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董未夏六岁。
她平静的目睹着娘亲的身体一天天衰败,如花的面容一日日凋零枯萎。
大夫说娘亲药石无罔,已时日无多。听到这话时,爹爹的身型是颤抖的,面容是悲伤的。可是,那又如何,什么样的因造就什么样的果,他们不懂。六岁的她冷眼旁观将一切看的分明。
娘亲果然没有撑过多久,在爹爹怀中闭上眼时仍面容含笑去的心满意足。
其实,娘亲的身子更早前就已病入膏肓。但未夏觉得,病入膏肓的,除了身体,还有心。不然为何从小便时常对自己说要学会保护自己的娘亲,会蠢得将个人安危完全放心地交到爹爹手上,白白叫人拿走性命。
那年,君亦衍八岁,弟弟君亦习七岁。
偌大的宫殿,一片空寂,只有母妃的哭泣,和不如意时打骂婢女宫人的声音。
还未到下课时间,他与习儿却提早回了来。原因是父皇突然驾临上书房,说要考考各位皇子们。
如往常一般,他与弟弟答不出父皇的提问。大哥毫无意外地得到了父皇的褒奖,三哥也得了父皇赏赐的一块腰佩,所有皇子公主,包括那个安小郡王都获得了去围场射猎的资格。只除了他与习儿。
父皇说:“你长洺儿一岁,却连弟弟也不如,洺儿能答出的问题,怎么你就答不出来?”
他无言。为什么自己就答不出来,为什么上书方中的学子中师傅们独独不肯教导自己和习儿,却背着他一次次对父皇说是他资质太过平庸。
父皇看着他沉默不语的样子,摆摆手喟叹:“当真是蠢物,便与你那母妃一般……也罢,朽木岂可雕!”说这话时,父皇脸上神情是平淡的,连失望也没有。
他早已放弃了自己和习儿,从太傅对他说这瑜妃的这两个儿子实在没有可造之才那一刻开始,那之前,虽然父皇早已厌烦了母妃,看在这他与习儿面上,每月还是会去看上一眼,在那番话之后,他的父皇再没去过母妃的宫中。
母妃从此变的越加歇斯底里,从暗自垂泪打骂宫人婢女转变为打骂他和弟弟。
那一日,嫌弃婢女冬萍泡的茶没有掌握好水温,她抬手就将杯盏掷到了冬萍的头上,冬萍不闪不躲,不跪求不认错,只站在那里似笑非笑看着她。她怒极伸手就要一巴掌甩过去,那个一直温婉的婢女却一把扣住她的手嘲讽道:“沉鱼宫还是当年的沉鱼宫,娘娘您还是当年那个风光无双的娘娘么?”
她脸色变的惨白,手指哆嗦,竟敢!到如今便连一个小小的宫人都敢瞧不起她!
无限的悲伤涌过,反忘记了忿怒,她眼泪一颗颗掉落下来,依然年轻绝美的面容上尽是悲戚,再不复方才的凶狠。眼泪与哭泣使父皇厌倦了她,终于,连这沉鱼宫中的内侍也看厌了她垂泪的样子。
冬萍松开她的手一抹脸上的茶水冷冷道:“日后娘娘要喝茶便自己泡吧!奴婢告退!”
他与习儿站在门口看着殿内发生的一切。其实,母妃的哭泣,他也厌了。
“萍姑姑…”
一直沉默的弟弟忽然喊了一声。
正要跨出殿门的冬萍脚步滞住,转头看到他与习儿,面容变的哀伤,冬萍在他们面前蹲下,摸了摸他与习儿的脸,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行礼后便决然退去。
他知道,连萍姑姑也要走了,这偌大的沉鱼宫,再没有一个真心待他们的人。
他拉着弟弟要走,母妃却忽然踉跄地冲出宫殿一扯腰间的玉佩,狠狠掷在那殿门上疯狂的大笑起来。
“沉鱼宫!沉鱼宫!呵呵…”
“他说沉鱼落雁,人如其名,你当的起这名字!他说这沉鱼宫独独只为你一人所建……”
“他说我将自己当给小姐一辈子可好!呵呵……”
她似想起什么美好的往事兀自轻笑起来,轻抚自己的脸道:“他说死当,永不赎回呢……”
“呵…..一辈子啊……”
她笑的止也止不住,呵呵轻笑声逐渐转变为哈哈大笑,嘴里笑着,眼泪却又一颗颗掉下来,她忽然抬头瞪着沉鱼宫三个大字道:“为什么不来!为什么将我囚在这沉鱼宫,却又不来看我!”
她一边说一边往腰间抓去,抓了几次抓了个空才想起玉佩刚刚已经叫自己丢了,又一扯头上大把的朱钗,往那殿门上砸去,一边砸一边喃喃哭道:“沉鱼宫……呵….沉鱼宫……”
……
沉鱼沉鱼。
那时,她也曾是一名无忧无虑的明媚少女。临安城陈氏当铺的千金大小姐,可曾想过会变成今日这般狼狈疯狂的模样。
那正是三月芳菲踏春好时节,繁乱的街头,那人的家仆路见不平惩治一名当地恶霸,恶霸惊慌逃窜,撞了恰恰路过的她,她以为自己定会摔倒在地上,却是跌进一个坚实的怀里。
她抬头与那人目光相对,清晰看到他眼中的惊艳之色。生得羞花落雁之貌,她是城中最富盛名的美人,自是见惯了男人眼中露出这般表情,奇怪的是,这一次她竟不恼。
她道谢,那人道歉。她道别,他很有涵养的颔首让路。
她竟微微有些失望。到底是大家闺秀,凭着一份傲气与矜持,她没有回头,那人却一路跟她到了陈氏当铺。
她刚坐下身,铺子里的伙计急匆匆奔到后台,说请她去前厅拿个主意。爹和大哥不在,她皱皱眉只好去了,看清楚那要来当宝的客人,心跳莫名窒住。
那人一身华衣锦带,长身玉立于柜台前,见她出来,晃了晃手中的玲珑玉,定定将她望着,满眼皆是笑意。
小伙计忙在一旁解释,道这位客人手中的玲珑玉却是一块好玉,掌柜的不在,他们不敢擅自估价,本想叫客人晚些时候再来,客人却说自己不是本地人等不及掌柜回来,只说可以请他家小姐出来拿拿主意。
她镇定一下,佯装皱眉道,“请我来作甚,你们又不是不知我并不懂玉,还是要等爹爹回来……”
她说话时,那人一直含笑将她望着,她觉得脸有些发烫,微微侧过身,不敢再将眼光瞟向那人。好在小伙计一直纠结在他手中的那块价值不菲的宝玉,未有觉察出什么。
小伙计想想也是,正要说什么。那人却上前一步,抢道:“不必等你家掌柜,便让这位小姐来看看,她说我这块玉值多少钱,我便当多少钱。”
小伙计咋舌,看看那人,看看自家小姐。
她的心又开始剧烈跳动,那块玉,即便她不懂行,也知是块价值连成的玲珑宝玉。定了定神,她施礼道:“小女子确不懂玉,公子果真要我来看么?”
那人道:“无妨。”
她走过去,随意看了眼道:“当真我说多少便当多少?”
那人笑:“不错,小姐觉得我这玉值多少便给多少,绝无二话。”
“死当?”
“好。”
“死当便是永不赎回,公子可要想好!”
“小姐只管出价。”
“那……一文。”
“成交。”
那人一笑将手中的玲珑玉奉上,她接过犹自不信。
“你……真的要当?”
“自然,巨无戏言!只是…..小姐可否告知芳名?”
她心一跳,在那人灼灼目光下,脸又开始发烫。
旁边的小伙计终于看出端倪,嘿嘿笑着对那人抢答道:“我家小姐姓陈名瑜,是这临安城中的第一美人!”
“陈瑜…..”那人低笑,重复道:“沉鱼落雁,人如其名,小姐当的起这名字。”
她的脸更红了。
那人轻笑一声,接过字据和一文钱转身出了铺子,走到门口又转身意味深长笑道:“那玲珑玉,小姐可要收好了。”
后来…..
后来便是他来提亲,与爹爹闭了门在房中待了一刻钟后。再出来后爹爹面色又惊又恐又喜,恭敬送走了那人之后,爹爹拉着她的手激动的说不出话。
再后来,她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自己竟要入宫做皇妃。
心中惊喜有之,更多的却是惶恐不安。入宫,多么遥远渺茫,她自是爱慕他的,可自古帝王皆薄幸,后宫佳丽三千,她真要做那其中的一个?她也有着自己的一份傲气与不甘。
那人却对她说:“我将自己当给小姐一辈子,死当,永不赎回,如何?”
她在他炙热的目光下融化,安心的随他入了宫。
后来……
后来他对她宠爱有加,独独赐给她的那座沉鱼宫便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他后宫中的女人没有哪一个不是巴结讨好她,最风光的时候他曾连续半月独宿在她的宫殿,甚至允她见了皇后也不必跪拜。
当真是恩宠无边春风得意。只除了一件事,太后始终不喜欢她,嫌弃她出身低下。甚至于她进宫才两个月就被诊出喜脉,向来重视子嗣问题的太后仍是冷脸相对,那时她并不在意,只要有那个人的宠爱,其他人怎样与她何干。
十月怀胎,她生下长子,赐名衍,取意衍自他的骨血,他对她恩宠更圣,所有人都在猜测,皇帝是不是要将衍儿立为太子。便连皇后也开始向她示好,频频邀她到凤宁宫走动,她多是拒绝,对于他的那些女人,心里不是不介意,只是眼不见为净吧。
他并没立衍儿为太子,她不失望,因为他也没立别人的儿子,而且看得出,他很喜欢衍儿。他依然独宠她一人,她依然是后宫中最风光的那一个,生下衍儿不足四月,她就再次怀上龙嗣,她知道后宫里有多少女人嫉妒艳羡着自己——这个家中没有权势却因为一副脸蛋就一步登天的平民女子。
那时候,瑜妃一度成为后宫中圣宠的代名,连那人身边最信任的赖从都明确向她示好,暗示可以助她爬的更高。
更高…便是后位。
她是不屑的,皇后,她从未看在眼里。那不过是个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可能拥有的可怜女人。情浓时那人对她说过,皇后得到后位付出的代价就是终身不能怀有子嗣,并视姐姐的孩子澈儿为己出。即便坐在那个最尊贵的位置上,也只是悲哀吧。
自己可是除了德妃之外唯一一个怀有两名子嗣的妃子。若肚中这个是名龙子,那她就是唯一一个诞下两名皇子的宫妃,何况她还有那个人的宠爱,她也只要那个人的爱。
她果然又生了皇子。只是生产时他并没有来沉鱼宫看她,因为那天大皇子君亦澈伤寒,他与皇后双双守在凤宁宫。第二日他赏下许多东西给她,却独独忘记来给习儿赐个名字,她提起时,他才想起,随手指着奏折上的一个字道,习。
大约是从那时开始的,一切都在慢慢变化。他的宠爱看似没少,却又像是少了。他不再连续宿在沉鱼宫,她偶有抱怨,他仍会哄一哄,她却感觉他越来越不耐烦,因为她发现,他赐给她的东西,也会给别的女人,再不是独一无二。再后来他开始听从太后的意思,选秀纳妃,还频繁宿在别的宫里……她忍不住委屈哭泣抱怨,他看到她闹脾气,不但不来哄,反骂她不懂事,一气之下足足一月不再踏足她的沉鱼宫。
宫里的老嬷嬷告诫她,这宫中的例制是雨露均沾,太过圣宠未必是好事,跟谁置气也不能跟皇帝置气。可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每每一来,便是忍不住的哭泣抱怨和发泄。
她觉得生活糟糕透了,偏偏太后对自己越来越刁难,常常将她叫到慈安宫,当着别的嫔妃的面一训就是半日。
她委屈到他宫中哭诉,却撞见他与别的女人调情……
无休止冷战的结果,是他来她寝宫的次数越来越少,她有时会觉得他来只是为了看看衍儿和习儿。
宫人们私底下都在议论,说她失了宠。
家中无权,朝中无人,她的日子越加难过。直到那一日,那个曾被自己在心里可怜过千百遍的华贵女人,高高在上地对着跪在地上的她鄙夷道:“若非太后道你不足挂齿,若非你能替本宫掩人耳目,你以为本宫会留你到今日?实话告诉你,本宫和太后从未将你这贱妾放在眼里,生下两个儿子又如何?他最宠爱的依然是本宫的澈儿!”
那时她才知,其他宫妃口中阴险恶毒的皇后从不找自己麻烦,竟是因为不屑于她,自己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空有一张好脸蛋的平民妃子从未被她们放在眼里过。
她终于相信自己失宠,可是为什么会失宠?不过二九年华,镜中的自己依然美艳动人,当得起天姿国色。自小她受到的教导便是怎样做个大家闺秀,人人都说瑜儿这样美,日后定会得夫君宠爱,娘亲也经常一脸自豪的看着她的脸道:“女儿家,一切是次要,长得美能生子才最关键!”这话她一直深信,因为娘亲也是生了大哥后才被扶正。
长得美,会生子,她明明两样都占了,却为何会失宠,没有人教过她如何讨夫君欢喜,也没有人教过她如何从一个帝王那里挽回失宠的局面。
她整日里哭泣不止,惶恐不安,仍旧换不回那个男人的一丝怜惜,反叫他更加厌恶,渐渐的太后也不屑于训斥她。除了例制上的每月一次,那人再不肯多跨足她的宫殿,沉鱼宫早已成了一座华丽的冷宫。
恩爱就在昨夕,失宠却在朝夕,后宫这个踩低爬高的地方,她不幸跌到了尘埃里。那富丽堂皇的宫殿上,昔日里那人亲手所提的沉鱼宫三字,俨然提醒着她的荣辱兴败。
头上的珠钗已叫她全部扯落抛掷出去,她仍是疯狂的在发上揪着,试图再扯出些什么好砸烂那碍眼的牌匾,泪水口水淌了满脸,发丝沾在脸上让她看起来像一个疯子,终于意识到自己正披头散发再也无东西可掷,她呜咽一声瘫坐在地上,目光空洞……
“母妃。”习儿松开他的手跑过去拉住地上的女人喊道:“母妃,起来。”
习儿已满七岁,与五皇子君亦洺同岁,身型却要弱小许多,他想将母妃从地上拉起来,力气太小怎么也拉不动。大约是太着急,习儿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抓的疼了,她尖叫一声甩开习儿的手,然后凶狠的转过头。
习儿爬起身还要去拉,她反手朝习儿左耳上甩过去尖叫:“滚开!没用东西!”习儿捂着左耳倒在地上,他冲过去要拉起他,母妃却先一步扑上去掐住了习儿的脖子。
“没用的东西啊!我掐死你,掐死你,没有用,没有用,呵呵,生了两个儿子有什么用。”
“都是因为你们,他才讨厌我,为什么你们不争气,为什么不给我争气,我要杀了你!”
宫人们已见惯她发疯的样子,早已远远躲开,那个被称为母妃的女人眼中一片赤红,他慌忙跑过去掰开母妃的手将习儿夺了过来,习儿的脸已涨成红紫,喘了几口气之后吓的只会流泪,他想拉着他快走,习儿却站不起来,眼见母妃从地上捡起一枚簪子刺了过来,他一把扑在习儿身上,一阵剧痛从后背传来,身下的弟弟惊恐的瞪大眼,望着那癫狂的母妃,连哭也不会了。
要快点离开这里,母妃已经完全疯了,他忍住痛挪开身子,推着弟弟,哆嗦道:“习、习儿,你怎么样?习儿,拉我起来,我们快跑!母妃疯了,我们去找萍姑姑!”
习儿呆坐在地上,看到插在他后背上的簪子嚎啕大哭:“哥哥,哥哥!你流血了,哥哥,母妃,萍姑姑,哥哥在流血啊!啊,来人啊,快来人,萍姑姑,你快来……”
“习儿,别哭!快拉我起来!我们离开……”话音未落,弟弟再一次被推翻在地,他艰难的从地上撑起胳膊,后背却被一脚踩住,那个被称作母妃的已经疯掉的女人,那个生了他却不知道如何养他的女人,赤红着眼踏在他的后背,拔下他背上的簪子便要再刺,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在那簪子刺下了来的一瞬,他猛地撑起身将她掀开,簪子掉在地上,母妃伸手便要去捡。
死也不能让她拿到!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爬过去,紧紧将簪子抓在手里,母妃扑了空,将他的手又又咬,他不松手,看向弟弟:“习儿快跑,去找萍姑姑,快跑!听哥哥的话,快去!”
可是那个从小最听他的话的弟弟已经被吓傻,呆坐在地上看着母妃又抓又打自己的哥哥。
无论如何也不能松开手,他死死的撰着那枚发簪,那上面朵朵嵌金雕琢的牡丹花那样咯手,那花瓣深深陷进肉里。此后,他这一生都厌极了牡丹。
彼时,扒不开他的手,气极了的母妃站起身,用脚狠狠踩在她的右手上。
“踩死你!我杀了你、杀了你这没用的东西!哈哈,哈哈哈……”母妃一边笑一边一下下狠狠踩在他的右手腕上,手腕上的痛渐渐盖过后背,从剧痛到麻木,他已没有任何感觉,耳边只有母妃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大笑。
死了也好,不用再忍受母妃的歇斯底里,父皇的厌恶,和这宫中人的嘲讽,可是若他死了,弟弟该怎么办,他死了,母妃只有去折磨弟弟,习儿还那么小,那么瘦弱。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他又睁开眼,翻身抓住母妃的脚,将她扳倒在地,自己也仰面躺在地上喘气,后背簌簌冒着血,他再也没有力气爬起,眼见母妃抬起脚朝他脸上踏了下来,他闭上眼再也无力反抗,然后砰地一声过后,一个重重的东西压在了他身上,他睁开眼,视线被大片大片的血红色遮挡,透过漫天的血光,他看到了满脸惊恐的弟弟,他手上抱着一个盆栽,那么大,几乎有他一半高了,他竟也抱的动。他将母妃从身上推下去,虚弱的喊道:“习儿,你别怕,来,到哥哥这儿来……”
黑暗袭来之前,他看到的是扔下盆栽大哭着向他跑来的弟弟,他口中大喊着哥哥,左耳还在渗着血。
醒来时是在一片黑暗中,他躺在一个瑟瑟发抖的怀里,他挣扎着爬起来,靠在习儿的身上,拍拍他的头让他不要害怕。可是,要怎样安慰才能让他不怕,他自己也怕极了,身子又冷又疼,右手腕已经不能动一下,习儿用自己的外袍给他裹住后背,可他能感到身后是一片濡湿的。
他们被皇后下令关在了祠堂要他们对着祖先反省,明由是妄图弑母是为不孝,可是,若不是习儿砸了母妃,他们便会被母妃杀死,那被关在这里的就是母妃,理由是弑亲子,同样是不孝!而这样的理由,父皇竟然同意了,那个男人甚至没有传太医给他们先诊治伤口,父皇讨厌不孝顺的人,他知道,这件事后父皇只会更厌恶他们。
那时,他恨极了生下他们的母亲,还有那个被称为父皇,每年却只能见到几次面的男人,他那样疼爱大哥,却不肯分一点点的好给自己和习儿,别的宫的母妃都在想尽办法保护自己的孩子,自己的母亲却在伤害。若不是萍姑姑花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贿赂了守卫,送了吃食和伤药进来,他与习儿怕是要死在那个君家祠堂里。当那个小丫鬟哽咽着将他和弟弟拥进怀里时,他终于哭出了声。
第二天,侍卫发现两名皇子昏死在祠堂里,禀报了皇上。那个男人终于下旨唤了太医,可到底延误了治疗,他失去右手,弟弟失去了左耳,在世人眼中身份高贵本该受尽荣宠的大君国的两名皇子俨然成了残废。
母妃已经痴傻,父皇想将他们交给其他妃子抚养,可是谁会爱护两个身有残疾不受宠爱的皇子,再也不会有人对他们好,父皇愧疚过一阵后便彻底的忘了他们。
没有了母妃的苦恼打骂,除了冷嘲热讽比以往更多,除了,他的皇姐皇兄当着他们的面叫习儿小聋子,叫他残废、废物。
习儿很长一段时间只肯说两个字,哥哥。
左手使不上力,他开始练习右手写字,右手拿物。他们不再去上书房上课,母妃的痴傻,父皇的遗忘,再没有人当他们是皇子,有时甚至需要靠着萍姑姑的接济而过活,他总是先让弟弟吃饱穿暖,然后再是自己,最后多余下来的才分给那个疯了的女人。
那时,他只是一味的恨,恨父皇的狠心,恨母妃的伤害,恨皇后恶毒,恨那些嘲讽捉弄过他们的人,他恨这个世界,为什么没有人来保护自己和弟弟。他想杀了那些人,可他太弱小,没有力气报仇,何况他还残了一只手,若不是还有习儿,他很多次想自暴自弃的死掉。
在宫里从没有人教过他如何保护自己,好在,也不会有人再来谋害两个不受宠又残了的皇子。他几乎以为这样的日子要过一辈子,直到不久后,他遇到了那个小女孩。
自那件事之后,弟弟隔三差五便会生病,大夫说是惊恐过度所致。这一次已经两日未能睁眼,他熬了药,掰开习儿的嘴灌了进去。许是药有效,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嘴唇蠕动,他凑过听到他用微弱的声音喊他哥哥。
哥哥,我想吃荔枝糕。
荔枝糕,那是父皇专赏给大皇兄君亦澈享用的糕点。
习儿口中低低喃喃的念的都是荔枝糕三个字,轻轻握住他的手说,哥哥,我听萍姑姑说大皇兄和五皇兄也没有亲母妃的,可是为什么父皇喜欢他们却不喜欢我们,哥哥,我觉得我快死了,可是我好想尝尝荔枝糕的味道……
他答不出口,只能紧紧握住弟弟的手。
习儿转过脸,忽然笑起来,他小声说,哥哥,你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一定会夸我……那天我去找萍姑姑,在宫里遇到大皇兄,我假装没看见他,他在后面喊我我没理,他很生气,叫侍卫把我抓住,他揪我的耳朵叫我承认我是小聋子,我不说话,他又把荔枝糕拿出来说只要我承认我是小聋子,就把他的荔枝糕都给我吃,可是我没有说,还对他吐了一口口水,他气的把荔枝糕扔在地上,说是赏狗吃的,他以为我会捡,可是我没有捡……
哥哥,习儿是不是很有骨气?
原来他脸上的巴掌印是这么来的,君亦衍心狠狠揪起来,这些话习儿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不该让他出去的,若是他,遇上那些人,起码跑的快一些。
“习儿最有骨气,你快点好起来,跟哥哥一起练武,练武功你身体就会好,以后谁也不敢再欺负你了!”
习儿摇摇头,缓缓流下了眼泪,口中喃喃道:哥哥,你知道的,你知道的我不是聋子对不对?我听的到的,我……我只是不想理他,哥哥,我也不想练武,我快死了,没有力气练武了,可是我现在好想吃荔枝糕,哥哥,哥哥,习儿想吃一块荔枝糕再死……
他擦掉眼泪哽咽着说好,荔枝糕哥哥会让你吃到,哥哥也一定不会让你死,习儿,你等着,等哥哥给你拿荔枝糕来!乖,你睡一觉,醒了就又荔枝糕吃了。
习儿轻轻咂巴了一下嘴,安心地闭上了眼,嘴角还挂着笑,那么可爱那么乖巧。
出生在这个皇宫里,这里是他的家,在这里他有皇祖母,有父皇有母妃,有皇兄皇姐,可他们都不是她的亲人,他所拥有的只有一个习儿,一个弟弟。习儿是他活下去的意念,而荔枝糕是让习儿睁开眼睛的意念,不管多难,他也要给他弄到。
萍姑姑如今在太妃宫里当差,今日是董太妃寿辰,不光太后皇帝宫嫔,连一些朝臣也携了家眷来贺寿。萍姑姑忙的抽不开身,即便抽的开身,又到哪里去给他找荔枝糕来呢,她也不过是个丫鬟。
他蹲在御膳房外的矮墙下,一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才找到个空隙混进糕点房,满案的点心他不知哪一种才是荔枝糕,只好每样都拿了一块,他匆匆往回赶,从御花园的小路上经过时遇到了二皇姐君亦瑶,她身后跟着一众千金小姐,他将糕点兜在衣服里,躲进树丛后,却被一个眼尖的婢子看见。
被抓出来前,他把糕点扔在花丛里。那名婢子一口咬定他偷了东西,侍卫将他上下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有搜到,那婢子又说一定是把赃物藏起来了,二皇姐君亦瑶一向乐的看笑话,放任那刁钻的婢女吩咐侍卫搜园子,他心里焦急,搜出来他被打一顿事小,糕点没了习儿怎么办,出来之前他对习儿说过,要他等着他的。
叫他意外的是,侍卫们搜园结果一无所获,君亦瑶悻悻的斥骂了那小婢几句便率众小姐离开。他跑到那花丛下,包裹真的已经不在那里,他正着急,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软的声音。
“你在找这个?”
他一惊回过头去,一个身穿翠绿色的锦缎夹袄的小女孩子站在花丛旁,她手中抱着的正是刚刚情急之下抛在这里的包裹。
“还我!”他恶狠狠的伸手就要去夺,小女孩皱眉,觉得他很无理,将包裹背到身后,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道:“你想怎样?交给君亦瑶让她治我的罪?好巴结公主?”
那小女孩听到这话,也不生气,将包裹往他手上一丢,眉也不皱也下道:“还你。”
“越嚣张的人死的越惨,我用得着讨好一个没脑子的人?”
他先一愣,然后大吃一惊,这小女孩人还没那花丛高,看起来比他还要小,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衣着华贵,却不似宫中打扮,应是哪位大臣带进宫见世面的,所以他将她当成了君亦瑶的跟班。
讷讷了半天才记得道:“……谢谢你!还有……对不起,我以为……”他还未说完小女孩已转过身,顺着小路走了,那矮矮小小的背影走的极稳当,步伐慢悠悠的,一点也不像个六七岁的孩童。
怪人,他拍拍包裹上的尘土,转身刚走出两步,迎面冲出四名侍卫将他团团围住。他把包裹放进衣服里,心里想着如论如何也要把糕点带回去,因为这些侍卫分明就是在这里守着逮他的人,只希望那小女孩已经走远了不要被自己连累。
果然另一头君亦瑶在那名小婢带领下折了回来。走到近处,她嫌恶了看了一眼他涨鼓鼓的衣服道:“母妃说的没错,贱民果然是生贱民的,即便生在皇宫也脱不去下作的本质!来人,把这个偷东西的贼拖下去打!”
“等等!”一个清软的声音响起,预备逃跑的君亦衍一分神,双臂已被抓住,来人矮矮小小,穿着绿色的小夹袄,竟是刚才的那个小女孩又折了回来。
“他不是贼!”小女孩走到近处也不对君亦瑶施礼,径直对那几名侍卫道:“放了他。”
“你是谁?”君亦瑶皱眉道:“他分明就是贼,赃物都在他衣服里呢!你再管闲事本公主连你一起治罪!”身旁的小婢忙拉拉她耳语道:“这个小丫头刚刚似乎坐在太妃娘娘身边,公主还是不要得罪她……”
“岂有此理,本公主还会怕了一个贱民!”君亦瑶狠狠剜了她一眼,指着君亦衍道:“你说他不是贼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他怀里的糕点。我在这里赏花,肚子饿了,才吩咐这个小奴才去帮我去取一些回来的。”小女孩边说边走到君亦衍身边一本正经道:“你跑到哪里了,让本小姐等这么久!”
吃惊之下,却有几分感激,正要说明自己不是小奴才,那小女孩又佯作不耐烦道:“快拿出来呀,我饿死了!”说完伸手就要往他怀里掏。君亦衍拉住她的手小声道:“别管我了,你快走,我不想连累你!”
小女孩愣了愣,身后君亦瑶似笑非笑道:“哦?这位小姐,那你说说看这个小奴才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将那小女孩她拉到一旁道:“不用理,你快走……”那小女孩却按住他的手,越加镇定的笑道:“不过让他帮我取糕点,我怎会知道一个小奴才的名字!”她小小的个子,声音里还带着软糯,面容也极稚嫩,那眼睛里却有着不同于六岁孩子的坚定和沉稳。
“让本公主告诉这个小奴才叫什么吧……”君亦瑶笑的得意:“他姓君名亦衍。”
“君姓,亦字辈……”小女孩皱着眉头思索着,半晌那张一直镇定自若的小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诧异看向身后的男孩子道:“你是皇子?”
有谁会想到堂堂君国的四皇子竟穿的这样寒酸呢,其实他的衣裳只是破旧了些,与奴才们的还是不一样的,这小女孩大抵是第一次进宫,不知宫里的太监服是什么样的,看他穿的破旧,才将当做成了个小奴才。君亦衍眼神黯然,半晌轻点了下头,放开她的手,上前道:“与她无关,你放她走吧,你要出气就冲我来!”
“见本公主不跪拜,一个也别想走,都给我打!”君亦瑶厉声吩咐道,
“公主!她是太妃身边的人,太后娘娘……”那刁蛮小婢忙小声提醒道。
太妃与皇祖母交好,母妃告诫过自己要讨皇祖母高兴,不准惹事的,可放这臭丫头走了自己岂不是太没面子,君亦瑶想了想对那小婢耳语几句,小婢立即心领神会。
她们被蒙着眼丢进了暗宫,君国皇宫下建有暗宫,以供危难时皇室成员逃命用,暗宫每座宫殿下都有,之间道路四通八达,每座宫各有一个出口。漆黑无光,那小女孩似一点也不害怕,一言不发地在黑暗中迈着步子,半晌见身后的人没有跟上,她又退回去,拉着男孩的手将他往前面带。
“你能看见路?”
小女孩没有回答,只轻轻捏了下他的手。
在那只软软的小手牵住他的手时他竟然感觉到一丝温暖,即便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他也敢放任自己跟着她的步伐坚定前进,毫不担心脚下会是陷阱面前会有墙壁,或许,因为她是第一个站出来维护了他的人。
不消一会儿就出了暗宫,他认出这里是冷宫,门窗四壁,殿门也被上了锁,他们被关在了里面。萧索空寂的冷宫里,两个七八岁的孩子靠着门抱膝坐在地上。男孩捂了捂怀中的糕点,心中默念,习儿,一定要等着哥哥。想了想,他摊开怀里的包裹,问那小女孩:“你饿吗?”
小女孩也不客气拿起来就吃,等她吃完君亦衍将剩下的包好放入怀中。
“你为什么要折回来?”
“反正已经帮了你一回,不帮到底,那我之前做的不是白费了。”小女孩答的坦然。
“那你之前为什么要帮我?”
“我饿了。”君亦衍讶然,却见那小女孩一点也不像开玩笑。原来她帮他只是想要他手里的糕点。
“你真是皇子?”小女孩转头看他,问了他第一个问题。
男孩子默默点了下头,抓紧怀里的小包裹轻轻道:“习儿病了,他想吃荔枝糕……”
“父皇厌恶母妃,厌恶我和习儿,母妃疯了,她打坏了习儿的一只耳朵,我的右手…..右手也不能拿东西了。”
男孩以为小女孩会安慰自己,没想到她只是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好半天才道:“受伤了可以治好,可是若治好了还是要被人打伤,有什么必要去治呢。”
“想不被人打伤就要让自己变的更厉害,你不应该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靠别人的保护永远是被动的,你为什么要寄希望于母妃父皇?”
生平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八岁的君亦衍一愣,若有所思。
“我爹就很爱我娘,我娘生了病,爹想尽一切办法想留下她的命,可我娘还是死了,爹一直以为是我娘是病死的,可只有我知道我娘是被二娘毒死的,她在我娘的药里下了毒。”清软的童音缓缓说道,没有一丝伤感的情绪,仿佛说的是别人的爹娘。
“那你爹知不知道?”
“不,我没有告诉他。”
“为什么不说,你不想给你娘报仇吗?”
“爹很信任二娘,加上他认为我娘的身体百毒不侵,才放心将照顾我娘的事交给她,给了她下手的机会。现在告诉他也没有意义,我娘已经死了啊。报仇,我自己就可以的。”
“你娘百毒不侵,为什么还是被毒死。”
“世间总没有万分绝对之事,百毒不侵,也只是百毒,总有第一百零一种,一百零二种防不住的例外啊。这道理我娘也懂,可她仗着我爹爱她,认为我爹是一庄之主,只要有我爹就可以保护我们母女,所以总也不肯操心。可我爹也有顾不到我们的时候。人都得靠自己。若连自己都无法保护自己,被别人拿走性命,也没什么可冤屈了。”
小小的孩子看着比自己小很多的女童,心里是一片天翻地覆,为什么他总在抱怨,总在忍受,遇到事情后第一个想起的总是去找萍姑姑,去向一个小丫鬟寻求庇护安慰,却从没有想过怎样让自己变的强大来,没想过该怎样用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怨恨又什么用,不是早就知道母妃与父皇是没指望的。这女孩子说的对,性命和尊严都是自己的,自己没办法保护,被人拿走性命践踏尊严,又有什么好抱怨。
母妃不就是把全部希望投注在父皇身上,一旦失去父皇的庇护,便从云朵跌进尘埃。
“你二娘,你不怕她害你。”
小女孩咧开嘴无声笑了:“她害不到我了,我把她杀了。我把她骗到后山,从悬崖上推了下去。”
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君亦衍不敢相信:“你才多大……”
小女孩皱皱眉道:“我二娘也是觉得我很小,伤不了她,才对我放松戒备,那处悬崖我去过好多次,地形很熟,她才会猝不及防被我推下去。就好比蛇虫一样,能瞬间让人毙命的往往是那不起眼的小蛇,而不是看起来凶悍实则无毒的大蟒。”
“你怎么知道毒蛇和大蟒的区别,你见过吗?”男孩惊奇道。
“当然见过,”小女孩笑了笑,似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我妹妹,就是我二娘的女儿,曾经在我被子里藏了一条比手臂还粗的花蟒,还吓死了我的小丫鬟,她以为我会告诉我爹,我没有,只是后来,我在她的被子里放进了一条小小的却带有剧毒的蛇。
男孩睁大眼:“你妹妹,她被咬到了吗?”
小女孩点头,神色认真。
男孩眼睛瞪的更大了:“她死了?”
小女孩摇头:“我给了她解药。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欺我之人我必还之,并不想要她的命。那以后,她果然变老实了,不再来惹我了。”
……
那夜,当父皇身边的赖公公找到他们亲自打开锁门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临别时,那个落魄的小皇子从这那个矮矮小小却走的异常沉稳悠闲的背影大声喊道:“你叫什么,是谁家大臣的女儿?”
“我不是谁家大臣的女儿,所以以后我们大概不会再见了。你要保护好自己哦,不是每次都能那么好运的遇上人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