇上天天对着这些画像空想出神,如果萧瑶真对皇上有情,为何不出来一见?皇上,放下吧,她仅仅是个影子,不值得皇上思念!”
皇帝瞅着苦薏脸上的丑痕,瞬间气馁,呻吟一声,抚胸慢慢往地下坠去。
姌玳和苦薏俱是惊叫一声:“皇上!”
二人一边一个托住皇帝,他脸色苍白无血,又被归画一通冷水泼至,仿佛一箭中的,所有的支撑都成为虚影。
归画冷漠看着皇帝,再看向墙壁上的画像,突然伸手朝画像拽去,像疯了一般恨叫:“萧瑶,你死了还害人,你若疼皇上,就显灵坐画中走下来。我不相信神灵,也不信鬼魂,你已经是死人了,化骨成灰了,皇上还念着你,我今儿就毁掉你,让你再不能害人。”
说着,扯掉萧瑶十三岁妙龄的那幅画像,想要撕烂,因为是极厚的布帛所绘,一时间竟扯不破,归画气得丢到地上,用脚去踩又跺,那姿态有如泼妇,早已失去娇媚如花的鲜色。
皇上气怔,用手颤点着她,因痛说不出话来。
姌玳急忙上前推开她,拾起画帛,冷声道:“夫人息怒,瑶姊姊的画像也是你踩得的?要毁要灭也是由皇上来决定,你身为妃嫔,竟然嫉妒死去的人,可见心地阴暗幽晦。”
归画蓦然一怔,清醒过来,跪倒在地,泪染花面,凄楚道:“皇上,是画儿忒心急了,皇上为了瑶姊姊成日家魂牵梦萦,画儿心疼,所以才恨了瑶姊姊,恨她不肯灵魂现身与皇上一会,解了皇上多年的相思之苦。皇上,原谅画儿!”
皇帝眼中怒火奔腾,如红日喷薄欲出,苦薏挽了他的臂腕落座木香菊紫檀榻上,伸手从衣襟处取出绿沉色的小玉瓶子,倒出两粒绿沉色的药丸,递到皇帝唇边,柔声道:“皇上,吃下它,马上不疼了。”
皇帝凝着绿沉色的玉瓶子,绿沉色的药丸,心中一酸,眼光痴住。
苦薏一壁抚着皇帝的胸口,一壁温柔如缎道:“皇上,听话,苦薏不会害您!”
她的语调不自觉的柔软如花瓣,听来绵绵芊芊,极是温顺可人,又有一股子俏皮掺杂其间,像极了少艾时光的萧瑶。
姌玳急忙出外命人取过水来。
皇帝眸光恍惚,听话地张口,任她喂了两粒药丸,有宫女急切捧了水来,姌玳递前,皇帝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药入腹中,不过一卮茶的功夫,竟止住了心口的疼痛。
皇帝方舒了口气,坐正身子,指了归画怒道:“画儿,朕虽疼你,你也不该误读了朕的心事!宠妃是宠妃,永远不能等同于瑶儿,你要明白,朕永远不会抛开瑶儿,朕相信她会回来,朕有一种感觉,瑶儿已经来到我的身边了,过不久,她一定会现身!瑶儿没有死,她不是鬼魂,她是朕心中的仙子,仙子怎么会死呢?瑶儿会长命百岁,陪朕到老,朕相信,瑶儿会回来,一定会回来!画儿,朕宠爱你,是你的独一份,不能贪心!”
归画颓然倒地,泪水朦胧了眼,容色凄怆,楚楚动人,比及先前的妖媚反而多了一种风韵,令人心怦。
皇帝有些不忍,然而怒火依然在胸中燃烧,眸光转开,接过姌玳手中的画帛,用盘龙的袖子轻柔拭去脏迹,一壁挥了挥手,无力道:“玳儿,你送画儿回凤凰宫,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再踏入无缘宫半步。”
姌玳应诺,扶起地上的归画,苦薏意欲随她们离去,皇帝压着苦声道:“苦薏,你留下。”
三人俱是一震,苦薏想要拒绝,皇帝却是固执地盯着她,眸中一脉悲凉漫溢开来,仿佛能叫人瞬间淹溺其间。
苦薏只觉手骨都是痛意,脚步再也无法灵活迈开,只能立在当地不动。
归画恨眸隐隐,当眼光触到她面上丑痕时,心头略微轻松了一丝,一星冷笑在唇畔绽开,如此丑陋的女子,怎么可能让皇帝心动呢?就算皇帝喜欢她,她画夫人岂能让她如意活在繁华宫闱处?
卓苦薏,你利用完毕,该是你死时了!
姌玳焦灼看了苦薏一眼,又眼风瞟向皇帝,皇帝的眼神敛了君王的威严,让人不敢轻易开口,无奈,挽了归画的臂腕袅袅如柳走了。
殿内,气氛凝了古怪的味道,令人窒息。
皇帝离开木香菊紫檀榻,一步一步朝苦薏走来,面上神情含了肃穆之色,那是帝者的风华,龙颜的标格,有如泰山压顶的气势,磅礴而坚定,不容人退却。
苦薏静立不动,手中细纱随着皇帝的脚步而带动纱风,摇曳如丝,心底暗涛汹涌,不知皇帝留下她有何用意。
皇帝如青松屹在她面前,慢慢伸手去抚她脸上的叶瓣胎记,胎记因做得精致,与皮肤合而为一,寻不出破绽。
皇帝有些微的失落,却是不甘心道:“苦薏,你救朕两次,朕无以回报,朕要下旨封你为妃,赐你离欢宫。”
苦薏骇了一跳,急忙敛衽,皇帝不等她行礼,一把圈她入怀,温声款款:“瑶儿,你是瑶儿,我凭直觉,你就是我的瑶儿!世间没有一个女子如你这般肯为朕挡命,一次受了剧毒,而另一次……朕事后时常细思,你当日在嘉懿苑为朕挡剑时,使的步法像极了瑶儿,当年朕与瑶儿赏花,朕累了,她也是用那种奇怪的步法,轻盈如风,极是美。”
“皇上,我并不懂什么步法,只是情急之下,才跑快了些,是皇上眼错了。”苦薏极力平静如水,动也不动,皇帝浓郁的气息扑面,似要吞噬了她。
皇帝摇摇头,柔调如绸:“朕绝不会看错,朕在玉儿大婚前初见你,便有相识之感。而今日,朕疼痛难耐,你眼中温柔的光芒更与瑶儿一般无二。你骗不了朕,你就是瑶儿,哪怕你容貌全毁,只要一双仙子冰洁的眼在,朕就认定了你!瑶儿,为什么不肯认朕?”
皇帝的声音夹了凄怆与恳求,还有一丝孩子气的执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