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蓝并不懂什么皇位什么国家,她只知道,李晔曾让她燃起了轰轰烈烈的热情,他在马鞭下救了她,让她有了一瞬间的痴心妄想,但李儇的爱是静默无声的,像涓涓细流流淌在五年里的一朝一夕。当那份轰轰烈烈的热情被岁月冲淡,她的眼里心里,只剩下了这个一直陪在她身边的陛下。
李儇给了她一个名字,给了她一生。
古人云,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李儇最终捕获了月蓝的芳心,但如果说月蓝跳崖的举动给了李儇证明爱情的机会,那么,毫无疑问,这一举动也给了李晔向权力巅峰更进一步的机会。
李儇受伤后一连静养数月,如果说之前李晔的权力还仅局限在军队里,那么几个月之后,军政大权就已悉数在他掌握之中。
李儇成为名义上的傀儡皇帝,而李晔,成为实实在在的摄政王。
李儇倒也逆来顺受,索性直接携蓝妃一同搬出了中军大帐,领了一小队仆从幽居于附近山林中,而作为军中主帅的李晔则顺理成章地入住中军大帐。
在月蓝的细心照料下,李儇的伤势渐渐好转,唐军的势力也在墨白和李晔的部署中越来越大。前前后后,我们在川**停留了四年,四年的时间里,经过墨白、李晔和军中主将们的多番努力,锻造的兵器、储存的钱粮,再加上从各个藩镇募集来的物资足够支持三到五年的战争,唐军的数量也从最初不足千人的神策军发展成了二十万大军,联合沙陀族李克用的十万军队,共三十余万,足有实力与起义军再决雌雄,反击的时机终于成熟。
一切都准备就绪,只欠东风。
东风吹进川中是一个圆月高悬的二月夜。
我突然兴致高涨,花一下午的时间准备了丰盛的晚餐等着墨白回来。这一天他回来的格外晚,月亮已经升的很高。
我趴着餐桌快要睡着,撩开帐帘时吹进来的夜风将我吹醒。我揉揉眼。墨白站在我面前,周身玄衣似披了月华的光晕,正低头饶有兴致地欣赏桌上丰盛的晚宴。
“这都是你做的?”他的声音里有很强烈的不可思议。
我得意洋洋地点点头等着他称赞,他在我旁边坐下。拿起筷子在几个菜肴间晃了晃,笑着看向我:“你确定能吃么?”
我委屈地扭过头去,想自己花了好大力气才做好的一顿饭,不称赞就算了,还挖苦我。实在太讨人厌了。
他看了看我,不动声色地夹了一筷烧茄子,慢慢品味了一下,又舀了一勺蛋花汤,品尝后满意地点点头,摸摸我的脑袋:“做的这么好吃,越来越有个妻子样子了。”
我听得心花怒放,可他上一秒还嘲笑我,说我做的好吃明显就是在哄骗我,我回头使劲瞪他一眼:“哼。谁是你妻子。”
我开玩笑的一句话,他却突然严肃起来,放下勺子认真看着我:“你愿不愿意?”
脸刷的一下红起来,嘴上却依然犟:“我要是说不愿意呢?”
他扬起唇角,这种坏笑让人永远不能想到他下一秒想要干什么。突然他霸道地将我拥入怀中,霸道的语气带着笑意:“不愿意也得嫁给我。”
我在他怀中仰起脸,清晰看到他美好的下颌,我也搂住他,他的怀抱无时无刻不这样温暖舒适:“我、我刚才开玩笑的,我愿意。我做梦都愿意愿意的不得了。”说完害羞地把脸藏进他怀里。
墨白没有笑出声音,但我能感觉到他笑了,我也跟着偷偷笑,很满足。
月蓝说她第一次给我看的预言不准。我觉得在这方面还是蛮准的,她看到了我有一天嫁给了自己的心上人,借她吉言,这一天终于来了。
“你猜猜为什么当年我要让令狐专弃城投降?”
墨白冷不丁突然把话题扯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军事问题上,我不明所以,想起当时凤翔节度使令狐专收到他的来信。我挠挠头:“为了不让百姓遭遇战火?”
他摇头:“再猜。”
我再挠挠头:“为了不让将士白白牺牲?”
他又摇摇头:“再猜。”
我从他怀里挣出来,嘟起嘴:“没意思,我不猜了。”
他笑着把我拉回他怀里:“为了反攻保存实力。”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若当年令狐专死守凤翔,结果只能是全军覆没,让他投降,能够继续留守凤翔,才能为反攻加一道筹码。如今唐军重整旗鼓,他派人送来密报,凤翔那边的唐军已经准备好接应,”他顿了顿,扶着我的肩膀:“阿源,大军明日就要出征了。”
我说:“你一直等的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我需亲自带兵与令狐专汇合,这一次出发我不能带着你,你要留在川中,明白吗?”
眼前依稀浮现玉璋殿前,他为保护我而被李儇一剑穿心的情形,如今哪怕只是想一想,也觉得触目惊心,毛骨悚然。“明白的,我虽然想陪在你身边,可你要去打仗,陪在你身边只会拖累你,我不能帮你,也绝不会再拖累你,我会在川中等着你的。”
“越来越懂事了,”他揉揉我的头发,从袖中取出那把从不离身的红梅折扇,折扇上缀着蓝玉扇坠。他把折扇郑重递到我手上:“这扇坠你亲手为我雕刻,带着它上战场唯恐将它打碎了,所以你先替我保管。”
我接过折扇,他双手顺势将我双手紧握,薄唇伏在我耳边呢喃:“见不到我,会想我么?”
我偎在他怀里轻轻摇摇头:“因为知道你很快就会回来,所以不会想你。但是你要想着我,想着我还在这里等着你,所以你要平平安安回来。”
他将我搂紧,就像再紧一些就能够融为一体,紧闭着幽深的眸子:“等我回来,就娶你为妻。”
翌日出征,川中放眼望去是满目蓝紫色,和天地山川渐为一体,有淡淡花香萦绕。是漫山遍野盛开的二月蓝。
人间二月虽已入春,但川中深山,晨曦依然冷风吹的彻骨。月蓝翩然一席水蓝色长裙,裹着一件月白色夹袄。搀着年轻英武的帝王走上祭天台。
祭天台下,二十万唐军披坚执锐,宛如一片黑色的海洋。
年轻帝王与二十万将士共饮壮行酒,拔剑直指青天,他的腿无法再**行走。拄着手杖,气势丝毫不衰,好听的声音仍旧浑厚有力:“出发!”
顿时祭天台下如同乌云滚滚,将士们声嘶力竭齐声高呼:“必胜!必胜!”排山倒海,气势滔天。
四年的养精蓄锐,如今终于能够一雪前耻。
我未来的夫君,他跨马在士兵最前方,一如往常一席翩然玄衣,墨发翻飞,腰间佩剑上的紫玉发着黯淡光芒。他调转马头时。身后的士兵自动让出一条道路,又在他身后迅速合拢,旌旗猎猎飘摇。
唐军将士踏上蜀地未化的冰雪,走向长安盛开的牡丹,一路高歌:将士离去兮,洒我热血!将士归来兮,复我山河!
马蹄踏起滚滚沙尘,我拖着曳地的红裙奔下祭天台,拼命追在队伍的后边,之前说因为知道墨白很快就会回来。所以不会想他,那是谎话。他还没有离开我的视线,我已经开始想他了。
我追上他,双手扶在马头上。仰脸再一次清晰地望着他的眉眼,他要奔赴变幻莫测的战场,非生即死的修罗场,一想到这里,我担心地心跳都要停止了。
我从怀里摸出蓝玉扇坠,递到他手上:“想来想去。这个还是要你拿着,只要它能替我陪着你,碎了又有什么要紧。”
“我不会弄碎它,”他攥紧我的手,半晌渐渐松开,从我手中接过扇坠,揣进怀里:“等着我。”
李晔这时候也跨马从前方折回来:“走吧。”
“嗯。”墨白点点头,纵马而去。
李晔紧跟其后,低头望了我一眼,又抬头看了看祭天台上的月蓝,嘴里喃喃:“等本宫收复了长安,本宫就要你回到我身边。”
我愣了愣,仰望马背上的这个一席战甲的大将军,他生的不是一等一的美男,但浓黑剑眉间却有着一股无法掩盖的磅礴之气,再加上膘肥体壮的骏马,金鳞闪闪的铠甲,衬得整个人像一尊活的雕塑。
出川之后,一片春光大好,杨柳依依,姹紫嫣红。按照墨白的部署,唐军兵分三路:李克用率领沙陀族攻打东边的河中地区,牵制黄巢留在河中的预备军;墨白亲自带兵与凤翔节度使令狐专汇合,将西京凤翔作为主战场,力图将黄巢的大部分兵力吸引到凤翔,而李晔则趁机直捣东都洛阳,会师之后再一举攻下皇城长安。
整个军中只有我和月蓝两个女眷,平日走的自然近些,墨白出征后,月蓝怕我一个人苦闷,常常派人接我去和她小住。
一个月后的一天,和风旭日,柳枝刚刚抽了嫩芽,大团大团的柳絮像长了翅膀的舞女在空中肆意蹁跹。天很蓝,蓝的仿佛能滴下水来。李儇和月蓝踏春出游,月蓝执意把我从被窝里拽起来跟着她同去。
李儇一席白衣在前面驾车,双颊棱角分明,眉清目秀,一袭白衣干净朴素,不似帝王,倒似个文人雅客。
“还没到吗,儇?”月蓝有点迫不及待。
我一脸惊愕地看着月蓝:“你竟直呼其名,连‘陛下’都省了?”
她狡黠地笑笑:“夫妻之间,再陛下来陛下去的,显着生分。”
“快了快了,这就到了。”驾车的李儇放生笑,回头看了看车篷,月蓝已经曳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长发从肩头垂落,水蓝色的长裙露出一角,她把头发掖到耳后,露出白皙的脸庞,弯着腰钻出马车和李儇并肩坐在一起。
李儇脸上浮起愠色,眉头稍稍蹙起:“为何穿这样少,山间湿气重,着凉了怎么办?快进去把夹袄穿上。”
月蓝扭头:“不。”
李儇急忙把马车勒住,一边脱下自己身上的披肩裹在月蓝身上,一边叹气:“你就气着我才开心。”
月蓝朗声笑,眼睛像是夜空中明亮的弦月。
我在车篷里默默地咬咬牙,月蓝这分明不是邀我一同春游,分明是专门来找我秀恩爱的。
李儇落下了腿疾,跳下马车有些吃力,他拄着马车的木梁挪下去,把手递给月蓝:“下来吧,到了。”
月蓝并没有让李儇搀着下马车,而是一手扶住车梁,翻身往下跳。
这一跳并没有难度系数,她却险些跌个大跟头。
李儇一瞬间腿疾就像痊愈了一样扑过去抱住她,气得脸登时通红:“你敢再不小心点?”
月蓝笑笑,任由他抱着,喃喃说:“想当年月蓝是个在鞭子底下也能扛得动一整袋面粉的人,如今却连个马车也跳不下来了,是儇把月蓝娇生惯养坏了吧!”
李儇低头吻了吻她散在额前的乱发:“那就娇生惯养你一辈子吧。”
她白皙的脸上和皎月般的眼睛里荡起愉快的笑意。
马车所停的地方,漫山遍野的二月蓝绽放成蓝紫色的海洋,浪花在金色阳光中摇曳翻滚,漫天柳絮在花海上空盘旋,被阳光涂上一层金灿灿的光晕。
月蓝搀着李儇向花海深处走去,我没有跟上去,那是他们二人的世界,我不能再去打扰,只这样远远望着,两个人衣袂翩翩站在坡顶,恍如隔世的仙人。
选择谁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选择可以让自己幸福的人,李儇不理朝政,昏庸无道,被天下人所弃,但月蓝最终还是选择了他,没什么对也没什么不对,或许正如她所说,女人是没有爱情的,只有被打动,只能说李儇的所作所为最终成功打动了她。
李儇或许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但对月蓝而言,这个愿意为自己修建阿房宫的男人是天底下最合格的丈夫。
晴好宁静的风景中,一个浑身是血的斥候突然纵马闯进视野,身上伤痕累累,冲到李儇身前时翻身下马,确切的说是滚落下马,并且无法再站起来。
他趴在地上,一只眼睛已被刺瞎,另一只眼睛血泪模糊地望着李儇:“陛下……凤翔守军中有叛徒,将公子与令狐大人汇合的消息放了出去,令狐大人被叛军囚禁……公子和所率三万将士被敌将朱温的十万大军围困在栖凤山上,断粮多日,突袭不成,伤亡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