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群臣商讨的时候，没有了长平侯的身影，嘉盛帝皱着冷哼，面向陆公公，他便急忙附耳在嘉盛帝旁，而后默默退回自己的位置。嘉盛帝语气平淡，没有波澜，“就刚刚的事，众位可曾想到什么法子。”
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沈蕴便不再发言，只是尽情地观察他们，说道激烈处，争执起来唾沫横飞、面红耳赤，嘉盛帝右手枕着头，只言不发，任凭他们在下面争论得言辞激烈、刻薄尖酸，王若离似乎见惯了这种场面，默默地一开头，面色平静如水，根本看不出是刚刚那个和他各种闹别扭置气的姑娘。
争论到最后，嘉盛帝看够了好戏，终于挥了挥手。“各位所讲各有各有长处与缺点，朕要好好斟酌，下下天色已经不晚，便回去吧。”臣子们还没从状态中脱出来，沈蕴观察到，吵得最激烈的便是文渊阁大学士和武英殿大学士了，两人皆是内阁阁老，同朝共事多年，但因为家族仇恨从来不曾和睦过，刚刚言论的中心也是这两个人。瞧着双方个不服气，眼睛充血地怒瞪了对方，才不屑甩头。
出了宫，沈蕴便驾马直奔酒楼，有一位贵客在等着他。
红木雕花的精致雅间，四周悬着秀丽雅致的字画，八宝阁上摆着香鼎宝琴。屏风后一人端坐在圆桌旁，一脸的忐忑不安。见到沈蕴走进去的时候，更是站起来。“太子殿下——”他起身，正欲行礼，却被太子扶起。“这可不是朝堂，景大人不许行此大礼。”
这几日的朝堂上，沈蕴可是记得，是由这个并不出众的御史发起的进攻，短短几句话便将白家人说成了污蔑清廉忠臣的宵小佞臣，说得白小世子咬牙切齿，简直恨不得食其之肉。沈蕴微笑道：“那日景大人给我留下很是深刻的印象，白家在如今虽不能说一手遮天，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对于大人一个区区御史完全足够，大人如此作为，便没有后顾之忧吗？”
“为人臣子的本分便是侍奉君王，清扫乱臣，为国捐躯。即便是身死，也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何况微臣已是孤身一人，亲朋好友一概没有，又何惧他白家的拿捏。”御史说的坦坦荡荡，无丝毫矫揉造作，一字一句如发自肺腑般震人。
沈蕴没有想到只是这么简单的话。就练晓收集的情报是景飒当年使整个科考重新来过，朝堂血流成河，为嘉盛帝与白家的斗局翻盘，最后还被王首辅给保下，怎么看，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殿下好像很吃惊的样子，以为微臣背后是谁吗？”景飒虽然神采奕奕，可眼窝处是清晰可见的青黑色，像许久就不曾好好入眠的样子。
“景大人，我不了解御史，但我却不是个不看书的人。纵观今古，有多少御史真正是为国为民，可不只是为博一个清名，恨不得以死进谏，撞死在大殿上。这不是我恶意揣度，景大人神色如此疲倦，难道不是遭受到了白家的恶意攻击，而疲于应付吗？”
“想来太子殿下也应该知道，微臣与首辅大人的关系了，若是微臣愿意，尽可以去寻求首辅大人的庇护，首辅大人并非门生遍地，可在天下读书人中的心中的地位却是不可替代的，甚至可以用一呼百应来形容，否则也不会在那种时刻还能护下微臣。”景飒字里行间皆是对王首辅的敬意和崇拜，双眼闪烁，一扫颓倦。
“我自然不能与首辅大人相比，那是难望其项背的人物。”沈蕴微笑。
“太子殿下才回京，便立下赫赫功劳，擒杀了罪臣镇南王之子，上交了当年伙同镇南王造反的乱臣，更是处理完北疆雪灾后带回了平安无恙的首辅之女，不论王首辅如何看待，这份情都欠下了，甚至一句话不说便打发了声势夺人的大皇子殿下，让他随同淮阴王世子前去西部。”景飒狐疑地打量他，“所以，太子殿下此刻找微臣出来有何要事？微臣自认官微言轻，恐怕难以担负太子殿下许以的重任。”
“我一开始边说了，只是欣赏景大人的这份勇气罢了。”
景飒怔住，垂头急促地笑了一声，“就只是这个原因？”
“景大人，你是否真的能够为国为民生死无惧呢？”
“朝中权贵谁能比过白家，太子殿下这简直是明知故问。”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希望景大人能够坚持己见，不要轻易动摇。”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景飒在回答他问题的时，眼神平静，坦荡，没有丝毫掩藏和做作，腰身从始至终挺得笔直，虽然眉眼间颓然神色尽显，却掩饰不住他眉宇间的那股浩然正气。
而剩下的一切都等明日的了，沈蕴简直迫不及待了。这件事闹得如此之大，想必凉国公也被惊动了，若是拖着病体上朝堂就好了，他能保证他一定会被气得当场中风，如果没有那也无所谓，白家届时颜面尽失，墙倒众人推，更何况白家这些年来得罪的人不在少数。
翌日，沈蕴精神抖擞的进宫，路上偶尔会有几个官员朝他打招呼，但更多的只是礼节性的问候，但这些太子殿下并不在乎，日子还长着呢，足够让所有大臣臣服在他脚边。
王首辅不论刮风下雨永远都是第一个来的，孤傲如松般负手站立，面对着黄金龙椅，背后是王公权臣。他是叱咤权野的首辅，也疼爱女儿的父亲。
一切的开始和往常没有任何差别，沈蕴有些打鼓起来，难道王若离没有成功吗？可是她说话时候的神情和语调是那么的确信和理所当然，怎么会失败。随着一件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解决，太子也愈发烦躁起来，脚底来回摩擦着地毯。
终于——
“朕还有一件事要宣布，”皇帝举起一根手指，左右摆动，高阶下的一片寂然。“凉国公世子上前，”他嘴角挂着一抹讽刺的笑容，话中的阴冷简直要冻掉在场诸人的耳朵。白世子上前，嘴角是还没消失的笑容，他大概以为今日朝会不再有关昨日讨论之事，是皇帝退缩了，畏惧了，而白家赢了吧。“这是当日你交给朕的，现在，朕原封不动的还给你。”
白世子还没反应过来，动作还保持拱手状，只是猛然抬头，脸上的微笑消失了，还没来得流露出其他，嘉盛帝手中的厚厚的奏章已经劈头盖脸地甩在了他的身上，漫天的书信和宣纸纷纷洒洒，落满了整个石阶。
他好几次张嘴，却说出一个字来，仿佛被人掐住了脖颈的鸭子，额上青筋毕露，眼睛撑大充血，双手握拳，整个身子剧烈哆嗦。朝上却无人敢发出笑声，大家低头垂首、束手束脚，深怕一个不合时宜的动作让皇帝再度震怒，只有王首辅一人站得笔直，睁开闭目养神的眼睛，冷淡地扫视众人，又再度阖眼。金光耀眼的大殿此刻像是一座乱魂岗，那些尚且在空中盘旋下落的便是飞舞的纸钱。
最后，是陆公公解围，他让人将地面上所有书信拾起，交付在白世子手中，白世子精神恍惚，双目放空，捏着那叠奏章浑浑噩噩地退回位置，群臣们低下头颅的不曾抬起，唯独王首辅似漫不经心瞥了白世子一眼，嘴唇扭出讥诮的弧度。
他还瞧见了王若离，小小的身影缩在厚重帐幔后，她只露出半张小脸蛋，黑溜溜的眼睛转啊转啊，在王首辅、蔚抹云中间来回转流，从未停留在他身上。而景飒正盯着太子看，似有无数的疑惑要问，而其他人……
陆公公高声扬唱：“退朝——”
这只是开始，他告诫自己。南离太子永不原谅。
“太子殿下——”
沈蕴回过头，是跑得气喘吁吁的景飒。“景大人有事吗？”
他平稳了气息，才徐徐道：“看太子殿下一整个早朝都淡然平静，甚至连嘉盛帝将奏折退回给白家世子，殿下都不曾变色半分，莫非这件事也在您的预料之中？”
“景大人怎么会这么想？”太子微笑。
在朝堂上生存就要学会一些棱模两可的话，这样既不至于热火烹油，也不至于被束之高阁。如淮阴王世子所言，他在这个朝堂上并没有助力，意味着他必须熟练掌握其他皇子不需要也不屑于的生存手段。
“若是殿下所为，在下着实佩服。”景大人道。
当年替换下景飒卷子的，顶替他名次的便是白家麾下的一枚小棋子。自然，景飒会对这个差点要了他命，让他可能一辈子只能停留在区区四品御史位置上、无法再前进的白家，恨之入骨。敌人的朋友是敌人，敌人的敌人是朋友。“陛下的法子也着实是妙，既打压了白家的嚣张，也彭高了林家。”
景飒也跟着他微笑，“的确。”
他想，景飒即便是不能为他所用，但至少能够成为他对抗白家的一把利刀，他讨厌言官，却也必须需要这帮自视甚高的言官，用他们的鲜血为他打开一条路。
回到府中，是一位高贵的客人。
“太子殿下火急火燎地找人给我传话，自己却迟到了？”蓝眼睛的俊美男子优哉游哉地喝着手中的茶。
沈蕴冷笑一声，“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这么着急？”他用吃惊的口吻道，将茶杯放置一旁，双手交叉握起。“如此迫不及待地赶我们回去吗，这样的话，姐姐可是会伤心的。”
“哦？你和姐姐关系那么好，她难道没有告诉你，有个人趁夜爬上她的床吗。”沈蕴腔调尽是嘲弄，“在这里待得越久，你姐姐的危险可就越大。”
岚王霍然起身，差点连带着椅子倒下。“姐姐说的？”澄澈的眼睛升出怀疑的薄雾，他狐疑地道，“她怎么可能告诉你，却不告诉我呢？”
“你是他的弟弟，而我……”沈蕴挑衅地一笑，“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的，不是吗？”
“混账——”他气得咬牙切齿，上前一步便要挥拳相向。沈蕴在他不及出手之前，捏住他的手腕，平静地坦白事实，“以前你打不过我，现在也是。”说完，用力一甩，岚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有的时候，勇气和愚蠢只是一步之遥，岚王殿下，少做那些害人害己的事，有的人不是你能触碰的。”
“呵呵，”岚王忽然笑出声来，眼睛一眯，“原来是为王二小姐来的？”
“不。”沈蕴断然否认，“你最好自己想清楚来，你不能触碰的究竟有谁，免得害死自己不说，还害死别人！”
岚王揉了揉酸疼的胳膊，“太子殿下有这份闲情雅致管他人，不如好好想想自己，倘若燎原之火的真相被戳穿出来，殿下可不再是一个前途不限的将才，而是一个种族的毁灭者。”他笑得恶劣，“本王真是期待那么一天的到来。”
“如果是这样，同一天你也会被摧毁。”太子毫不在乎地宣誓，“我们热爱什么，就会死在什么上面。”
闻言，岚王深吸一口气，重新成为优雅体贴的岚王。“是谁？”
“你姐姐认为是那对双胞胎，但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弟弟。”
“什么东西，”岚王脸上布满阴霾，口气阴冷，让人丝毫无法将那个风度翩翩温文儒雅的岚王联想在一起。“就凭他们，也敢肖想我姐姐！”
“所以你最好快些确认了人选早日回去，若是被吴王抢了先，你待如何？”
“若是被吴王抢了先，大不了就娶两位回去好了，”他做回椅子，轻声细语。“为了两国的邦交，区区两名的女子，南帝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又不是娶公主过去。娶过去，我们还不放心呢。”
如果说太子被这挑衅的话给激怒了，那么他并不曾将情绪摆在脸上。“希望你挑选王妃时，要谨慎小心。”沈蕴平和淡然道。
岚王付之一笑，“这个请太子殿下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