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天气不算太冷,在司机载着他路过河边这一块地区的时候,不知怎的,看着那一片万家灯火,突然有了下来散散步的想法。
他沿着河岸的堤坝缓缓走着,江对岸是一片高档公寓,当年是他从国外回来后承建的最初几个项目之一,如今那里已经成了这个城市的繁华地段,这是江这边——
他望了望那一片炊烟缭绕,和这片杂乱的夜排档后面的老住宅区,黑漆漆的没有几盏灯火,层高最多也就是三层,可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极有可能是下一个中心商业区。
走着走着,就靠近了那一片室外夜宵摊,空气中飘散而来的浓烈香味和那一阵阵黑烟让他望而却步,正打算掉头而行时,突然看见了一个身影,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潮生选了个靠外的位置,于是在海东麟迎面走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他。
靠靠靠!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离上次的别墅惊魂已经有月余了,他从爸爸那里知道海先生找过他们店的几位师傅,看对方没有找自己,潮生也就放心了,这一下过去这么长时间,其实他都快把这人给忘记了。
看见海东麟的第一反应就是把脖子缩起来,头朝下,面朝里装成鸵鸟的样子,这样就可以极大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不幸的是,对方还是发现了他。
其实海东麟也不过是随意的一瞥,可是在那群毫无吃相地大吃大喝的人群中,有个低头独酌的身影实在太亮眼。
他不太记得起有多久没见到这个好玩的小家伙了,上次的美好印象在他心里只存在了不过数小时,青年在他心中的形象就变得模糊起来,可是今天却能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原本的不确定在看见他缩成一团装鸵鸟的姿势后就笃定了,倒映着那一片零星灯火的漆黑色眼瞳里满是闪烁和躲避,看来自己还真不受对方欢迎。
大晚上的眼神这么好!
潮生心里把自己翻过来滚过去骂了一万遍——
女朋友不来你还不走!还非得吃烤串!你不倒霉谁倒霉。
他尴尬地转过脸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海先生啊,您好。”
海东麟的身后是对岸那一片寸土寸金的住宅区,星罗密布的灯火把黑夜都给照亮了,在他身上打下了一层朦胧的金色柔光,衬着他雕琢精致的如玉脸庞,犹如一幅大师摄下的精美宣传画,画面和人物相映成辉,格外美好。
而自己这边,烟火缭绕,杂乱不堪,到处都是三三两两坐在一起闲谈吃夜宵的人们,很接地气,跟海东麟那边的风景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这就跟他们俩的生活环境和背景一样对比鲜明。潮生心想这也许就是他第一眼看见他就不喜欢的原因,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中间隔着一条看不见却永远走不到的鸿沟。
可是为什么又让自己撞见他!这样的人来这干什么!
海东麟极有风度地冲他笑笑,看着他桌上那些吃完的串和剩下的啤酒,看来这人已经坐了有一阵子了。
“一个人?”
“嗯……啊,不,等朋友!”潮生撒了个谎,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个答案比较妥帖。
“等朋友?”海东麟看了看表,然后把表盘指给了对方看。
看着那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表盘上所显示的临近十一点的指针,被当面戳穿了谎言的潮生脸都红了起来。
“这、这么晚了啊,他可能、可能不来了吧,呵呵。”
“那我可以坐下么?”
海东麟不打算放过他。
什么情况?
潮生冲他眨了眨眼,确定对方微笑的脸上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这才反应过来,站起来招呼他说:“当然可以,您坐,您坐。”
海东麟没有介意那看上去油腻腻并带着不明黑点的椅子,拉过来就坐到了潮生的旁边。桌子不大,两人挨得有些近,于是他就看见了潮生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抿着的嘴唇。
潮生让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极不自在,就拿起了一瓶啤酒递过去说:“海先生,来一瓶,还有,您吃什么,我让老板再来点。”
可是话刚出口,举着瓶子的手臂就停在了空中。
人家那都是喝名酒的嘴,能跟你喝这几块钱一瓶的杂啤吗,还是对嘴吹???
却没想到海东麟一手接了过去,淡淡地说道:“随意。”
这还真是让潮生没有料到的反应,他总觉得这人身上跟套了一个金钟罩似的,把自己武装得仙气缭绕,把周围的世俗之物都给隔离开来,说好听点就是高贵优雅超然于世,难听点么,那叫装B。
但也许事实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老板,照刚才那样再来一套,对了,再加六个鸡翅和几瓶啤酒!”
得了,人家也许就是图个新鲜,自己这放不开抹不开面的就没意思了,反正也不能赶他,潮生干脆把对方当成一个普通人,照着平时对哥们那样聊了起来。
“海先生,您来这片干嘛?”言下之意是您跟这片真是格格不入。
“晚上喝了酒,就想来江边走走。”
海东麟熟练地用开瓶器撬开了盖子,然后对着嘴就喝了起来。这场景直接把潮生愣住,他没想到这衣冠楚楚的海先生也有这么豪爽的一面,那喝酒的架势,一点不比他们大学时候拼酒时候的气势差。
不知怎的,只是因为对方这样的一个动作,他就觉得这人好像活了起来,在自己心里不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摸样了。
“这片是我们大学时候常来的地方,这家的烧烤最好吃了,您一定要尝尝!”
青年一扫刚才的拘谨,眉眼都笑开了,那眸子闪闪亮亮的,比夜空更加深邃幽深。海东麟的心情也越发地好了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放松的感觉了,就好像回到了在国外留学时的日子,邀上三五个好友,带上一筐啤酒,在绿茵遍布的河边喝个七倒八歪的,吹着晚风把所有的烦恼都忘却在脑后。
“好。”
他的放松也鼓励了同桌的潮生,如果光喝不说话那叫喝闷酒,可既然是两个人就得说点什么,潮生开始和这位意外的贵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聊着聊着,就发现放松状态下的海东麟其实十分健谈,而且由于他的阅历和经历丰富,见识甚广,说出来的话句句都很有见地。
和这样的人交谈,不仅会让人感到愉悦,还会让人从中学到不少道理。聊着聊着,潮生看向海东麟的眼神就有了变化,从淡然到钦佩再到崇拜,其实没有花多少时间。他折服于海东麟的谈吐和见解,毫不吝啬地奉献了自己的景仰。
看着青年的眼神从梳理到热诚再到崇敬,海东麟觉得这个人一点都不像是在推拿店摸爬滚打了多年的人,倒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大学生,相信真理,拒绝阴霾,带着可笑却难能可贵的纯真。
海东麟是个商人,却不带丝毫铜臭味,而眼前的他,更像一个博学的儒者,滔滔不绝间,尽是对人生百态的独特看法,听得潮生眼珠子都不眨地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差点就要拿个本子记下来了。
“那您说,在物欲纵流的现代社会,人难道永远都无法逃脱物质的视角么?”
潮生是个好学的人,求知欲非常强,对海东麟这套社会物质论十分感兴趣。也不知两人聊着聊着怎么就拐到这样看似无趣的话题上去了,可显然,两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论题。
“立场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就不同,对于你这个问题……”
“烤串来喽!”
一声粗犷的吆喝声打断了海东麟的话,桌面上突然多出来一个方形不锈钢浅盘,上面是各色冒着热气和油香味的烤串。
“刚才一忙就把你们这桌给忘记了,对不住了啊,给你们加了两串大腰子和肉串,就当赔礼了!”
潮生这才惊觉他和海东麟竟然已经干聊了半个多钟头,桌上的啤酒都下了三瓶了。
“多大个事啊,王老板您忙吧。”
他拿起一个羊肉串递给海东麟说:“您肯定不常吃这样的食物,可是一定要尝尝,我介绍过不少朋友来吃,都成了回头客。”
“谢谢。”
海东麟接过来咬了一口,外酥里嫩的羊肉香味在唇齿间爆炸开来,肥瘦相间的肉被烤得刚刚好,调料也恰到好处,既起到了提味的作用又没有抢去羊肉本身的鲜味。
潮生赞叹他优雅的吃相,心想不愧是带着血统证明出生的人,吃个羊肉串都斯文得好像在品尝山珍海味。
“确实不错。”虽然不怎么钟意这些烟火味太旺的食物,但是偶尔吃一次还算不错,况且,吃饭这个东西,重要的不是吃什么,而是同桌的那个人,只要人对味了,食物自然会变得美味起来。
“连您的金口玉言都说了不错了,看来王老板的生意要更上一层楼了。”
潮生调趣着,一边又拿起一串递了过去,可这次对方却没有接,他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把羊腰子当成了鸡翅!
“您不吃下水?”
对方笑着不语。
“其实我也一般,但我有个哥们特爱吃这个,每次都得来个十串八串的,他说以形补形,男人吃这个好。”
“我的肾没问题。”
男人突然这么说,眼中笑意更深。
“啊?”
几秒钟后,潮生突然明白了他笑中的含义,月前的那幕场景不合时宜地在他脑海中跳了出来,脸色突然涨得通红,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都能看见他两颊上的红晕。
潮生举着那串羊腰子,对方没有接,他也没放下,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场面尴尬极了。
“不过试试也未妨。”
突然,潮生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海东麟凑近的俊脸突然在眼前放大,他抓住了自己举着羊腰子的手,低下头在那圆形的大肉块上轻轻咬了一口。
临了还抬眼看了看惊呆了的潮生,带着戏谑和挑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