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活着吗?活着的话,从今天起,你就是明心教最小的弟子了。”
——谁?
“欸!!怎么能这样?”孩子们听到这样的回答绝对是不依的,一窝蜂地又把叶修团团围住,这其中不免有离开叶修接触的卢凝月的因素存在。
叶修轻轻拨开他们,走回去牵起卢凝月的手,在抱怨声和告别声中结束了今天的故事会:“要是想得起来我会讲给你们听的,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小山村中娱乐很少,除了掏掏鸟蛋、摸摸河鱼,就是缠着别家出去远行过的兄长长辈讲讲外面的事,但也没有叶修讲的好听,为了能继续听后续的故事,孩子们只能乖乖作罢,一边道别,一边叽叽喳喳地讨论今天听到的故事。
叶修带着卢凝月绕过小村庄,去往北边的空旷山坡,等到只有二人的时候,叶修问她:“修行进展如何?”
“脑袋里的‘声音’小了一点点。”卢凝月用两根手指比了一个很小的距离,细声细气地回答,这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一旦她说话的声音偏大一点点,她向外散发的压力就会增强,会让周围的人恶心难受,给别人添麻烦。
卢凝月能“听见”别人内心的声音,还能对别人造成精神压迫。从长远来说这是一种颇有可为的天赋,可是问题就出在她无法精确控制自己的特别。
所以不管别人表面如何伪装,内心的恶意都是无法掩盖的。
而自己给别人添的麻烦带来的恶意让她难以在人多的地方自处,嘈杂的恶意更会让她头痛,甚至会难受到昏厥。况且,归根结底,别人厌恶的原因来自于自己,怎么想都是自己的错,自怨自艾下去,只有心伤。
据叶修所知,卢凝月是元灵之体,魂魄天生强大,强大到即便肉身毁灭,魂魄都能存在很长时间。只是在走上正确的修炼之路以前,强大的魂魄会溢出肉体,对周围的人造成精神上的压迫,这在战斗中绝对是一个实用的天赋,但无法收放自如,在生活中就是累赘了。
野兽尚且能够吸收星辰之力蜕变为星兽,人自然也能,不过比起星兽的天生地长,人也得看自身资质,只有将自身的丹田和经脉成功刻印成与自己命魂相连的星座图腾之后,人才能完美地借用星辰之力进行修炼。
像卢凝月这样的特殊体质,必须在星刻之后才能控制和发挥自身体质的真正效用,而星刻之前积累星力并提前熟悉,也能增加星刻的成功率。
所以为了平静的生活,她一直在努力修行,同龄人中没有人会陪她玩耍,叶修也经常入山数日不归。她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于是从她还很小的时候开始,这些时间全部被她用在修行上,努力的目标仅仅是为了得到普通人天生就拥有的普通的生活。
在一切改变之前,她必须忍耐这种绝强体质带来的不便。毕竟她没有天生的强者之心,耐不住一个人的寂寞和他人特殊的眼光,也难以承受那些恶意。
那些讨厌她的小孩不会知道她经常躲在很远的角落里,满心羡慕地看着他们三五成群地欢闹,上树掏鸟蛋,下水抓河鱼,哪怕一些看着心惊胆战的玩闹,她都渴望自己的身影能在那些玩耍的孩子们之间,跟着他们一起欢声惊叫,而不是孤零零地远望。
每次看够了这样普通却令她神往的景象,她才能再次抑制住心中的寂寞,回到自己的小屋里继续修炼,只是每一次都更为难耐。
要说不幸中的万幸,大概就是叶修的身体同样出了很大的问题,结果正好可以抑制住卢凝月身体的特殊。
只要他们俩有肢体接触,卢凝月就可以安然行走在人多的地方,像个正常女孩一样,这也是她敢于出现在人群中的原因,这是只有叶修才能给她带来的安宁,让她提前看到了她所向往的未来的一角。
只不过,由于长期相处的惯性,还有曾经卢凝月的一次失控,村子里的小孩还是没有接受她的意思。但至少卢凝月可以跟着叶修一起外出,身边能有同龄人陪伴,她已经很满足了。
梦寐以求的日子不断临近,卢凝月也是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期待,巴不得时间快点跳过去,这种心态下造成了几次魂力潮汐,叶修也多花了些时间看着她,免得出岔子。
说到岔子,叶修自己身上的岔子也不小,丹田内部完全塌陷为空洞,感受不到曾经提炼的内力,也留存不了这个世界的星辰之力。
但就是不知为何,反而可以压制卢凝月魂魄的波动,叶修猜想或许自己的魂魄同样有所缺失也说不定。
有卢凝月溢出的魂魄,叶修也能感觉轻松很多。
所以他们之间可以算是互助,并不是单方面的帮助,叶修也如此明言过。
别人不欠自己什么那就是不欠什么,不能让别人觉得有所亏欠。
只是卢凝月并不这么认为就是了。
叶修陪卢凝月四处走了走,哪怕是熟悉的风景也总能看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二人牵着手,闲聊这几天的小事,慢慢地,卢凝月也渐渐放开,不再无意识地压抑自己,发出一阵阵悦耳的笑声。
等到卢凝月稳定自身魂魄,进入修炼状态后,她不舍但坚决地去往自己的修行之地,而叶修走上小路去往半山腰上的屋舍。
那里是卢凝月的家,在这个村子里唯一可以栖身的地方,从那里可以将整个村落尽收眼底,是这一片区域视野最好的地方。
沿着踩出来的小路上去,同样也能看到一些房屋的残迹,保存完好的只有半山腰上的那一排,并连在一起围成一个小院子。
叶修到屋外时,院子的主人正坐在坝子里——一棵郁郁葱葱的司桑树下——聚精会神地雕着一块巴掌大的木头。
如果仔细一点,还能看到那棵司桑树的每一节枝杈上都放着一块木雕,大小各异,有人有兽,神情姿态也各不相同。更妙的是,若不仔细分辨,一般人还很难注意到树杈上的木雕,它们仿佛融在林荫之中,彷如本为一体。
细看下来,也会觉得这棵树其实是一座颇有玄妙的神像,每一尊木雕都藏在树叶投下的阴影之中,一阵清爽的风不经意地经过,才稍稍露出一点影子来。
听栅门被推开,老人停下手边的活,抬起头和蔼地笑道:“回来啦。”
若只看外表,老木匠和任何一个老人都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布满皱纹的脸,枯瘦如枝的指节,伛偻的背脊,活像旁边那棵有些年纪的司桑树。
老木匠在村里生活了很久了,久到一些老人都说在他们小的时候老木匠就在那里,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木匠还是那个老木匠,没有一点变化。
村里人都很敬重老木匠,因为唯一会来这个村子的龙行商会——也即是洪龙的商队——坚持往来这个村子的最大原因,就是老木匠的好手艺,每次商队过来都会由带队的首领亲自去老木匠那取走上次定制的木雕,并送上随行的礼物。
村里人不是很明白为何老木匠这样的人会留在他们这个偏僻山村里,住的屋子也没什么稀奇的,但是商队往来,自然也会带来些外面的东西和货物,很大程度上刺激了村子的活力,久而久之,人们就习以为常了。
有这么大的面子,村里人即便讨厌老木匠收养的卢凝月,背后里说过不少闲话,却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夏永提起手边的茶壶为叶修倒了一碗凉茶,自己拿起另外一碗咕咚咕咚牛饮了大半,惬意地摇起蒲扇。
叶修也不客气,拉起夏永旁边的木椅放到太阳底下坐着,随后端过茶碗将清凉的茶水全灌进肚子里,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又续了一碗慢慢喝,随口说起自己的疑问:“虽然魂魄的修行我不是很明白,但我看凝月的魂魄像是出了些问题。”
能直接让叶修问出这话的,对方自然不是外表那样的一位普通老人。
“凝月这孩子的魂魄的确有些问题,应该是我收养她以前受到过某种伤害,以致于现在魂魄溢出过多,又难以控制。”夏永点了点头,用老人常有的缓慢语调慢慢地说着,只是他的见识明显超过了一个寻常老人应有的范围,“不过正因如此,她倒是更能体会到人情冷暖,以此磨练心性。”
“呵,倒是很有我教风格。”很有明心教的风格,不过正因为如此,叶修才打心底恶心这种行为。
若不是叶修出现,只怕卢凝月要孤独地成长到十二岁,哪怕天赋异禀,又有几个孩子能够耐得住这样的寂寞?这种磨练的做法真要说的话的确太不近人情,不过,和他们明心教早已废除的古法试炼比起来,还排不上号。
恐怕这正是夏永所想,就像当年叶修被自己后来的师叔亲手扔进蛇窟里一样,哪怕那位师叔最后死在叶修手里,他也没觉得自己做错过。
明心教,身为世间最大的武者门派,黑暗中的皇帝,教旨却并不黑暗,反而是主张明心见性,唯正维心。
然而他们的做法却反其道行之,先让教众面对世间极致的恶意,以此升华出对人世美好的眷恋,培养从绝望的强压下破石而出的新芽,再以此心维护世间的正义。
对此,叶修只想用一声“狗屎”来形容,如此残忍无情的教旨,如何培养的出一个对人世充满爱意的人,能活下来的又有哪个不是贪婪求生的人?虽然在脱离当年那个明心教的以后,叶修自己也曾经用过“正义”当做自己活下去的支撑,效果也还不错。
但是怎么想,与明心教的相遇都不算美好,唯一的庆幸大概只有让他免于饿死的命运这一点而已。
就像卢凝月,虽然被夏永收养,但是她一直能清晰地感受到老人身上纠缠的血孽恶魂,反而不敢在夏永身边久留。
夏永对她也秉持着放养态度,教了些基本的修行方法窍门之后,便让她自行摸索。
两人共同生活了十年之久,却并无一丝亲人的样子。
即便如此,夏永也是卢凝月的养育之人,否则她早就在孩提时代就夭折了。
也许真的凡事都有两面性,各有说法罢了。
但叶修还是不爽,因为身为明心教的大长老,明明是可以给她更好的选择的:“但我记得幻灵宗是长于魂法的,为何不把她送去那边?”
夏永嗯了一声,并不在意叶修的语气,平和地说道:“在少教主驾临之前,我一直都是那么打算的。等凝月这孩子星刻之后,不管魂魄是否还有问题,我都会让她去幻灵宗的一个老朋友那。”
叶修沉吟,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扶手,打着某种旋律,他想起了一件往事,那个因为可悲的原因而敢于靠近自己的小女孩。
有点像他记忆中的一个人,可惜不是她。
“而且幻灵宗正是北斗书院主院的所在地,去了那边对她的将来帮助很大。”夏永补充说,“在正式修行之前,磨练心性对一个天赋绝佳的孩子来说有利无弊。”
叶修停下敲击的手指,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他更多的就只是厌恶明心教的作风而已。
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本漆黑无字的线装书放到一旁的茶几上,说起另外的事情:“《心魔诀》我已经参悟完了,作为《玄血魔功》在这个世界的简化和改进,的确也是门上乘的功法了,削弱了部分威能,也削弱了心魔反噬,适合更多的人修习,真是有趣的改进。”
“这个世界真是有趣,魂魄的修炼都能摆在明面上,回到巅峰的话肯定会是更为壮丽的风景吧。”叶修的表情淡淡的,一副与世无争的恬淡神情,闭着眼睛的他似乎随时要睡着过去。
“少教主,我一直觉得您似乎并没有登顶的打算,我们这些人已经老了,无法守护明心教下一个千年,现在教内势力分裂严重,后起势力让我们这些老人头疼不已,已经是……”夏永并不奇怪叶修说“这个世界”,有“这个”,那必然有“那个”,身为追随过前代教主的明心教大长老,对此早已是心知肚明。
他奇怪的是叶修向来对重登巅峰的兴致不强,只有对两世差异的纯粹兴趣,却没有重归强者行列的欲望,这是很糟糕的情况。
叶修挥手打断他,声线平直而不容置疑:“我不是你们的教主,虽然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但我只是一个将死之人,仅仅是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苟活下来而已——我是活不长的。少教主之名,我从一开始就明言我不想接受,之所以我让你们这么称呼我,只是出于对前代先辈的尊敬。”
“而且我要恢复到可以修行的地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如说,以我现在的状态,还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叶修点了点自己的丹田,说出如此残酷现实的他,却一直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生,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概念,这是他带给夏永的感受,也让夏永非常为难。
夏永是明心教教内第一个见到叶修的,他原本只是守在教主与自己出生的家乡,默默蛰伏,从未想过能在同一个地方撞见与教主一样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叶修。
那时夏永可谓是欣喜若狂,以为在千年的枯守中终于等到了希望,在看到叶修能唤出一件和教主一模一样的兵器的另一部分之后,这种狂喜的情绪达到了顶点。
从那之后,夏永就和几个对前代教主忠心耿耿的老伙计一起共尊他为少教主,同时封锁了消息——虽然山村中消息也很难传出去——当时他们都觉得看见了明心教的光明未来。
叶修第一次的拒绝也因他们的狂热而收回,后来再度提起后,他们几个长老依旧在心里抱有一线希望,想着可能是一些前世的纠葛影响了心绪,让时间抹平这些就好了,毕竟前代教主一开始也是这样。
只是,他,叶修,不是前代教主,他是叶修。
更何况他说的同样是事实,对现如今的叶修来说,修炼是件极度困难的事情,就像努力将忘记如何呼吸的身体再度学会呼吸一样,而且这具需要救活过来的身体现在还大量缺氧,濒临窒息。
“凝月的事情了结之后,我会出去游玩一番,教内若有事我会出手相助。”该说的都说了,该问的都问了,叶修放下空碗起身离去,动作毫不拖拉,所以没有回转的余地,“让我继承教主之位这件事就别再提了,告辞。”
听了叶修的宣言,老人看上去苍老了很多,伛偻的身躯下透露出的是沉淀千年的疲惫。他们一群老骨头苦苦支撑着整个教派,年轻人却在下面拆台,为了势力和权力闹分裂,心灰之下,教派的元老们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只在必要的时候出面。
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绝对拥有教主资格的人,他却没有成为站在顶点的人的决心。
而且,老人知道叶修所言非虚,他和其他几位长老尝试过各种手段,都没法让叶修的丹田有所起色,最后也只能从旁辅助,剩下的就只能看他自己的了。
只是哪怕身体无恙了,没有那颗向上的心,他们明心教或许依然等不来一个拥有绝对话语权的教主,随着时间推移,明心教也会因为过大的体量而倾垮分裂。
还有什么比等待多年的希望并不能带来转变更令人绝望的?
夏永失神良久,叶修的话对他的心神冲击实在是太大,以他的心境修为都支撑不住表面的镇定。不过很快,他的目光又凝实起来,口中念诵着那句千年前流传下来的话:“鬼坠星夜,天地无明,血魔裂爪,灭辰摘星。”
“教主,我相信从你所在的世界来的人是不会平庸的。”老人笑了起来,这个问题还是很容易想通的,只要相信他所相信的前代教主就好了。
夏永放下蒲扇,跟到栅门外,说道:“既然您打算远行,如果有兴趣的话,到时候也可以翻过雨龙山脉去大陆南边的北斗书院,那里有不错的修行法门,相信您一定会感兴趣的。”
“我会去的。”叶修点头,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当然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多看看这里的风景,毕竟故乡是回不去的。
“少教主,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夏永看着叶修瘦小的背影,血色不经意间红了双眼,而后夏永深深地皱眉,觉得自己还是得提醒一下,叶修现在的身形实在是太小了,让他这个老人总是忍不住生出关切之心。
“心魔是吧,”叶修顿足,睁开双眼看着空荡荡的石板路,没有东西在眼前却让他的眼睛有了聚焦,“我知道我们明心教教义是降服心魔明见己心,我也知道我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继续修炼玄血魔功,否则心魔反噬,轻则身死,重则堕为陨鬼,为祸人世。”
“这些我都懂。只是……这个心魔是我身边不多的纪念了,一个活不长的人,任性一下也没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