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吧。”
三朝元老，即便是父皇，偶尔也需要倾听他的意见。从老人的年纪上来说，这个时候可以颐养天年了，但却因某些原因，迟迟难以脱离红尘。即便是身着粗衣麻布，那股上位者的气势也只随着某些怒火而有增无减。
“是。”沈蕴听命坐下。
“你和王二小姐到底是什么关系？”
“诚如当日晚辈所说。”
“就如此而已吗？太子殿下，你在我这里接受教导，虽说不能称是完全了解，但是你的想法老夫自认也猜得八九不离十。老夫在这彻底定居之前，跟着我在北疆四处走动，怎么不曾见过太子的好心，居然屈尊降贵地去背一女子。”
“我不明白。”沈蕴说，“为何先生对王若离如此大的偏见，明明没有深度的接触过不是吗？”
“哼。”苦月先生嗓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你见过太后和皇后，你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吗？再瞧瞧白家人那一家子的德行！”苦月先生对于白家人厌恶，沈蕴能够明白，今上之所以能够在登基初期，根基不牢的时候守住皇位，并且打压下叛逆者们，多亏了眼前这位。而他是皇权的死忠派，自然恨极了后党人士。
听到苦月先生后面一句话，沈蕴挺得笔直的身子僵住。“苹果从树上落下来是滚不了多远的。”
“这就是我对于王若离的看法！”
沈蕴诧异极了，从苦月先生教导他开始，见到他如此激动还是第一次，他的面孔铁青，嘴唇抿得死紧，让人仿佛能听到他咬牙切齿的磨牙声。
王若离和白家绝没有丝毫干系，否则嘉盛帝也不该如此重用王首辅了，而王首辅是先生的爱徒，刚刚他又直指血统问题，那么……只可能是……
“是王若离的母亲？！”
先生深深吸气，焦躁不安地仿若笼中野兽，坐着的他胸腔大起大幅，最后猛然起身，负着手在房间中来回踱步。“对。”他硬邦邦地道。
“王若离的母亲是蔚抹云的姑姑啊。”沈蕴在脑海思索。
“所以那个时候我也看透抚远伯的本质。”苦月先生看起来对他曾经教导过的学生没有丝毫感情，剩下的只有憎恨。沈蕴满腹疑问，究竟是什么事，能够让一个先生对自己的学生厌恶反感到如斯地步。
“很严重的事吗？”他问。
“玷污一个品行端方前途无量的正人君子，严重吗？”苦月先生反问。
“当然。”苦月先生的问话让他无法往好的地方去想。
“而且，还只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呢。”
沈蕴看出来，他对面的老者沉浸在往事中，精神都萎顿了，身子还在轻微地发抖。
那是那么不堪的往事……
“那么实在令人不齿。”
“蔚岚曾经对王旭下药，设计嫁给他。”苦月先生话语平淡，可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像一道响雷，炸得沈蕴神智迷蒙。
“真的吗？”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质疑。
“这种事有什么好撒谎。”苦月先生轻蔑地说，“那种女子，居然嫁给王旭，简直是害了王旭一辈子。而王若即……”他厌恶地啧了一声，“就是那个时候怀上的，设计下药，未婚先孕……足够让她在所有人面前抬不起头了，而抚远伯还闹到大堂上，王旭当时宁死不屈，可惜最后被王家本家那群贪图荣华的人所逼。”
‘……你父皇似乎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父亲的事……’王若离的声音犹在耳旁。“和我父皇有关系，对吗？”他轻声询问。
苦月先生闭眼，长长地叹气，好一会才睁开。“有陛下的推波助澜在里头。”
……可是为什么，沈蕴想问这个问题，但看到老者沧桑和落寞的神情，只能默默吞下问题。
“所以王首辅没有妾室，更是不曾续娶？”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女人那种东西，实在……”苦月先生说，“所以老夫才困惑，以对王旭的了解，经历那件事，他绝不会再碰那个女人半根指头，可是后来王若离的出生……”
“会不会是被算计了？”
那样的女人怎么能说王若离的母亲呢！沈蕴难以置信，他能够编出会不会是王首辅外室的女儿，后来抱回养在蔚岚名下的心理暗示，可基于蔚岚的所作所为，他并不觉得那么可怕的女人会同意，而且如果真的是……王若离之前的身体那么不好，他就完全有理由怀疑她了。沈蕴暗暗庆幸，幸亏她早死了，不让王若离指不定被带坏成什么样子，若是和她姐姐一样……
“回京一趟，很多人都说，王若即长得和蔚……王夫人年轻甚像。”一个背地里编排自己妹妹的姐姐……和沈宏他们有什么区别？
“所以我让你离王若离远一点。”苦月先生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语气淡淡，神色冷漠。
“可那么多天接触下来，王若离……她和她姐姐不一样的，即便是我没有接触过，可是她很好。”沈蕴为她开解，先生您应该先撇开偏见的看不是吗？当初不是您教我：倘若闭目塞听，何必苦求真相。“
苦月先生冷笑一声，”没想到有一天得反被你劝导？“他拨弄茶杯里的茶叶，”长歪了的树苗是很难纠正的，王旭必定恨蔚岚，成亲之后也不会对她有过多的关心，她的女儿自然同等对待，恐怕一见到她就会想到当初的算计和背叛了。所以，王若即才和你说得一样，不禁长得像那个女人，性子更是十足十的像。“
终于让先生把对于王若离的看法消除了一些，虽然是靠贬低另一个人，可是……他不想看到王若离待在这里那么闷闷不乐的了，即便是那么不三流的手段，沈蕴一点也不后悔，那样的姐姐……不要也罢了。
”王旭大概也是发现了，所以早早就把王若离接到自己身边教养了。“苦月先生扯了扯嘴角。”盛京闻名的才女，也不过如此。“最后一句话是对上了蔚岚，调查王若离，他自然直到蔚岚当初少女时候的名声。
沈蕴端着茶盘上的茶杯，轻轻抿一口。虽说苦月先生声称多年不曾回京，不再关心那些朝廷是非，若真的说起来，恐怕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现在的局势吧。
”先生所言，晚辈必放在心中。“
苦月先生久久注视着他，没有话语，没有动作。”算了，你走吧。“他挥了挥手，沈蕴起身离去，在走到门边时，他再度开口，”有些错误不能重蹈覆辙。“
是说他如此口不对心，会重蹈王首辅的覆辙吗？他并不觉得，自己不是王首辅，王若离也不是蔚岚。
沈蕴离开苦月先生的卧房，便去找王若离，饭时的意外着实让人有些不适，后头苦月先生对他的说教，他一字未听，完全沉浸在那个意外中。等到了门口，沈蕴急切的动作顿停，他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
”咳——“他收回手，握拳在唇边低低轻咳。听见也好，没听见就更好了……他抱着侥幸地心情想，如果没有听见，他就大可不必解释了，可是如果没听见却也不能看到她了……
”进来啊。“
沈蕴看了挑了眉头。”你这是做什么？“他好笑的问。
火盆放在床边，茶杯和热水壶丢在床脚，而她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头，团成一团。”冷啊。“她一边说，一边揉了揉发红的鼻子。
”谁让你下午那么不乖的。“沈蕴坐在她旁边，将火盆移近。”这样感觉好多点了没？如果真的不舒服一定要说，或者我把我房间的火盆也拿来？“他担忧地说，手掌覆盖上她的额头，额上的温度和他手心的温度差不多。不是发烧，怕是受寒了。他心想。
”你等等，我去找人来。“他站起身来，准备去找人。王若离却拽住他的袖子，露出被子的小脑袋上一双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王若离的眼睛不是标准美人的大眼睛，而是有些杏仁眼。
沈蕴放弃地叹息，搂着她坐下，叹气地摸摸她的脑袋。”我又不是要走，只是去找人帮你看看。“王若离干脆整个人窝在他怀里，手脚缩了缩，脑袋拉拢在他的臂弯上。”你这是做什么？“难得能看到她如此孩子气的一幕，竟然整个人压在上面，不肯让他离开了。
”以前我生病了，爹也是这样子的。“她闭着眼睛，抽搭着红红的鼻子。”你能不能拍拍我的背啊？“
”行。“她这柔弱无辜的样子像极了瑞晴，让沈蕴心都要碎了。他闭上眼睛，回想记忆中母妃是怎么做的。”这样吗？“沈蕴带着点笨拙地亲亲拍打王若离的后背。
”嗯——“
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是听声音也能感觉到她懒洋洋的心情。
”躺下吧，不然到时候你手臂会麻的。“王若离闭着眼睛嘀嘀咕咕，强打着精神从他怀里钻出来，双手还紧拽着被子，在床上费劲蠕动。
沈蕴好笑的摇头，把她拉回来，重新搂在怀中，带着人直接躺倒在床上。
”一直拍到我睡着好不好？“
”睡你的吧。“
”嘻嘻。“
她说完这句话就不在出声，偶尔发出声嘤咛，转动下眼皮底下的眼珠。沈蕴静静端详着她安详的睡颜，心中升起懒洋洋的心情，被带着入睡。
好久都未睡得如今安稳，梦中是一片沉默的海洋，上头静静翻滚着细小的波澜。是什么人踩在上头的细纱上呢，海水静静地淹没到脚背。”唉——“是谁发出叹息声，那种温柔的，眷念的，悲伤的。
等他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王若离乌黑湿润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看。沈蕴睡得迷糊，一时间还没清醒，就愣是和她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等王若离猛地一推他，他才回神。”你刚刚在偷看我？“他支着脑袋，含笑说。
”我没有！“
”没有？“沈蕴轻飘飘地重复她的话。
”哼。“王若离给他了一记肘。
沈蕴”嘶“地吸了一口气，捂着胸口呼疼。”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她张了张口，看出他是装出来的，狠狠地翻个白眼。
”明天就要走了，开心吗？“他硬是掰过她的肩膀，让她正面面对他。
明天走了，快马加鞭的话，半个月的路程大抵能到达盛京了。那天她和他因为这件事争吵，他没有说什么，但心里也是很不舒服，不过后面她主动下山来找他，倒是让闷气散了。沈蕴不免自问，怎么每每和生气，最后妥协的都是自己。
”在想什么呢，皱着眉头。“柔软的小掌轻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
沈蕴笑了笑，”我母妃也说我老是皱眉，像个小老头。“
”对啊，明明才十九岁，像个九十岁的老头。“她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绞着玩，”应该是开心吧，不过更多是紧张，不懂怎么和父亲交代。“
”王首辅那么疼你，不会怪你的。“沈蕴带她回去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过后的，按照路途，差不多北漠的使团也到达盛京了，这次他回去，不仅是要参与进政事中，更是要强迫那些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太子！
沈蕴再次摸了摸王若离的额头，确定没事后便起身。
王若离不说话，就就这么盯着他看。
沈蕴蹲在床头，伸手将她眼睛盖上，说：”你先乖乖歇着吧，我还有事要做。等到晚膳的时候我就回来，不会放你一个人面对先生的。“
”好。“她软软地说，扒拉掉他的手。”早点回来啊。“
从明白苦月先生对王若离的深刻的抵触后，他怎么放得下心让她和先生独处。她说得乖巧，可沈蕴离开屋子将门掩上时，还能瞧见她保持原来的姿态，眼睛湿润地盯着他瞧。
从前并没有觉得她眼睛多有神采，和她四目相对时，多是她抬着下巴，昂着脖子，那一副骄傲得了不得的神情，而眼睛更是乌黑如子时的天空，叫人完完全全地捉摸不透。固执、倔强的模样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可如今他却担心她会忽然的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