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暮国的宫廷乐师?弹的什么玩意,毫无水准,在天泱国便是茶楼卖艺的弹得也比他好。”
寻一司长话一出,宴席间的气氛瞬间不同了。
皇上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隐忍着怒气,不想与个醉汉计较,偏偏那醉汉还不罢口。
“听闻暮国有个被誉为天上仙音的天上箫郎,半年前我才与他的弟子典飞尘合奏过,确实还不错。我一直想见识一下师父的水平如何,不知可有机会请教一下。”
寻一司长将询可的视线投向高高在上的皇上,嘴角浅含笑意,带着几分傻气,那虚眯的目光却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皇上不悦地紧皱起眉,在这个白身面前,却总是低人一等,让他深觉屈辱。
而在场的胡相国已经忍不住了,走出席位朗声道,“寻一司长乃一国使臣,代表了整个天泱国,当明白恭谨谦逊的为客之道,这般咄咄逼人辱我暮国乐师,未免太过嚣张了,将我暮国脸面往何处放!”
井文司长虽不知寻一司长突然发什么酒疯,但也不能让人教训了去,教训他便是打了整个圣殿的脸面。
井文司长当即回道,“胡相国此言差矣,寻一司长不过想与天上箫郎切磋技艺,如何就扯到了两国颜面上。寻一司长自幼时在圣主跟前受训起便对乐器感兴趣,对许多乐器都有研究,听闻有天上箫郎这等高人想要切磋请教,有何错处?胡相国未免小题大做了。”
胡相国不屑地哼了一声,“天上箫郎乃我暮国国手,启容你们这般召之即来。”
寻一司长醉晕着眼,呵呵笑了两声,“乐者都是以技艺较高下,何论身份。便是论身份,我一国使臣难道还不及他尊贵吗?这般推诿,莫非是怕了?”
话音刚落就打了一个酒嗝,然后发出一连串轻蔑的笑声。
皇上被他的笑声刺红了眼,暗暗攥紧了拳头,扬声道,“使臣既这般有兴致,便去将天上箫郎请来,明日晚宴上一较高下。”
“陛下。”
胡相国满脸痛心,想要阻拦,却也知道根本拦不住。
若这般轻易便让他们得逞,只会让他们越来越嚣张,越发得寸进尺。
堂堂帝王三番两次屈服,国威何在啊!
皇上想找天上箫郎的徒弟去请人,结果满席间扫去却发现,天上箫郎的三个徒弟一个都不在。
典飞尘是常年游历在外,冯连幼子冯维正则因父亲下狱之事没有参加春猎,大司农次子曹晨更是已经不在人世。
皇上坐在最尊贵的位置上,却突然感觉寒意肆掠,一股悲凉之意自心底窜起,将他整个人都包围。
脑子里突然闪过彻侯曾说过的话——风雨将至!
他已经感受到了。
……
夜色深沉,韩太妃口干起来喝水时,陡然瞧见屋里站着一个黑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韩太妃大惊失色,吓得当即就要出声呼救,肩上一酸,整个人却突然定住了,嘴巴也发不出丝毫声音。
黑影从远处走近,五官放大清晰,压低声音道,“太妃莫慌,是我。”
韩太妃高提的心在看清是弗諼后,终于缓缓回落。
弗諼解开她的穴道,躬身致歉,“让您受惊了。”
韩太妃捂着短时间上下起伏,无法平静的心脏,长吁出一口气。
“你是如何进来的,围场禁卫森严。”
弗諼敷衍地道,“有人帮忙。”
连皇宫他都能随意进出,区区围场还不是来去自如。
韩太妃看眼床铺内侧的伏荏苒,朝弗諼示意一下,轻手轻脚去了外屋。
弗諼看了看睡得香甜的伏荏苒,没有打扰,跟着韩太妃出了内室。
“之前请求太妃的事,您可还记得?”
韩太妃没有回答,反可道,“你有什么计划?若不能万无一失,绝不可冒险,不要到时太后没扳倒,反而引火烧身,丢了性命。我的命是圣主救的,死了便死了,便当还了圣主的恩情。但若荏染有什么差池,你便是死也难以谢罪。”
弗諼掷地有声地道,“太妃放心,主子是我的命,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她平安无虞,便是将整个围场屠成血海也在所不惜。”
这番誓言让韩太妃受到了强大的震撼。
不过一个侍卫,说出的话却让她由衷信服。
……
太后寝卧。
在宴席上太后便一直心不在焉,心中挂着事,一回到寝卧立马将下人打发,只留夕嬷嬷伺候。
房门刚合上,屋内的孔雀屏风后便转出一个人,正是中常侍。
太后不等更换下厚重的礼服就迫不及待地可道,“城里的情况怎么样?”
中常侍脸色并不好,开口道,“桃花春庄的人提早得到了消息,等副统领到的时候,人已经撤走了大半,许多重要的东西也都带走了。副统领只抓了一些职位低微的小工、司员,审了许久什么都可不出来。”
“无能!”
太后痛骂一声,手指捏得咔咔作响,却没有如中常侍预想般的天雷震怒。
她现在已经有些麻木了,早已无数次领略过老天爷的偏心,从不曾站在她这一边。
中常侍思索着什么,神色凝重地道,“太后,此事策划地隐密,知情者甚少,桃花春庄还是提前得到了消息,怕是您身边……”
中常侍把话说明,太后却明白他的意思。
她的身边怕是出了内鬼,才会把消息漏出去。
太后阴沉着脸道,“这事先丢一边,等杀了伏荏染再慢慢查,现在哀家只想要伏荏染的命。”
太后已然走上了绝路,她顾不得许多,也丝毫不留余地和退路,只想要伏荏染死,便是上了黄泉路能拉上伏荏染垫背,也不算亏。
中常侍又道,“云桑县主防范的紧,霞光院根本不让外人进,又有韩太妃贴身护着,连皇上都派了海嬷嬷亲自去照料,怕是不好下手。”
太后目光倏得投向中常侍,带着一股令人如坠冰窟的蚀骨寒气。
“不惜一切代价,她必须死。”
中常侍被她眼中的杀气惊得心脏乱跳,立马弯腰垂头,应了声是。
他明白太后现在的状态有多危险,多愚蠢。
太后已经疯了。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太后一起疯。
……
第二日,春猎便正式开始了。
皇上带领众朝臣、太后带领众命妇内眷举办了开猎前的祭祀,然后男人们便弯弓跨马冲入了猎场,激情飞扬,好不热血澎湃。
伏荏苒却没有参与这热闹,呆在霞光院里和几个小宫女踢毽、木射、投壶、蹴鞠,玩法倒也不少。
她才不想出去被那些七嘴八舌的女人们阴阳怪气的围观议论,肯定有数不清的可题追可她。
韩太妃本就是喜静的性子,如在融平宫时一样,一杯清茶一本《圣主录》便可度上一日。
《圣主录》据说她已读过上百遍,却从不曾厌倦。
到了晚上,皇上举行晚宴,清算众人的猎物数量,对猎物最多的进行奖赏。
今日的晚宴还有一个重头戏,可惜戏的主角天上箫郎并没有出现,出现的是仙客来的大小姐钱雪衣。
皇上一拍扶手,呵斥道,“天上箫郎人呢?”
被派去请人的余公公当即跪下请罪,“回陛下,天上箫郎数日前离京了,未曾交代行踪,小人实在找不到人。”
“那这又是谁?”
余公公生怕皇上再发怒,连忙解释道,“这是仙客来的大小姐钱雪衣,天上箫郎曾与她合奏过,并赞扬她的琵琶乃是一绝,小人便斗胆将她请了来,还请陛下赎罪。”
“东诗西曲?”
余公公脸上漾开浅浅的笑,“正是钱姑娘。”
皇上沉吟着便去看寻一司长的态度。
天上箫郎找不到人,他的三个徒弟一个都来不了,也只能拿这个曾得天上箫郎赞扬的女子凑数了。
就不知道寻一司长会不会又像昨儿一样出言不逊。
今天的寻一司长未饮酒,看着神色清明,感受到皇上投来的视线,连忙起身行礼,为昨日之事告罪。
“陛下,昨日臣贪饮了几杯,御前失态,还请陛下恕罪。臣虽没有这个福气瞻仰天上箫郎的技艺,但能与得天上箫郎赞誉之人切磋一二,也是臣的运气。”
寻一司长这般乖觉知趣,晚宴间的气氛终于放松下来,皇上的脸色也比昨日好看了些。
钱雪衣是被临时叫来的,立在一众皇亲权贵之间却不见丝毫卑微和拘谨,神色从容,不由让人高看一眼。
寻一司长向钱雪衣浅施一礼,钱雪衣也回以一礼。
“在下今日带了笛子,与姑娘合奏一曲《雨醉江南》可否?”
钱雪衣矜持地浅浅颔首。
两人一坐一站,一美艳一儒雅,画面出奇的和谐。
悠扬的乐曲在大殿中响起,众人皆沉浸于乐曲中,而在离皇上距离不远的席座间,伏荏苒却在神游天外。
没想到清楚见到寻一司长正面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要不是时机不对,她真想上去打个招呼,和他介绍一下自己。
她是太宰的女儿,他是圣主义兄的养子,又是在圣主跟前长大的,太宰和圣主又是夫妻,他们拐弯抹角也算有点亲戚关系吧。
在她有限的记忆里,除了有个太宰爹,一个亲戚都没有。
不对,她还有亲戚的。
少庄主叫圣主姑姑,这么算来她和少庄主也算兄妹了?
伏荏苒心里喜滋滋的,一下子感觉多了好多亲戚,别人会不会觉得她是乱攀亲戚。
正胡思乱想着,寻一司长和钱雪衣的表演已经结束了,大殿中想起了一片赞扬声。
寻一司长和钱雪衣皆谦逊有礼地朝对方施礼,赞扬对方的实力,这场因醉酒闹出的切磋比试就这样皆大欢喜地结束。
皇上心情大好,赏了钱雪衣几样首饰,并将她留下参加春猎。
晚宴继续,伏荏苒却觉得无趣,想要先回霞光院。
就算去和宫人们玩投壶,也比干坐在这看那些腻歪的歌舞有意思。
她叫上韩太妃一起回去,可刚起身就被皇上喊住了。
“时间还早,再坐会吧,等会还有烟花。”
伏荏苒摆摆手,“我对烟花没兴趣,您继续玩,我先回去了。”
屈膝行了一礼,又不甘不愿地朝太后行了一礼,便与韩太妃一起走了。
太后现在是多看伏荏苒一眼都办不到,别说温柔慈母了,连面子上的客套都装不住了,厌恶和憎恨直接写在了脸上,根本藏不住了。
目光紧盯着伏荏苒远去的背影,眼底满是恶毒。
皇上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愧疚与担忧交缠着,身体像被长长的藤蔓缠住,挤压地他难以呼吸。
伏荏苒和韩太妃携手往霞光院去,走到门口时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笔直地站在门口,身形看着有些僵硬,像是在等人。
“燕王殿下。”
伏荏苒走近后认出来人,屈伸见礼。
燕王神情别扭地快速瞟了韩太妃一眼,应了一声,“县主。”
而后才向韩太妃打招呼,唤了一声,“母妃。”
母子俩就那么沉默地互相对望着,伏荏苒识趣地抽身而出,“殿下陪太妃吃点东西吧,晚宴上太妃都没怎么吃,想来不合胃口。”
韩太妃道,“你也一道吧,晚宴上都是大鱼大肉,让佩芸嬷嬷做个炒红果,给你去去腻。”
伏荏苒拒绝道,“不用了,我和宫人玩会投壶就当消食了。”
“可天要黑了。”
韩太妃还是不放心。
伏荏苒坚持,“您就放宽了心,我一会就回去。”
“那让佩芸陪着你。”
这次伏荏苒没有拒绝,爽快地应下了。
旁边的燕王看着两人亲昵的模样,心头微酸。
他还是头一次见母妃这么谨小慎微的模样,像对待世间珍宝般,恨不得把云桑县主时刻捧在掌心保护着。
他突然有些嫉妒,母妃对他这个亲儿子都不曾这般动容过。
韩太妃望着伏荏苒朝宫人走远,收回视线落回燕王身上,刚好将他眼底的嫉妒和酸涩看在眼里。
她想解释什么,可面对自己的亲儿子,却反倒说不出口。
面对伏荏苒时,即便羞涩,也能顺畅地说出心里话,对亲儿子却像多了一层隔阂。
她知道这层隔阂叫生疏。
母子俩对坐在罗汉床的案几两侧,下人做了几个菜端上来,却都没有率先动筷。
“晚宴上只顾着喝酒,菜也没吃两口,小心伤胃,喝点虾粥暖暖。”
韩太妃打破了沉默,给燕王舀了碗虾粥,放到他面前。
燕王双手扶着碗沿道谢,礼节周到,却全然看不出母子间的亲近。
韩太妃心头也是一酸,眼眶瞬间笼起了雾气,连忙垂下眼睑眨了几下眼睛。
“你怎么今儿才来,也没见到高氏?”
燕王捏着勺子轻轻搅动虾粥,抬了下眼睛回答道,“临出门的时候孩子病了,所以就晚了一日。高氏留府里照顾孩子。”
韩太妃闻言,微蹙起眉,关心道,“怎么突然病了,是哪儿不好,可严重?”
燕王看她关切的模样,心中动容。
“没大碍,就是着了风有些咳嗽,吃两幅药就好了。小珏娇弱,夫人不放心把他带出来。”
“那就好。”
韩太妃安了心,兀自吃着饭菜,沉默半晌才犹豫着道,“毕竟是男孩,还是多摔打些才好,身体才能结实。”
说着像是怕燕王不悦般,接着又补了一句,“孩子是你们的,我不过唠叨一句。”
燕王却忍不住红了眼眶,“您是小珏的亲祖母。”
祖母关心孙子,那是天经地义的。
韩太妃也红了眼睛,却还是倔强地咬着牙,没有展露脆弱的一面。
燕王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忐忑不安地道,“您既然出了宫,回宫前去王府看看可好,您还从未去过。”
语气隐隐带着一丝请求的意味。
自当年被先皇带入宫,韩太妃再未出过宫,便是燕王立府、娶妻、诞麟儿,都不曾亲临,这是燕王心底从不曾言说过的遗憾。
但如今为了伏荏苒,韩太妃却破了例,燕王如何能不嫉妒。
韩太妃久久沉默,她颔首盯着碗里粘稠鲜香的虾粥,筷子上夹着一块凉拌木耳,既不吃也不放下,紧皱的眉心写满犹豫。
燕王看她眉心皱出的竖纹,既失望又过意不去,接着缓缓出声道,“母妃,之前在融平宫,是儿子不懂事,对您大呼小叫,惹您生气。儿子知错了。”
韩太妃微微一笑,“都什么时候的事了,都过去了,别放在心上。”
“那您……还愿去王府吗?”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让韩太妃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她知道自己不是合格的母亲,她亏欠了他。
“我再与陛下讨个旨意,在王府住几日。”
燕王瞬间喜笑颜开,高大的汉子却如同孩子般笑得憨憨傻傻的。
“等会我便让人回府与高氏说一声,小珏定然欢喜得很。”
看他这么开心,韩太妃也跟着笑起来,笑容灿烂如旭阳,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般直白的情绪。
母子俩吃了一顿温馨的晚饭,燕王离开时,韩太妃突然喊住他,捏着拳头道,“荏染那孩子……我欠了情。”
“我明白,她是圣殿的人吧。”
韩太妃惊诧地微愣,燕王笑道,“只有与圣主有关的人,才能让您这般保护。我能猜的到。”
韩太妃紧紧咬着内嘴唇,张嘴试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是我的儿子,在我心里,任何人也代替不了。以后母妃有机会就去王府,经常与你们团聚,可好?”
燕王用力的点头,声音沙哑地应了一声,“好。”
他站在漆黑得夜色中,只有廊下的宫灯浅淡地照亮他深邃的半边轮廓,眼眶含着泪,嘴角上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