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小山上那些杜鹃花一阵风似的消失了,只有认真搜寻才能偶尔发现隐藏在树根角落里的几株小花,羞涩到不敢探头。整个山野恢复到往常的平淡,几乎一律的绿色,只是偶尔点缀一些杂色的树叶,就像那些稻田,脱去了红花草,变成一片水色,白花花的在太阳下面闪着亮光,将天空反射在其中,形成支离破碎的拼图,又时不时被水田劳作的场面所打碎,变成无法辨认的碎块。慢慢地,水稻田一点点被稻秧所占据,便不再有那镜子一样的效果。
村头的秧田越来越密致,不需要保温了,麻雀等鸟儿早就没了机会,不再光顾。樟树已经换了全套新装,绝大部分老叶子变成泥土的一部分,没了往日的风采,周围不知不觉中慢慢开始散发浓郁的香味,飘入每一个角落,不偏不倚:樟树开花了,细小的花蕾隐藏在淡绿色的树叶之间很难辨认,但,树的周围撒了细细的一层。
当湾源村的水田翻耕了大半的时候,最后一批派到**水库工地施工的人们回来了,带回的消息说水库已经基本完工,生产队允许妇女出工:拔秧、插秧和以后的诸如插灰、耘田等田间管理。她们一个个笑逐颜开,仿佛多日的期待终于有了满足。对此,李卫红和胡小敏很是惊讶,看着她们从来不会对蚂蟥有任何恐惧,即使像马桃春那样的年轻姑娘,尽管对它也很害怕,但从来不去注意,偶尔发现,也只是闭上眼睛让人用鞋底拍打掉。她们相信人们处理蚂蟥只是少数,更多的蚂蟥只是在人们连续好几个小时的劳作之中吃饱喝足之后自行脱落,莫名其妙地联想到这些整天跟粮食打交道的农民第一个缺的就是粮食,让人难以理解。这样一来,恐惧感更加强烈,甚至连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蚂蟥的小河也不敢多着水。至于所有的社员能够长时间弯腰,不停插秧,双手给浸得发白,她们更是无法想像,因为自己即使每天短时间在小河里蹲着洗衣服,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之后仍然没有适应。
程大跃已经很熟悉耙的使用了,后来又试着用耖,发现它对臂力的要求很高,只好放弃,跟着社员学习如何使用工具在平整后的水田里划线:将七寸等距离的地尺呈直角交叉拖过之后形成一个个均匀的交叉点,给人插秧时做参考。李卫红难以消除内心对水田随时可能出现蚂蟥所带来的恐惧,坚决不下水,所以,生产队只好安排她挑秧的活,可肩上所能承受的力量比一副空担子多不了多少,不过,倒是能够坚持按时出工和收工。胡小敏只肯陪李卫红一起干活,而且要提早收工。对此,王队长和其他生产队干部并没有多少异议,似乎本来就没指望他们能做什么,不像其他村传来有些知青尽给生产队添乱就是万幸了,而对程大跃能够认认真真地学农艺多少感到有些意外。
不知不觉间田野里的水稻已经渐渐把稻田空白的空间一点点填满,终于不留任何空缺。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尽管后面还有并不轻松的两轮插灰。生产队以折算工分的方法从社员手中收集灶灰和大粪,加上冬天利用荒地铲起的草皮,生火闷制而成的红灰,再添加公社分配的少许化肥,拌和在一起。每个社员手持拎桶装满混合灰,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起一撮,弯着腰,将其插入每棵水稻的根部一侧。渐渐温暖的气候和化肥的作用使每个人手很容易开裂,强烈的异味让人难以忍受。这时候,除了程大跃勉强坚持外,李卫红和胡小敏不再出工了。
这天上午,胡小敏经过村广场时无意中看见社员们在拌和灰时到处乱爬的蛆虫,很快联想到跟程大跃同桌吃饭的情景,立刻干呕不止,很难相信今后还能够接受他跟自己在一起吃饭的现实。回到住处,她跟李卫红说起这事,依旧呕吐不止。李卫红尽管也感到恶心,但觉得她还是反应过度了,特别是去联想程大跃吃饭时的手,于是劝她别想得太多,否则的话会搞得彼此之间很尴尬,更何况三个知青中就他一个男人,还指望大家相互团结,彼此照应。理性地想想,她非常同意,但很是很难消除心中的芥蒂。
中午吃饭前,胡小敏反反复复让程大跃洗手,好几次想说那事,见李卫红不停地朝自己使眼色,便忍住了,但是,最后在举筷子的时候还是没能控制住。
“大跃,你觉得菜香吗?”
程大跃不明就理,渐渐适应的劳作也让他慢慢有了农民一样大的胃口,高兴地说道:“香,当然香!我根本没想到这边的菜看上去粗相,特别是菠菜,大拇指一样粗,中间还是空心的,但吃起来倒很香很嫩。你们看,今年生产队把知青菜园都分给我们了,现在由东家代为打理,我真的想,什么时候我们回家时带点上海的菜籽回来,在这里种种看,到底会是个什么味。”
面对程大跃的滔滔不绝,胡小敏实在吃不了饭,问:“大跃,你的手呢?”
他一下子愣住了,摸不清她什么意思,把含在嘴里的饭咽下,想了想:“小敏,你别不是在嫌我吃得太多吧?”
“既然菜都说香,那你们两个就等吃完饭再说吧。”李卫红怕场面尴尬,“搞得我像只电灯泡似的没有人理睬。”
胡小敏不再言语,低头开始吃饭,但是没过多久又忍不住看了看他的手,脑子里是广场上的情景,忽然“呃——”的一声吐了出来,赶紧用碗接住,离开桌子。
他以为胡小敏病了,起身就要去搀扶,被李卫红拦住,告诉说让他先吃饭。他满脸狐疑,不知道她们搞什么名堂,可也不想去追究,独自一人迅速地吃完午饭。
李卫红安顿好胡小敏,回到餐桌,见吃完饭的他正在收拾碗筷,便挡住他。
“你干活辛苦,这些事情就让我们来做吧。”她笑笑,“否则的话,我们这些女的还不被湾源村的妇女们骂死啊,男人们也会骂啊,说你带了个坏头,坏了‘男主外,女主内’的规矩,也承担不起‘男做女工,饿死祖宗’的罪名。我们还能扎根吗?”
“看你都往哪里扯上了?”
“我没闲扯,你还是回去休息休息吧,下午还得出工呢。我们两个女知青就等着你来养活,一定得努力啊!”
摸不着乎头脑的程大跃几乎是被李卫红推搡着出了大门,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但很明白已经不便再问什么了。
李卫红送走程大跃之后吧桌子收拾了一遍,再去劝说胡小敏重新吃饭。
胡小敏坐到桌前,一点胃口也没有,眼泪婆娑:“我并不是嫌弃大跃,没有他的照顾,我们,至少是我,早就撑不住了,说不定命都给搭上了,可是,我真的是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今天的事只是个引子,借题发挥,搞得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们应该向他学习,慢慢习惯就会好的,而且,我也问过他了,他这几天并没有去做那些恶心的活,没有去插灰,只是跟队干部们在一起给大豆锄草。”
“我想回家,明天就回去。”
看见她的神色很坚决,李卫红不便再说什么,原本计划今年夏天是在湾源村过的,不想回上海那么拥挤闷热的房间,逼得跟左邻右舍一样摆张椅子坐到马路上去乘凉。可是,一旦她回去了,李卫红觉得自己也没有理由单独留下来跟他在一起。
“你也回去吧。我真的不想多留了,这天气慢慢热起来,连个洗个澡都困难重重。在上海虽然也没有卫生间,可至少能够在家里烧水洗啊,而且偶尔也能去公共澡堂洗。你再看这里,那些人我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洗澡,也许到了夏天才会洗。”
胡小敏的一席话似乎说到了李卫红的疼处,她默默不语,没想到轻易地就被说服了,最后决定一块回上海过段日子。
晚饭的时候,胡小敏勉强跟程大跃同桌吃了饭,时而闲聊,尽力显得轻松些。
他见她情绪好转,心里很高兴,但当得知她们决定回家时,愣住了,手中的碗差点掉地上,嘴里的饭菜立刻味同嚼蜡。
“我们也就,回去待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回来的。”李卫红见程大跃对她们的安排明显感到意外,于是试图安慰他。
他继续吃完碗里的饭,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尴尬地笑笑:“是啊,应该回去看看,这次离开上海也有小半年了。”
“我们知道把你一个人留下来有些不合适,但是,我们会很快回来的。”
“我没事。”他努力让自己平静,“其实,你们作为女同志在这里生活的确是不容易,要什么没什么,不像我一个男人,脏就脏点,邋遢就邋遢点。不瞒你们说,我身上随便哪里用手一搓都起老垢,天气这一暖和起来就更厉害了,可又还没热到能够下河洗澡的程度。不过,我是憋不住的,过不了几天就下河洗个澡,就算感冒也值得。”
“还是烧点水在家里洗吧。”
“洗不干净的,时间太长了。”他难以抑制地露出失望而怅然的神色,“你们回去吧,真的应该回去,在家里好好休息,很好地休整休整,别着急回来。这种农村地方,蚊子肯定非常多,我还不知道我这点血够不够喂它们的呢。而且,我听说夏季双抢是全年最累的时候,要半夜起床,顶着太阳高强度劳动,稻田里的水都能烫死泥鳅!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能够坚持那时候。”
“那就一快回去吧。”胡小敏突然来了精神,极力鼓励他,“别做了。”
“我也想啊!”他叹了口气,“可惜啊,我家里真的把我完全当成客人了。”
她们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第二天,程大跃送李卫红和胡小敏到溪口镇搭上去县城的客车后,忽然觉得上海真的离自己很远,而且越来越遥远。
回到湾源村,他有种踏实感,很是惊讶,茫然间有些不知所措,想起过年时上海那个狭窄的家连自己的床位都给撤了,虽然知道那也是家人的无奈选择,但当时还是有些震惊,感觉所有的人都不希望他回去,自己成了完全多余的人,连个站的位置都没有。母亲一个劲地解释说家里拥挤,有点地方都要利用起来,前些天还跟邻居因为争夺过道上一处摆张小柜子的事又是吵又是闹,差点打起来。母亲也很快在他原来住的阁楼上清理出了刚好容身的空间,但他还是无法消除心中的郁闷,自己是家里的老大,上山下乡之后给了弟弟妹妹们留在上海的机会,不要说他们感激涕零,但至少也应该表示出欢迎客人般的热情,哪怕是装出来的也好。都说上海人很势利,他对此曾经嗤之以鼻,认为那只不过是其他地方的人对上海的嫉妒,现在看来,当自己跳出圈外来观察而又亲身经历时不得不有些认同了。他觉得在湾源村一个人住那么大一间,出了房门四周一样的开阔,对上海那些狭窄的生活空间已经不很适应。村民们也多把他当成希望接近的人,一个有着丰富知识的城里人。他慢慢习惯了这种优越感,拟或是适用了这里的生存环境。以前他曾经力图让自己与湾源村保持足够距离,惟恐被它同化,但现在那样的不安渐渐淡化,尽管他依旧没有长期定居这里的打算。他梦想着有一天传说中的上海专门面对知青的招工名额能够落到自己头上,将来就可以进厂,去那些有集体宿舍的大单位,这一辈子也不算白过了。
下午,生产队开始了一年一度给稻田下熟石灰的工作。人们将吸水冷却后粉状的白色石灰均匀地撒在水田里,水里的很多像小鱼小虫等生物多被碱性水毒死,但水稻即使叶子上沾着也会安然无恙。不过,紧跟在后面耘田的人则小心地用塑料薄膜裹住小腿,否则锋利的水稻叶边锯齿即使浅浅的划痕遇到石灰之后会疼痛难忍。而有些年轻人干脆放下库管,全然不顾回家后挨骂说一点不爱护衣服。但即使这样,碱性水还是很刺激脚,特别是有一些平时不会注意的小伤痕会变得很疼痛,于是,这样的活往往安排在早上温度较低时进行,但耘田的质量还是个问题,大家几乎走过场般速度奇快。
程大跃尝试着下田,但实在难以承受那碱性水的刺激,于是王队长安排他专门去挑石灰,换下了极不情愿的好不容易轮到不用下水田的那个人。
几个轮次的田间管理之后,水稻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长高长厚,远远近近地望去田野里都是一片翠绿,水稻长得很是密实,几乎看不见水面了,最后一次耘田结束之后生产队不再安排每天出工,社员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雨季来临,下大雨的日子多数村民都留在家里,众多的人家只安排早晚两顿饭。老年人常常待在家里,看着屋外淅淅沥沥下着的雨,出神地想些心思,可又最终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有些年轻人一心想着下笼捕鱼:里外两层用细竹篾编织而成,外层几乎圆柱形,在尾部收成一碗口粗的圆口,用稻草塞住,里层是圆锥形,粗的一头与外层连接,细的那头在小碗口粗的位置是一圈柔软但带尖角的竹篾。他们高高地卷起裤管,不屑和年长者那样穿蓑衣,而是用塑料薄膜在胸口打个结就是一张轻巧而颜色丰富的自制雨披,找到一处流水不断的小水沟,水流入小河水面变宽变缓的湾处前形成两三尺高的瀑布,如果水流不够就在上游引些水,再将笼子架在瀑布处。当鱼儿逆流而上通过里层端口的柔软竹篾时再无退路,否则尖角毫不留情地刺痛,只有继续往前,进入里外两层之间的狭小空间,同样无法逃脱,等待笼子主人来收。高手有时会收获沉甸甸的大半笼子的鱼,倒进鱼篓,成就几天的美味。女人们利用这种机会或纳鞋底做鞋子,或纺纱线为换织土布。小孩子们难抵游玩的诱惑,多没雨鞋,或自制高跷,或自制木屐,或干脆蜻蜓点水般踩着路上的石头,一路飞奔而过,或干脆赤脚。
连日的雷雨天,小河因上游连绵不断的倾泻而来的雨水,继续上涨,河道宽阔了,原本可以看见的沙洲地早就不见了踪影,就连那些靠近小河地势低的稻田有的也已淹没,有的还能隐隐约约看见浸泡在水中的绿色水稻,而清澈的水也早就变成浑黄,从上游不时冲下各种杂物,还有大小树木、家具、甚至动物尸体,也能见慌乱的蛇一旦靠着岸边伸进水里的树便紧紧地缠绕。几个小孩来到小河边的晒谷场,兴奋地议论着少见的宽阔水面。供女人们洗衣服的水泥码头也早已经淹没在水下,让原本热闹的所在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惟有那雨水之声。
这天中午回家,由于水位快速高涨,马水龙和其他几个湾源村读书的小孩一路兴奋地看着那些平时只有涓涓细流的沟渠已经被急流取代,稍远处的山脚下传来小瀑布的“哗哗”声响,经过水漫过的小路更是激动地去淌混水,但到了青石板桥时看见湍急的水在桥下通过,几乎要到桥面了,而村子那端引桥早上还只是淹没到小腿,此时已经被洪水淹没,看不到任何原来的痕迹,心里便有种恐惧,一个个安静下来,有的甚至哭了。不久就有家长淌过齐腰的水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从桥那头过来,明显感觉脚上着力困难,几乎随时都可能被水冲走。
马水龙骑在父亲的肩膀上,把两个人的斗笠重叠在一起戴在头上,将书包夹在腹部,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头,恐惧地看着比桥面宽出许多倍的水面。尽管父亲不停安慰说不要害怕,马水龙还是紧张得不敢出声,似乎连雨水打击斗笠时的“嘟嘟”声也听不到了,双手紧箍着,简直要把他的头给拧下来。不过,马暖山因为有儿子的份量,反而比刚才更放心,脚底不再打飘,只是很小心翼翼地不敢抬脚,擦着地面摸索着前进,惟恐踢到意想不到的绊脚物而失去平衡,那样的话就不可避免地被洪水卷走了。穿过碾房,水流缓慢,身体浸没的位置越来越浅,终于到了村口,一直紧张的心才算放下。马水龙落到地面,欢快地还想去玩那河水,兴奋地看着比平时宽出许多倍的河面,碾房已经成了孤岛。马暖山全身湿透,赶紧拉着儿子回家,告诉他说,下午不能再去上学了,看天气,雨很难短时间停住,而河水继续快速上涨。他“嗯”了一声,口气中一些不情愿,但还是很高兴看见这么大的洪水。
继下午之后,晚上又是瓢泼大雨,混浊的河水继续在上涨,青石板桥早就在村民不知不觉中被河水给淹没了。首先感到危险的是村西头地势比较低的几家,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听见水声离自己很近,打开大门一看,水已经进了院子,离进屋内就只差一个台阶,不时拍打墙体溅起大大小小的水花,远远望去更是一片汪洋,所能看见的是下洲地那些还没被没顶的树木,随着水势在不停摇晃,只有那棵粗壮高大的栎树,尽管苍老得即使在这春天也没有什么绿色,但还是稳稳地站在水中,显得特别安静和沉着。雨还在继续下着,天空中的云层并不见薄,看这情势,河水还会继续上涨,主人们开始紧张起来,必须赶紧做进水的准备:家里一旦进水将无法保证最基本的生活,连生火做饭都无法进行,全家人必须上楼,蜷缩在那狭小的空间里,唯一能够充饥的只有过年时做的吃剩下的冻米糖,但是,现在还能够剩下的就只有少数几户条件好而往往做得比较多的人家了。按照以往的经验,湾源村每隔几年会出现洪水上涨,进到那些地势比较低的房子,两三天之后就会退去,而全村所有房子都进水的情况要几十年才会出现一次。一旦出现这样的大洪水,地势低的房子就要浸泡大半个月,有些墙经不住的话就会倒塌,只剩下屋架了。好在洪水来临,河面迅速变宽十几倍,流速并不湍急,而且经过树木的阻挡,进入村子之后会变得非常缓慢。人们担心更多的是那些没入在水中的水稻,时间一旦超过五天基本收获无望了,只得早些种上晚稻。好在湾源村大部分的水稻都在青石板桥北面开阔的区域,即使河水再涨,也只能多进些水,不会出现淹没的情况。
第一次经历这样场面的程大跃并没有体会有什么危险,而且房东告诉他说这幢房子处于村子中心位置的广场旁边,地势足够高,从来没有出现过家里进水的情况。不过,从村子里那些表情紧张的村民脸上,他还是读出了不安和担忧。他赶紧跑到李卫红和胡小敏借住的房子,但房东告诉他不会进水,并且她们的房间上了锁。他在村子转了一圈,觉得湾源村现在就像一个孤岛,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洪水吞没,尽管大多数村民觉得远没有到达那种地步,村子也从未听说过全部被淹的历史。不过,让他放心的是村东那条公路无论如何不会淹到无法撤离的程度。他回到李卫和红胡小敏的房东家,坚持一起把房间上的挂锁撬开,想把房间内所有的东西挪到高处,唯一的选择就只有二楼了。但房东觉得没有必要,而且搬那么多东西上楼也很累,最后只同意把一些像被子和衣服这类重要物品搬上去。等他张罗这把东西用绳子拉上去,又把剩下在地上的东西搬到桌子和床上之后,已经半午了,雨下得不再那么急,天空似乎也明亮些。
不过,河水仍在上涨,村西头那些地势的几户人家已经进水了。
这时,一群人朝村东的晒谷场走来,抬着一只腰子形大木盆。原来是湾源村北面的村子有人来走亲之后要回去,可那青石板桥和引桥早已经被洪水淹没了,原本想等水退,却越等越大,主人硬留不下,客人怕耽误随时可能安排出工,坚持要回去,说他村子处于半山区,只要天气一好就会出工,绝对没有怕水淹的经历。主人只好请稍微熟悉水性的邻居帮忙,继续劝他留下,又设想着是否可以绕过小河走条没有水淹的路回去。但是,所有的人都想不出来这条河上下游有能够在这样大的洪水还能通行的路。
湾源村从来没有人用过船只,往常有人在葫芦塘摘野菱角是使用的只是大木盆,这会儿能够想到的同样只有它了。
几个人抬着一只大木盆,小心地沿着缓坡放进小河内,手紧紧地抓住,防止被水冲走,明显感觉到水流的力量,而且,发现河水又涨了。主人再一次劝客人别回去,但对方决意要走,只好千叮叮咛万嘱咐,让他们一定要小心,千万别疏忽,不过,把那“别掉进河里”的话给咽了回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坐在木盆底部,划船的手持两只平时用来捞饭的大铁漏勺当手桨,叮嘱客人无论出现什么情况千万不能乱动,更不能站起来,再让岸上的人慢慢将木盆推进河里。此处是小河最宽的部分,水流比较缓慢,但所有的人都觉得非常危险,紧张地看着木盆一点点离开岸边,随着水流向下游方向斜插过去。划船的拼命挥舞手中的铁勺,力图让腰形木盆与水流平行,看见非常紧张、甚至后悔上木盆的客人,不停地安慰他,惟恐他做出什么傻事,把木盆弄翻了,这时候也隐隐后悔,不该揽下这样的差事,觉得木盆底下的水流之快有些超出自己的预期,但知道此时已经没了退路,唯一可能的变化是送走他之后自己还也没有胆量再划回来。划船的一边迅速思考,一边观察水情,木盆已经到了河中心,颠簸得越来越厉害,水流明显变快了。突然,水面上冲下一大团杂物,他奋力划水,惟恐被水下异物绊着木盆。就这样,木盆一路绕开漩涡和漂浮物,避开记忆中的可能隐藏在水中的暗礁,惊险地划到了对岸,找到一处小缓湾。正当所有的人都认为大功告成之时,紧张过度的客人突然站起身要跳到岸上,木盆立刻失去平衡翻转过来,两个人同时落水。划船的一看不好,赶紧扔掉手上的东西,一把抓住不识水性的客人,又避免被他抱住,一点点地泅到岸边,最后抓住岸上的小树,把客人推了上去,自己再慢慢爬上岸。
两个人坐在湿漉漉的地上歇息了一会儿,身上渐渐有些冷,终于缓过神来,那个客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因为自己的鲁莽差点把两条人命给搭上了,而且也本不该坚持回家,比起损失的大木盆和铁勺,自己那点可能耽误的工分又算得了什么,不知道自己当时这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认了那个死理。划船的显得很无奈,看着河水和浑身湿透的衣服,一脸的尴尬,只好跟着客人去他家住几天,等这洪水退了才能回家。
岸这边的人被眼前惊险一幕惊呆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劲挥舞着手,但又无法交流,直到看到河对面的那两个人慢慢走远这才确认两个人安然无恙。正待人群慢慢散去,有在做标记的小孩兴奋地说这一会儿间河水又涨了,大人们心里骤然紧张起来,特别是那些地势较低的,匆匆忙忙赶回家,张罗着如何度过这次罕见的大水。
一直在现场看热闹的程大跃不时摇头,很难理解这些无谓冒险的举动,只是,看见这近在咫尺的湍急河流,湾源村就像漂浮在这宽阔水面上的杂物,随时随地都可能轻易被湍急的河水卷走,心中不免有些紧张,担心晚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需要撤离,而村里根本没有任何人来协调,更坏的也许是醒来的时候已经浸泡在水里。他无法判断这河水究竟能涨到多高的水位,更不相信村民们那份自信,说村里从来没有家家进水的大洪水,而且,从他们刚才紧张的表情中可以知道他们自己心里也没底。
雨还在密密致致地下着。
马暖山非常喜欢这样的季节,早就盼着这大雨,今天上午一早就在收拾隔年准备好的网缯:近两丈见方的鸡蛋大小网眼麻绳网是他很多年前下决心买的,每年都设法用猪血浸泡晾干,进行防腐处理;四角用长长的手腕粗的竹竿支起,在末端留出尺许的位置处捆扎一起后又紧紧地吊挂在一根超长的小碗口粗的木制支撑杆上,再用一根长长的粗棕丝绳,一根总绳连接在一起。
因为水大,马水龙没有去上学,在一旁认真地看着父亲,期望他能够同意让自己跟着去网鱼,但父亲告诉说现在还在下大雨,水势都很急,一旦掉下去可就不会像洗澡那样轻易爬得上来,而且也没有合适的雨具给他用,只有等过几天有机会再说。
马暖山扛着卷成一捆的网缯,腰间系着一只竹篓,穿着蓑衣,戴顶斗笠,出了村子东头,沿着小河高高低低的岸堤走,在一处水流缓慢的大湾前停下。他在荒地上向上支网缯,再将末端用棕丝绳拉紧,这样一来整个网就撑开了,形成一张宽大的方形朝天的鱼网。他吃力地将支撑放到低处,举起网,将其翻转过来,再提起支撑杆,扛起大网,找到合适的岸堤将支撑杆架好,慢慢地通过一点点松开总绳将网由垂直向前倾斜,缓缓浸入水中,最后网缯中心水面上只剩下短短的四根竹竿、支撑杆和那根总绳子。
宽阔的河面上浑浊的水不停地打着大小旋涡,不安地向下游涌去,但很安静,就连那些排水沟因为水面上升后降低了落差,也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大水似乎将一切沟沟坎坎磨平了,不再有争执。不过,比平时宽大几倍的河面,涌动的河水依旧显示着巨大的力量,沉稳而又坚定,冲击着岸边那些巨大的树木,低矮的则似乎成了水草,任凭洪水拉扯着,软软地随水流游动。
马暖山下网缯是一处湾口,水流沿岸边形成缓慢的回流,几个从田间倾泻而来的排水沟水质清澈,“沽沽”作响,但很快就消失在浑浊的河水之中了。他站在田埂上,手中抓着粗棕丝绳,通过一道弧线与网缯相连。依旧密致的雨水落在水面上,砸起一个个水泡,随水流移动,很快就破碎了,消失得没有踪迹,远远望去却又连绵不断似的,此起彼伏。雨水打在斗笠上,冲击中间的箬叶,发出“卜卜”声响,飘落在蓑衣上的水形成细细的水流或细珠,安静地坠落而下。蓑衣紧致的包裹,让他渐渐觉得温热,但缓解了赤脚站在湿地上的阴冷感。
天空是一层没有变化的云,低矮地罩在大地上,透出均匀的光线,晚上密集的雷声此时也已经变得稀稀落落。
约莫过了半支烟的功夫,马暖山准备起网,找到合适的站位,抓着总绳使劲往后拉,身体几乎倾斜与地面平行,只见网缯在四根竹竿的提升下慢慢升起,先露出四个角,接着是整张网的边缘,中间的水越收越小,重量越来越轻了。在网快要全部出水时看见网底有鱼在游动,他很兴奋,快速收网,仔细一看是条一斤多种的鲤鱼,使劲挣扎跳跃,有几次几乎跳出大网。他终于将网底收到跟前,抓住那鱼,小心地放进鱼篓里,而网缯差点翻倒,想着以后下决心买只网兜,可以直接在离水面的时候就能捞到,没有必要像这样吃力地既要抓鱼又要稳住网缯。
他重新把网缯放进河里,静静地候着,觉得这些年来河里的鱼越来越少了,多数是因为近来每年夏秋两季河水小时经常有人使用炸药炸鱼,更有甚者利用巴豆等药物药鱼,不论大小一律通吃。最初使用这种方法的人收获颇多,但是,慢慢变少了。每当有人下药时,他像村里其他几个有网缯的人乘机下网捞鱼,收获也是非常稀少。他回想起十几年前在这样大的水势下网,根本不用考虑换位置,稳稳当当地就有十几斤的收获,曾经创造过一天网上百多斤的记录。
马暖山发现露出水面的竹竿越来越短,察觉到河水继续在涨,而且速度很快,心里掠过一丝不安,担心这次集中的雨会不会太大,造成房子进水,不过,很快就集中在网缯上了,相信自己的房子不太可能出现那种情况,不得不佩服妻子想得周到,当时建新房子时坚持要做成全村最高的地基。
快近中午,当他兴奋地起获一条几乎逃脱的五斤多大鲤鱼时猛然发现周围的水位已经涨高了不少,刚才来的路已经不见了,旷野中不见人影,不觉打了个寒颤,脚都有些发抖,紧张地搜寻,终于隐约能够看见一条出去的田埂路,于是赶紧收拾网缯,忙乱中几乎将鱼篓打翻,抗着沉重的网缯一路摔打,终于回到村东那条宽阔坚实的公路上,一直绷紧的心才算安定,很有成就感地看了看鱼篓。不过,当他回到家里,将收拢的网缯靠在墙上放好后看见河水已经开始流进广场了,心里不安更强烈了,记忆中湾源村偶然有几次洪水进广场的情况,但这回似乎不同寻常,因为水位还在快速上涨。
马暖山坐在一旁抽着烟斗,此时马水龙很高兴地拿起鱼篓,看着里面还很活跃的鲤鱼。盛枝琴挑出三条两斤大的鲤鱼用水洗了洗,放进水缸内,留待以后慢慢吃,再让马桃春把其余的四条大小不一的鲤鱼全部杀了,吩咐剪下那条最大的鲤鱼尾巴,让儿子贴在鸡舍插板上,意取鲤鱼跳龙门,金黄色的,甚是喜庆。家里不敢出门的鸡们早早地给关进了鸡舍。她在洗干净的鱼中挑出那条最大的用柴棍穿过鱼腮提着,让女儿和儿子一起拿着送给程大跃,说,他平时给马水龙买过水果糖吃,更不用说上次自己受伤是他垫的钱,还说不用还,整个湾源村看来也只有他这个外乡人看得起马家。
他们穿着木屐,一路绕过积水,来到程大跃的住处,说明来意。他很惊讶于这么大的一条鱼,尽管自己不习惯于吃鲤鱼,但知道湾源村这一带却很崇尚鲤鱼,能够收到当是证明对方很看重。他告诉他们说自己已经从村里另外一个用网缯捕鱼的人手里买了一条鲤鱼,这么多鱼一下子吃不了,会坏的。马桃春说,如果他不收下的话他们回家就交不了差,也不容他再说什么,把鱼塞到他手里就带着弟弟逃了出去。
中午时分,广场上已经深深浅浅地覆盖满了洪水,湾源村已经有一半的人家进水了,已经开始靠事先匆忙之中准备的少量干粮度日,而洪水还在上涨。一种恐惧气氛渐渐浓厚,那些原本以为在上楼暂时住上两三天洪水就会退去的人家开始考虑另外的出路,有的找到王队长,要借仓库度过难关。王队长没有异议,但说,看这水势,估计仓库也不保险,这次大洪水湾源村会无一幸免地要进水,说不定还会有不少人家墙会倒塌,甚至包括整幢房子。由于水势来得急促,他和队干部根本没有来得及组织社员抢救集体那些像化肥和秋季稻种等重要物质,村里的人心已经浮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敲着铜锣,严格要求那些放牛的家庭一定要把牛赶到村东地势高的山上栓起来。
听到生产队的铜锣声,许多村民更加恐慌了,似乎当年跟周家村争斗时也没有这么紧张过,少部分人家已经开始考虑搬到别的村子,找亲戚或朋友家暂时歇脚,再也没有心思去考虑房子是否倒塌,家畜是否会淹死等一些平日里大如天的事情了。
水位还在上涨,村东那条马路上也已经浅浅地积了层水,湾源村真正成了一个孤岛,面积越来越收缩的岛屿。
傍晚时分,当马暖山大门口乱石台阶只剩下最后一级的时候,尽管还在下雨,但水位终于停止上涨,不过,此时湾源村其余的人家都已经进水,能够生火做饭的就剩他一家了。村西最先进水的几家,洪水已经漫到楼板,尽管流速不大,但有一半的墙壁浸泡在水中,时间一长,随时可能倒塌,房子岌岌可危,人已经转移到生产队的仓库里。仓库虽然同样进水,但用农具临时搭建起来的干平台暂时可以栖身。
湾源村的恐怖气氛越来越浓烈。
王队长约了几个族内年长者,本来还想动员仇书记一块上门,但得知他全家早几日就全部到了溪口镇,而处在下游的溪口镇此时相信也在闹洪水,同样无法脱身。
他们很鲜见地来到马家,看得出来,大家对盛枝琴还是有些露怯,王队长更是站在一旁,不敢看她,更是轻易不说话。
盛枝琴已经猜出他们的来意,但故意不开口,看了看外面渐渐暗下来,终于告诉女儿,让她带着弟弟去看看程大跃是不是需要帮忙,估计他那里早就进水了。
“我们知道你的心肠一直很好。”终于有人开口了,“而且也很有远见。”
“心肠好有什么用?又不能拿来当饭吃!现在的湾源村已经没了规矩,谁心软谁吃亏,谁蛮横谁得便宜。”盛枝琴显然对王队长没收两棵大樟树一事一直耿耿于怀,而且当时参与哄抢的村民也不少。
“是啊,社会是变了。”那人迎合道,“不过,关键的时候大家还是能够团结在一起的,就像上次跟周家村争斗的时候,全村人没有不积极参加的,特别是张族长,连命都给搭上了,你说他牺牲有多大?”
“可享受成果的并不是当初那些出头露面的人。”她冷冷一笑,“反正,我觉得现在的社会完全是颠倒过来的。”
“改朝换代了,事情总是有点不同的,一朝君子还一朝丞呢。你是聪明人,比谁都看得远,都明白很多事情作为老百姓来说永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能够做的就是希望少挨饿、别遭灾、求太平。”
“我还能算聪明?真正聪明的人是不会遭人算计的,只有去算计人。”
这时,程大跃在他们姐弟俩带领下来淌着混水到马家,她赶忙打招呼。
“你看他吧,好好的读了那么多书又有什么用?还跑到我们这种偏僻的地方。”回到他们面前,她不紧不慢地说道。
“是啊,很多事情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但有些事情是我们能够做的。你看,现在整个湾源村就只有你一家没有进水了。”
“不是我有多聪明,而是我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要想生存下去,每一步都得考虑仔细了,因为来不得半点闪失,经不起一丁点折腾,好好的还要遭人算计呢!很多人家做事情如果做坏了,可以重新来过,跟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我家不行,没有那样的实力和背景,更不能把别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多想想,别说错路,就是湾路都不能走。就拿这房子来说吧,如果进水了,倒了,我是不可能重新来过的,所以,只能把地基做做高,这谁都能想到的。”
“不是啦,能够想得这么周到的也只有你一家,所以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村西有几家房子水都快到二楼了,真的很危险,还有那么多小孩,连个烧饭的地方都没有,炉灶全部进水了。所以,我们就想,能不能借你的房子用一用,度过这个关口。”
盛枝琴知道自己说得再多也挽回不了损失的樟木板,心中的怨气也出了不少,难得王队长能够那么老实接受这番刺激的话,而且,在这种危机时刻已经没有办法拿那件事情来讨论了,也不相信他们以后会有什么样的补偿。她很自豪自己当初的决定,即使经历这样罕见的大洪水,家里也几乎没有什么损失。她也相信他们的恭维是真的,至少现在这种情况下是如此。
“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来人趁热打铁,“你放心,我们主要是用你的房子做饭,不会造成什么破坏的。”
“我这破房子,请人来破坏,人家还怕弄脏了手呢,别嫌弃就已经不错了。”
“你的房子就是湾源村的救星啦,村里现在根本就没有任何地方可以生火做饭。就像我刚才所说的,能够有这样的预见能力的人,不但证明她是难得的聪明,而且也是全村人的福分,让大家得从中到益处。抛开度过这次危难不说,以我看,你家地基就应该成为将来所有新建房子的标准高度!聪明不聪明,这是要看预见能力的,事后诸葛亮只是普普通通而已。我甚至可以说,以后如果允许修谱立宗,一定要着重记录这一次的大洪水,把马家拯救村民们的功劳永远记录下来,传诵给子孙后代,马家所做的贡献不亚于打赢一场与邻村的争斗。”
盛枝琴并不享用他们的恭维话,但觉得在这危难之际能够为村里人做点什么也是应该的,否则的话就很过分了,于是答应让出空余房间帮助安排度过危机。
大家都松了口气,那人很感激,声音都有些变了:“我很敬重你,受了这么多的委屈还能够这样做,真的不容易啊。你放心,我绝对保证你家得到相应补偿。”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心里想的是家里又会成为湾源村的中心了,希望之前每次成为人们关注对象时总意味着不好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惯例从此改变。她相信马家现在所走的路就像几代前所经历的那样,是一个新的开始,因为自己所思所想的与众不同。看着程大跃正在和儿子游玩,她坚定让儿子读书是对的,尽管就连程大跃也说不清楚读书的未来在哪里。
一行人很高兴解决了把这当作为全村人做饭的应急点的事情,却不得不马上面临另一个严峻问题:如何去找干柴火,因为马家屋内留的那点日常烧饭柴火收拢在一起也不够满足五个家庭的一顿饭的需求。大家的目光都盯在马家那根没有用过的大梁上,实在不行的话也只好把它给劈了生火,不过,那是最后的选择,于是,大家迅速分头在洪水中寻找干柴火,发现村里已经没有什么干柴火,不是浸在洪水之中,就是被连绵的雨水打湿。正当人们几乎绝望的时候,有人带来好消息,说村西的那棵大樟树下有两垛柴火,洪水淹没以上部分还保留不少干柴火。于是,组织了十几个壮汉淌过洪水,组成接力棒把那些虽然淋到雨,但尚未浸透水的柴火传到马家。接着,他们按每人三升组织到三天吃的大米,商议这三天统一利用马家两口大铁锅蒸饭,再传到村民手中,菜只能自行解决,或咸菜,或就盐,或干脆米饭,度过这三天,相信三天之后洪水能够减退,那时,大部分家庭就可以恢复烧饭了。
马家房子没有装修,空间显得很大。很快自发地有妇女们生火,开始煮米蒸饭,等第一批饭蒸好时天色已经黑尽,有人建议先组织小孩子们来到马家吃饭,带上各自的菜,立刻得到所有人的同意。于是陆陆续续把全村的孩子们聚拢到马家,使人想起多年前的公共食堂,人们脸上的恐惧渐渐消失,尽管依旧透着担忧,设想着,如果马家也进水,那就意味着湾源村无一幸免,很多人只有撤离到村东的山上了。时不时有人去探查大门外的水位,没有发现继续上涨的迹像。小孩们吃过饭,情绪稍微安定,一直很喜欢看到涨水的他们也被这恐怖气氛所震慑,脸上兴奋早就不见了踪影,开始有人不愿意回家,很快传染似的所有小孩都不肯回去。这也正好满足了家长们的设想,于是把他们组织到东侧,又回家收集了一些干稻草,铺在地上,打起地铺。为了节约空间,只能和衣而睡,而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住在一处,孩子们变得很兴奋,全都没有了睡意,对室外洪水的恐惧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程大跃被越来越凶险的洪水给吓着了,直到马家盛情请他去避水,看见村民们忙碌的自救气氛慢慢冲淡了那份恐惧,很惊讶他们那种自发的互助和团结精神,虽然平常生活中每个人都显得那么斤斤计较。对于没有任何来自外界的帮助,他也很吃惊,想像中应该会有政府组织的施救,而此时的湾源村像个被人遗忘的角落,任其自生自灭,那漫天而来的汹涌洪水似乎也在努力做到这一点。这是他从来没有设想过的情况,尽管马家专门给他留了一个角落安置床铺,他一点睡意也没有,开心地跟那些同意兴奋得无法入睡的孩子们一起嬉闹,一直到深夜。
当最后一批饭送完之后,已经是午夜时分,忙碌的人们中很多不敢在这漆黑的夜里淌水,只得坐在柴火上和衣而睡。
后半夜,雨停了,天空云层变薄,露出的间隙中甚至能够看见点点星星。湾源村出奇地安静,仔细辨认才能听到洪水撞击阻挡物发出轻微的“哗哗”声,偶尔传来鸡叫声也那么含蓄,不如往常那样底气十足,狗们更是早早地停止了吠叫,跟着主人上楼,紧张而疑惑地看着满屋子里的水。
天刚蒙蒙亮,马家陆陆续续来了人,有的张罗着继续配饭,有的察看在马家睡得正香的小孩。人们聚拢在一起议论这洪水什么时候能够退去,显得忧心忡忡,唯一让人感到稍微安慰的是洪水不再上涨,保持着昨晚的水位,雨已经停了,而且天空已经没有再下大雨的厚云层。不久,有人传来村西有家最早进水的房子已经被洪水浸泡太久,四墙倒塌,连屋架也岌岌可危,所有人的神色不免又紧张起来,担心如果洪水不能很快退去,不知自家的墙还能支撑多久。
天已大亮,生产队组织人员去村东那条还在水中的马路查看那些耕牛,为防止意外,统一转移到更远的山上,同时还可让牛吃些灌木嫩叶。此时,人们仔细地看着湾源村,只见村子四周已经被洪水完全包围,星星点点地有些树冠露出水面,而村北大片稻田一直延伸到前方的山脚也已经连成一片,不见了那些田埂,好在还能看见露出水面的半截叶片,绿油油的漂浮在混浊的洪水之上,大家的心都稍微轻松,相信只要那片主产区不被淹,全村的粮食收成所受的影响还是有限的,最让人担心的莫过于那些浸泡在水中的房子了。水流看上去并不湍急,但从河道上被拉扯失去反抗能力的大小树冠还是能够感觉到洪水的威力。
这时,得到湾源村整个被淹没的消息,邻村有些好奇的人站在远处观看,热切地议论着,不久,陆陆续续有亲戚在湾源村的涉水进村,准备接走亲戚。
队干部们跟各族长着商议,达成一致:每家每户必须至少留一位强劳力,饲养牛的则必须再另外安排成人照顾好耕牛,以备不时之需,鼓励有亲戚在附近村子的撤走时自愿组合,能够带些邻居一起走。最后,他们来到相隔只有一里半远却从来没有水患的木岭村,与村干部协商借用仓库,提供给那些暂时无法撤走的村民居住。
中午,在很多人,特别是小孩子撤走之后,马家安静了许多,尽管留在村子的人大多数还在马家,享受着统一配饭的集体生活。这时,人们欣喜地发现水位开始下降,马家第二级台阶开始露出水面。
下午,天空放晴,村子偏北侧的天际处绘制出一幅宏大的彩虹,首先有几个小孩热烈地议论着,兴奋中夹带稍许紧张,因为听说,如果正北面出现彩虹的话,预示着要出现大瘟疫。这种北面出现彩虹的令人不安消息很快在村子里传开,加入观察的陆陆续续有了大人,不过,彩虹很快消失了,太阳照射越来越强烈。尽管在强烈的太阳光炙烤之下空气显得闷热潮湿,但所有的人都很高兴,因为暂时不会下雨会加快退水的速度,而且那不吉利的彩虹还没有等大家看清楚时已经消失,相信不会是什么凶兆,更何况它也并没有出现在正北方。果然,临近傍晚,村东的公路已经露出水面,村北的那片稻田也能看见田埂了,绿油油的水稻在夕阳下格外翠绿,在微风吹拂之下轻轻摇摆,泛起阵阵绿色波浪,仿佛不曾经历过这场洪水。
不久,村广场上的水也开始退去,露出原有的地面,所有浸泡水的物品都明显地沉积了一层薄薄淤泥:石头、枣树根、墙体、柴垛等等。已经有很多房子不再进水,心急的主人回到家里,一路搀扶,小心滑倒,查看被水浸泡过的财物和那些家畜,特别关心四墙,确认之后才放下心来,使用木盆木桶等各种工具清除屋内积水。
次日上午,湾源村除了村西最早进水的那几家之外全部露出水面,全村有两家四墙全部倒塌,其中一家的房屋架子倒了三分之一,另有五家部分墙体倒塌,还有几家墙基不同程度地被洪水侵蚀,有随时倒塌的危险。到下午,绝大部分外出避水的人也都回了家,只有村西的那几家依旧借住在生产队仓库内,焦急地等待洪水退去。
此后,洪水退潮的速度越来越缓慢,当湾源村最后一家洪水退去时已经是大洪水的第十天的下午了。连续几天的好天气让整个村子白天像只蒸笼,散发出霉变气味和人们清理茅房粪缸时的臭味。但是,除了那些需要马上整修的几户人家,村民们的生活似乎已经恢复正常,只是,青石板桥依旧浸泡在水中,湍急的何水溅起很高的浪花,白花花地在阳光下形成薄雾,甚至能够隐约看见小股彩虹,“哗哗”喧闹不已,引桥还在洪水之中,仍然无法通行。
洪水滞留时间大大超出人们的预期。
这些天,无法上学的马水龙跟着没有出工安排的父亲去小河用网缯捕鱼,只是收获越来越少,最后只得放弃,期望下一次的小洪水能够带来更多的机会。
当马水龙能够重返学校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梅溪小学接上级通知,由于雨季路滑和学生普遍年龄小,每天下午放学时凡在下雨天都要安排一位老师送上一程,不过,没有坚持多久便停止了。
雨季接近尾声,成片的水稻已经结出饱满的叶鞘,攒足了力量,几乎要顶破最后那片叶子。而那些地势低洼的水稻经过那次大洪水的长时间浸泡,尽管叶子依旧绿油油的,但始终不见长出稻穗,只得提前用碌碡把水稻给平整了,为晚稻早些留出空间。这是水牛最喜欢干的农活,不仅因为不用赶时间,可以慢条斯理,而且还能够一饱口福,尽情地吃那些从来只能偶尔偷吃的水稻,还可能遭致鞭子。让人始料不及的是有个使用碌碡的人竟然找到了那两把铁勺,尽管已经被碌碡压扁,但对铁勺的主人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意外收获,虽然对没有人看见过那只流失的大木盆仍然多少有些失望。
这场罕见的大洪水所留下的痕迹正一点点消失,除了那倒塌的墙壁和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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