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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很快就过了三年,启明则由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变成一个满怀心事的孩子。这三年过得其实说慢不慢,说快也不快,那六次家暴,彻底改变了启明的性格和人生轨迹。
现在,启明已是个八岁大的孩子,虽然他天天上学,但在同学之间并不突出,也没有多少个谈得来的朋友。社工曾应学校的要求找过他。社工当然知道他们家的事情,皆因柯家在社会福利署的家暴纪录之中榜上有名。社工明白启明的沉默,是来自于家庭,他的童年并不快乐。
社工林姑娘找柯启明谈话,尝试引导他说出心中的郁结,好帮助他解开心结。
在学校社工专用的房间内,林姑娘开始引导启明:「柯启明,你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启明只一径低着头,并没有接触林姑娘的视线,更遑论把实情吐出。母亲曾一再吩咐他,要把家里的事保密,一定不能给别人知道柯家发生的家暴,也许柯太太是为启明好,不想同学们知道家暴的事,以免启明受到歧视。然而,她最顾虑还是柯家的面子,不要在家长间闹丑闻,这可说是一种自私的心态,也不顾及儿子的感受,要一颗小小的心灵承受如此巨大的委屈。须知道,错不在她,更不在启明,要他帮父亲守住面子,委实是太过难为了一个八岁大的孩子。
这已不是林姑娘第一次找启明,但启明终究对家里的事秘而不宣,没有向社工披露一句半句,林姑娘想帮他,也无从入手。
其实,启明对社工的印象,是蛮不错的,知道他们想帮他,无奈母亲一再叮咛,叫他万不可把家里的事说出去。
另一位社工曾姑娘,也有找过柯太太魏茹珊,向她作出家暴的事后辅导。
曾姑娘说:「柯太太,若然你想维系这段婚姻,就要柯先生的行为有所改变。」
柯太太苦恼万状:「你叫我怎样改变他?他的脾气就是这样火爆,过去这两年多,他已打过我五次,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我真的受够了!」尽管柯太太不要儿子向社工透露家里的事,可是面对她自己的社工,仍然无奈把事实和盘托出,希望社工真的帮到她。
曾姑娘继续辅导:「柯先生是为了什么打你?」
「生意失败。他从前不是这样子的,我们一家人很快乐,他出去打工,我在家里教子。他两年多前跟朋友回内地合资做出入口生意,说这回准赚,可是生意愈做愈差,这两年间亏了五十万,他的积蓄全赔了,最后更要以我们唯一的、自住的物业,向银行抵押,才勉强渡过危机,总算止蚀没有欠债。不过,阿山的毕生积蓄全赔了。他两年来没有一天快乐过,我明白他是想干出成绩,好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一番,无奈生意失败,他在我面前颜面尽失,于是拿我出气。可是,他始终没有向启明动过粗,总算有点父亲的恻隐之心。」
小小的启明躲在房门后面,了解到父亲打母亲的动机之后,也开始对父亲产生同情怜悯的心情。
曾姑娘继续辅导:「柯太太,说到底,你能忍受丈夫的粗暴吗?」
「我不能。」
「那你有没有想过暂时分开?」
「不!不可以。物业是阿山供的,业主的名字是他,我没有份。要是分开了,你要我睡在街上吗?」
「就因为这个?这容易,我可以帮你酌情申请公屋,很快就可以分配得到的。」
「不,不单止这个。我不要启明变成单亲,我不要他做单亲孩子。还有,我仍爱着阿山!」
纵然社工劝柯太太分居,可是她不愿意,结果,还是遭到暴力对待,半年后的今天,她和爱儿再度进入和谐之家。
6
姑勿论父亲有何种理由,向母亲挥拳,就是他不对,柯启明如此认为。年纪小小如他,亦懂得孰是孰非。
第六度住进和谐之家,启明的心灵已受到无比伤害。他当然不想进来,奈何自己的家庭不幸地发生了家暴事件。和谐之家收容的都是家里出了问题的可怜人。假如可以的话,谁也不想住进来,又不是贪这里有免费饭吃,当然没人想吃,却没有办法。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住进来之后,启明仍坚持每天上学,但他从不向同学、甚至最要好的同学,说出家里的状况,一方面是由于母亲的吩咐,另方面他也不想同学们知道自己有一个这么不堪的父亲。
上学的时间容易过去,但回到和谐之家之后,他便发觉时间太难熬过去。
和谐之家有一个花园,闲来启明和母亲很喜欢在这里打发时间。柯母给启明把玩她的手机,他通常都是打电玩,也有上网浏览。上网很容易就会接触到色.情资讯,小小年纪的柯启明,当看到那时图片时,会感到脸红耳赤,怕母亲发现,他很快关掉那些图像。纵然对这种事有莫大的好奇心,他都尽量压抑自己,仍然保留着一双纯真的眼睛、纯真的心灵,只是,这颗赤子之心又彻底被父亲伤害了,亲情何价?
启明通常都是做完功课吃过晚饭后,就在花园里的椅子上闲坐。周围栽满绿色的树木,有几把公园椅子散布着,灯光显得幽暗。
也不是第一次了,启明发觉「她」很喜欢在花园里蹓跶,总是来来回回地漫步,由花园的这头踱到那头,再由那头踱回这头,看上去好象是在散步。她好象有很多时间可以使用,甚或时间多得她不知怎去打发,只是一径地闷着头在那儿踱步。
她的年纪看上去大约二十岁,比启明大十岁左右吧,头发长长,束起马尾,挑染成深褐色,穿著蓝色的牛仔衫裤,罩上一件桃红色的针织外衣。那位姐姐总是低着头地来回踱步。稍后启明才发觉,这位姐姐戴着一对耳塞,大概是在听手机里的歌曲吧。
「她在这里干嘛,怎么老是来来回回的?」启明心想:「难道她有用不尽的时间吗?她不怕闷的吗?」
自从启明第六次住进和谐之家,他便看到这个姐姐在花园里一直漫步,头垂得很低。她长得不错,相貌娟好,身形高挑纤瘦,走路的时候柳腰款摆,长发马尾左右摇曳。
启明看她有时候真的看上了瘾,她也不是全然不觉有人在看自己,好几次启明发觉她抬头看向这边,应该是知道启明的存在,兼且知道他在看她。可是,她很快又耷拉下头,继续垂眼看着地下踱步听歌。
她的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启明想。怎么她要独个儿住进来和谐之家?她不用上学的吗?大概是已经毕业了,又考不上大学。
住进来和谐之家的人,都是家里有事的人,启明很好奇这位姐姐的身世,但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向她攀谈。
就这样,启明和母亲在这里度过了一个月,日子看似安逸,实质很难熬过去,启明也不晓得他是怎么度过那段日子的,漫长而沉闷,就像是没有音阶的调子、毫无跌宕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