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十五,王若离掐着手指算日子。皇帝和皇后一起用餐,而她们则站在一旁伺候,她抽了抽鼻子,觉得莫名有些冷,特别是进到皇后的坤宁宫后。皇后早在今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是他的正妃了,风风雨雨经历下来即便没有感情,可是也不至于像现在相敬如冰吧。从皇后给嘉盛帝行礼后,两个人就各做各的的事起来,明明隔着不远的距离,却咫尺天涯。
皇后在内室里不知道做些什么,嘉盛帝则在书房,手中朱笔不停,陆公公捧来的奏章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堆积到书桌上,王若离帮忙将各个奏章按照不同的内容分别排列,紧急的放在最上面,而那些大臣们没事找事互相攻击的则丢在最下面。
当皇帝也真辛苦,几乎一整天都在工作,一点多余的时间也没有,即便有了也不得一个人好好清静,因为空下来的时间总有一些妃子来打扰。嘉盛帝停下手中的笔,轻轻揉了揉眼睛。“小陆子,去给朕拿杯清水来,好像有东西落尽眼睛里了。”
王若离再度抽了抽鼻子,空旷的书房如今只剩下她和嘉盛帝,皇后的婢女和太监都留在外头。“不舒服吗?”眼睛太不舒服了,嘉盛帝干脆就两只眼睛都闭上,随便养养神,他从早朝之后就一直在忙碌了。连下朝了,都还召见大臣在书房内议事。
“屋子太大,人又太少,总觉得有些冷。”
嘉盛帝睁开眼睛,重新拿起奏章。
“陛下,脏东西出来了?”
“嗯。”他点了点头,左边的眼睛有些微微发红。
她小心地问:“陛下您从早朝之后就忙到现在,不如休息一会吧?”
嘉盛帝迟迟没有动作,王若离以为自己是多此一举了,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停了下来。“行,那朕休息一会,你帮朕念奏折。”
王若离纠结了,真想给自己一巴掌,叫你没事多什么嘴!
可是皇命不可违。
……她叹气,拾起已经摊开奏折。几份奏折同时摊开,她取了最上面的一份先看。是白家人弹劾户部尚书,说是他任亲不任贤,大举提拔自家人,他们担心长期以往朝廷会被这帮私心甚重的大臣们给拖垮。“应该割舍近情,保存久远的大志,若是拔除林尚书以及他推荐占据实权却没有实用的人才,那么朝廷就没有忧虑了……”
嘉盛帝没有出声,她才想起来父亲从来把她抱在膝头,给她看自己回的奏折。奏折都是要将皇帝的话再抄录一遍的,一来表示仔细读过了,二来也为了备份,三是抄了之后可以显得奏折内容部那么空洞。王若离继续往下读,是嘉盛帝的评语:“林尚书此举朕早有耳闻,只是不忍心说罢了,何况你说的比实际的还有过分。”
而后是白家人的再度上表,言辞迫切,更为激进,王若离看了都捏一把汗,这白家人说话的口气未免太过嚣张跋扈了。
嘉盛帝听了,眼皮动了动,许久才吐出一句,“倘若国运长久、皇帝圣明,那么臣子应该奉旨召令,倘若国家衰微、皇帝昏庸,那么臣子就应该举贤让位。”
“这,这是要小女写上去吗?”
“嗯。”
王若离眨了眨眼,提起笔一字一字的写,头一次为自己那鸡爪子汗颜,也忒丑了一点吧!她边写,偷瞄皇帝。这句话说得好,既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和立场,同时也打压下白家。既然你说要举贤让位,那么你白家人是不是应该先身奉行。
她放下写好的奏折,举起另一份念:“呈子云,举尔所知。臣的亲友,是臣所了解的,现有闻风而动之辈质疑诽谤于臣,陛下可检校称职与否,若是不称职,臣甘愿受其罪……”这是尚书反驳白家人的折子,她扭头去看皇帝,嘉盛帝抚了抚拇指上的扳指,思考了许久才道:“这封先放下吧。”
“是。”
陆公公正好回来,将清水放在嘉盛帝面前,他用手指沾了沾清水,沿着眼睛的弧度慢慢轻揉。王若离瞧着那本被置放到‘不甚重要’一堆的奏折,心里为沈蕴鸣不平了,明明这白家如此威迫了,为什么他还如此退让?那林尚书可是已经有两个皇子傍身的慧贵妃的父亲!难道这样,还得对白家退让吗?
“陛下,用晚膳的时候到了,您看要不要出去用膳了,还是说让他们推迟一会?”
“算了,”嘉盛帝道,“那么久才来一次,就不要推迟了。”语罢,他站起身子,径直走出去。
皇后已经等候多时的样子,她身边坐着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孩子,眉清目秀的,全身最像嘉盛帝的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嘉盛帝瞧见孩子的时候楞了一会,目光很快的移开了,几个宫女上前开始上膳布菜,小皇子被皇后抱着坐在她旁边的小椅子上,这个时候脸上才难得露出几分笑意来。
食不言,寝不语。父亲也是这么教导她的,既便是如此,家中人一起用饭也总是充满了温馨,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一个眼神便能明白。但,他们不是这样的,帝后各自吃着饭菜,周围的人大气不敢出一声,夫妻之间隔着远远的距离,就连孩子也发挥了趋利避害的天性,紧紧挨坐在母亲身旁。
“都多大了,还那么黏着你。”嘉盛帝拿过侍女手中的帕子,轻轻擦了擦嘴。
“孩子年龄还小,何况他的兄长们离他的岁数也差太远了,平时也说不上话。”皇后看也不看皇帝,慈爱地抚摸着孩子的柔软的头发。
“慈母多败儿。”嘉盛帝看了,冰凉凉地哼了一声,表达自己的嘲讽。
王若离讶然地注视他,明明两个人之间隔阂甚多,可是他不但不去缓和,反而还在不断的恶化,既然不想看到皇后,就推迟用膳的时间,可是为什么不呢?
果然,皇后抿着嘴唇,拿着筷子的手用力得发抖,死死盯着皇帝,像是发怒的母狮。小孩子敏感,更能小感觉到了气父母之间箭弩拔张的气氛,于是拽紧了母亲的衣角。“母后……”他惊慌地看着他父皇,黏糊糊的眼睛含着水泡,快要吓哭了一样。嘉盛帝扯了扯嘴角,道:“朕说错了吗,瞧他现在这个样子。”
皇后霍然站起,尖利的声音像破空的嘶鸣。“陛下那么不情愿和本宫一同用膳,又何必委屈自己呢,既难受了自己,也难受了其他人。若不想着让珏儿多看看你,本宫都怀疑他忘记自己居然还有一个父皇了!而你呢,反正有了那么多孩子,也不在乎珏儿一个,真要是看不上他,你大可去瞧瞧太子!”
王若离瞠目,这皇后还真是敢说啊,果然是白家人的,这口气都一模一样。
皇帝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子,高高俯视着他的妻儿。“你以为朕想吗?”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着,仿佛那是他最不堪的事。
“那就走啊。”皇后扭曲了脸,挤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本宫从来没有求着你来吧,都是陛下您自己来的,若是您不愿意,谁能强迫您呢?”
周围的侍女太监们纷纷低头,毫无经验的王若离完全呆愣住,只任由好奇心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的好戏,皇帝和皇后像是发怒的狮子般对峙,整个局面离崩裂不远。直到脑袋马上被边上站着的陆公公用手施力按下去了。他小声道:“快低头,还敢看?”
王若离咽了唾沫,听见嘉盛帝粗重的呼吸声,想必他此刻正怒不可遏。她忽然有些了悟,嘉盛帝那么厌恶她和她的孩子,可不得不来,就是因为白家的权势吧,他还没有彻底颠覆白家的实力,只能这样安抚。而那个孩子……也是他安抚白家的‘手段’之一,怪不得他看到十皇子的时候如此憎恨了,这是一个赤裸裸提醒他‘无能’的证据。
最后,这场对峙以嘉盛帝的拂袖而去作为落幕。作为皇帝的贴身女官,王若离自然要跟随过去,在离开前,她回头偷瞥,穿着金凤红袍的,那个最高贵的女人一声不吭地高昂着头颅,露出修长的脖颈,那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嘛?王若离思考。即便这样,她依旧笔直地挺着背脊。
陆公公告诉她,帝后自从小皇子出生后便不曾同床,即便夜晚共处,也是分床而席,王若离偷偷问他:“那是谁睡床,谁睡地板啊?”陆公公看着前面的墙壁,仿佛那墙面长出了一朵花似的。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也想到自己问了一个多蠢的问题。
“好漂亮的。”
对面的墙壁不是开了花,而是一整个幅的天魔女群舞图。“这是画上去的吗?”她走上前,抚摸墙面,“好漂亮。”美轮美奂,精妙绝伦,十二个天魔女手持各自乐器,动作妖娆,表情妩媚,面庞娇艳。大袖子舞得飘扬招展,纤细腰肢柔软如春风中的杨柳。“好厉害呀!”王若离赞叹道。
“这是当年孝文帝送给隆瑜皇后的生辰礼物,请了张千光大师和他徒弟们共同画作的,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完成这样的巨幅著作。”
王若离收回手,略带嫌弃去擦了擦衣服。又是那个好色昏庸的皇帝,真是到处都有他的阴影。
“这眼睛是怎么回事啊?”十二个天魔女栩栩如生,像随时从墙壁上脱身而出般,全靠那双会说话般的眼睛,可是偏偏手持琵琶的天魔女眼睛被墨水给涂掉了,那不可能是一时的失误,分明是人为故意的。
“那个啊,”陆公公早知道她会问一样,语气平淡地道,“你仔细瞧瞧,那个天魔女像谁?”
“像谁?”王若离走近,茫然地仔细端详天魔女的五官。“像……像皇后娘娘!”她骇然不已,直呼出那个人的身份来。
幸好这大殿中没有多余的人,而皇上独自一人走近内殿,将他们留在外头,陆公公听了也没责怪她的意思。他露出一丝微笑:“对啦,那双眼睛不曾涂掉的时候,简直和皇后娘娘如双生姐妹般,就连襄妃也没有那么像皇后娘娘。”
“那怎么涂掉了?”难道是襄妃看不顺眼,可那不过是一个庶出的女儿,怎么样,白家也不会允许一个妃子在皇后的头上作威作福,所以这眼睛只可能是……
“当年皇后娘娘刚进宫,太后和先皇都都喜欢她那性格,娇憨爽朗,又不做作,就连陛下也纵着她的活泼,只是那时候谁也仔细注意这壁画,后来太后的寿宴,被皇后娘娘同一众贵女贵妇们瞧见了,恼怒的皇后娘娘撒着娇要涂了那眼睛,太后和先皇纷纷斥责了她,襄妃娘娘更是火上浇油。”
和我猜得不错,“那后来呢?”
“后来啊,临近皇后生辰的时候,陛下偷着使人涂了那眼睛,被先皇和太后好一顿责骂,差点被说成了……”陆公公的话戛然而止,但王若离明白他想说的是谁。“皇后娘娘当时笑得可开心了。”
连陛下也纵着她的活泼……
那副场景,实在教人不敢想象,那个笑容一向只是表面功夫的皇后笑得开心,会是一个什么样子,还有庄严肃穆的嘉盛帝,居然有如此跳脱的举动。王若离这时才醒悟,他们也曾青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