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把命和本钱都输光?”
“唉呀,注都下了就赶紧开盘,少墨迹了。”
——大哥?
苍老且干巴巴的手指离开了男孩沾着血的额头,鲜血滴落于地,男孩忽然化作为一块顽石,似坐于瓦砾碎石之间已千万年。
寂静。
随后生出一点生意。
一生便是一声。那一声淙淙潺潺,故不止一声,似水,浩荡如潮,立了千万年的石头也因此松动。
于极静通于极动。
血动便是血崩。
三尺血崩于身前。
他折腰,一血吐于前。
咚。
他一颤,一血横扫。
咚。
他一倾,一血斜划。
咚。
他一顿,一血倾垂。
咚。
他一仰,一血飞扬。
咚咚咚咚咚……
一声接一声,声震如雷,男孩心跳如擂鼓,重重一锤,就是一口血,那血飞扬横斜倾划,洋洋洒洒,在那暗沉的夜幕,妄想划下属于自己的一笔,只是显得那样可怜戚心。
没有惨叫,没有怪声,没有挣扎,只见男孩身上青筋如闪电般乍现,又如闪电般迅速消失,颤动放松之间就好像他变成了他体内的心脏,被人挖出,暴露在微微湿润的空气之中,却润泽不了他渐渐干裂发白的嘴唇。
他一口一口向前吐着血,一口又一口,吐得见者寒心,他更心寒。
每一声心跳都在压榨他的生命,一声就会挤出一口血。
这催命的战鼓,只求它停一停,只是停了,只怕不会再响起。
没有惨叫,因为血涌于喉封了声。
没有怪声,只有那一声又一声的心跳。
没有挣扎,一挣便是一乍。
只能见他倾塌。
一口一口的血,吐的是男孩的命,他的命开成了身周浑浊难看的痕迹,每一次动念挣扎都因鼓声出而止,无法发力,只有看着力气随血一同倾出。
血都要流干了,眼就不红了,看着男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小干瘪,场间众人不知有几多感慨,又有几多触动。
又过了几息,所有人都听到心跳声小了下去,那红泉也开始暗淡枯竭,男孩摇晃了一下,向前倒去,颓然无依。
只是那些师兄师伯眸中忽然红光大放,因为男孩的双手放在额前,掌面朝下撑住了地面,额头轻轻着地,不像是倒下,却像是磕头。
“师父……”男孩很艰难地伏在地上,磕了个头,很是恭谨地从干哑的喉嗓中挤出了自己心中的诚意,用一口血带了出来,“……多谢。”
男孩抬起头,用手抹了抹脸上的血,咯咯笑了,笑得很开心。
那双褪去血色的眼睛很纯净,就像一对于赤血凝痂中剥出的洁净莲子,大方地坦露着自己的本心。
失血过多,血毒也无处依存,男孩又恢复了行动力,只是不知有几分战力。
玄血魔功本身赋予修行者的生命力就极高,然而男孩的师父并没有留手,男孩吐出的血已经有他身体的三分之二,而且这个趋势还在加大,普通的魔功修行者都得昏迷了,但他还有闲心表示感激之情。
在场的都是修行玄血魔功的,他们明白这种现象代表着什么——男孩天生适合玄血魔功。
换句话说,就是天生的魔。
本只有三重的功力,却在男孩摄取了几人的血液之后,一口气跨过了六重的门槛,这些同宗同源的血液给了他飞跃的资本,玄血魔功毕竟是魔功,只要愿意,可以立马速成,这让他足以斩杀数人。
除了天赋以外,男孩饮下的血有些还存于肠胃之中,虽然之前有些影响行动,但是此时却成了性命的本钱。
更关键的是,那面鼓,安静了下来,没有停,和任何一个普通人平时一样一下一下地敲击着生命的节奏,并不悦耳,但足够强劲。
男孩破解了通玄,或者说,他掌握了通玄。
师兄弟和师叔伯们都逼了上来,封死了他任何一个可能的逃跑方位,没人敢更进一步,唯一可以轻松应对的掌门在点出一指之后就没有了任何行动,站在五步之外受了男孩一拜,所以形势显得有些诡异。
有些人开始怀疑掌门是否放水了,同时想到更多恐怖的事情,更多的人忧虑男孩是否拥有使用通玄的能力,还有人嫉恨上天的不公还有隐隐的快意,因为在他们开来,这个极有天分的男孩必死无疑。
没有太久,因为他们不能让自己考虑犹豫的时间提供给男孩恢复力气,不过在那之前,男孩先抬头望向夜空。
暗兵们忽然注意到周围景色的变化,不是景色整体发生了变化,而是多出了一点东西,以往没见过的东西,于是他们跟着抬头。
那一眼,就此定格。
“那是……什么?”
“那是……月亮?!”
夜空之中,一轮圆盘推开云纱的轻绕,施施然挂于天穹,洒下一片清光,夜亮了起来,于是众星的光彩都被比了下去。
安宁的银白辉光,不像白日阳光霸烈得让人不能直视,反而安静如处子,可远观不可亵玩,不禁让人心生无尽向往,不由心潮澎湃。
任谁心志坚定,也被这一幕所折服,失神地望着这奇景,望着那轮明月,久久无法自拔。
“夜升有月。”叶修看着月亮,他也有两年没见过月亮了,于是多看了几眼,红光在他眼瞳流转,那月亮的边缘似乎也多了一圈血色。
沉溺于月色的暗兵眼中多了一抹红,混杂在原来的血色中,难分彼此。
然后,抬头望月的人们在月亮上看到了一个人。
是有人飞了起来。
伴随着流火之光。
宅院忽然被烟与火充斥,空气里挤进了硝石和劣酒的味道,极为冲鼻,地面的石砖泥土就像丢入巨石的水面,溅起巨大的浪头,有人惨叫,有人示警,都被巨大的声浪给吞没。
混乱中,那个人飞出月色,坠入夜色之中。
如此疯狂的逃脱方式,完全超乎了众人的想象,恐怖的爆炸逼迫所有人四散退避,以致于无法第一时间追赶上去。
众人心中发寒,如此恐怖的爆炸,只怕最中心的人也得半死,虽然魔功可以速成,但恶罗魔体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锤炼成型的,但他还是借着爆风飞走了,这份决断和魄力让人心寒。
短暂地挣扎与形势判断之后,几个功力深厚的师伯率先追了出去,实力稍次者随后追出。
只有掌门挥散了残留的烟火粉尘,走回自己刚站的地方,低头,黑灰混杂着暗红的瓦砾土石里隐约露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坑道。
“好自为之。”
叶修深深行礼。
夜色归暗,银盘又变成了害羞的少女,跳到云中就再不肯出来,地面上少了一层银纱,往日璀璨的星光在人们眼中都显得暗沉。再看那天穹,只有满天星辰,却少了点什么,心中恍然若失。
“醒来!”一号沙哑地吼了一声,用的是魔言,吼出之后他就瘫坐在地上,再无法抵抗体内的通玄之力,若不是叶修的星力太过稀薄,他早就无法动弹了。
只是有的人没有醒来,他们的心魔把他们的心带走了,只剩一个躯壳在原地含糊不清地诉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心魔引,可以引来心魔。要么失陷于外人的心魔,要么被自己的心魔抓走。
“同源同宗果然好欺。”叶修淡淡地说,声音已经不再嘶哑。
不管是前世还是此时,因为了解,反而更清楚该如何对付,故而轻巧省力,虽然这支暗兵里面有几人并不是修炼心魔诀的,只可惜也有血铸的心魔,不足为虑。
半刻钟后,叶修走出废弃宅院,手上的血迹如小蛇一般消失在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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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教主果然神威盖世,本教中兴有望啊!”一个高大的人拿着一个酒葫芦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抹乱糟糟油乎乎的胡子,哈哈笑道。
洪龙闻言,跃到酒徒身边,三两下抢过葫芦灌了一口:“老何,你身体不好还是少喝点吧!嘿,得劲!”
“老洪,你真的不考虑考虑你家喜儿的事情吗?”陆存也凑过来想抢一口,直接碰了个壁。
“不是吧,喜儿那孩子和小财主擦出火花了?!”郑大先大声嚷嚷,一边下暗手抢葫芦。
“滚!”洪龙一不留神,葫芦又被失主抢了回去。
如传言中一样,珍武楼的顶楼是明心教最老牌的长老吃酒叙旧的地方,不过这里没有传言所说的奇珍异画,没有绝世美女,没有山珍海味,没有和传言沾边的任何东西。
楼顶夸张的飞檐拱卫出一个不高的天井,抬头就能看到满眼的星辰,大厅四面打空,从这里可以看到武原城任何一处地方,而四个角落布置的星纹阵则隔绝了外来的窥视。
空旷的大厅里放着一张厚实的方桌,不大,和普通酒家里的桌子没什么区别,看上去和四周的椅子都有些年岁了,破旧不堪。地上堆满了各色酒坛,封泥全被拍开,基本上也被几个开戒的酒鬼喝了个干净。
这里其实是珍武楼当年的一楼,后来被他们移到了这里,周遭的桌子一并撤去——反正也不会招待所谓的客人——只留下他们各自的位置,如今也是有几把椅子落满了灰,上面搁着一坛开封的酒。
千年前,珍武楼还以月光酒闻名,后来没了月亮,却也因为一些往事延续至今。
老家伙们喝酒的地方,谁要是敢造次,那必定是尸骨无存的下场。
“其实还是有月亮好。”郑大先咂了口酒,捞起旁边的酒坛又倒了一碗,“不然这月光酒都缺了些味道。”
“以前你还说看着这劳什子月饼很没劲呢。”洪龙哼了一声。
“因为那时候没钱喝不到嘛。”郑大先很光棍地摊手,“结果这月饼就被教主给吃了。”
“那年的星武者真的是疯了呀。”姓何的酒徒笑了一声。
“想当初我说用星辰作为装饰还被一堆人在背后骂了很久呢,那些个年轻的小辈跳出来还直接叛教了,真搞不懂他们。论及苦大仇深,谁比得上哥几个?嗯?”陆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
“该!”洪龙呛声。
“等少教主成长起来应该就彻底轻松了呀。”郑大先举碗,“干!”
“说得好像我们现在有干啥事的样子。”陆存大嘴巴地嘟囔出来。
并没有被这里的轻松气氛感染的夏永遥指消失在转角的男孩,问:“少教主的手段,你们看清了吗?”
老人们都摇头。
陆存问:“隔着这么老远我都有些心悸,你们觉得会是啥招?”
众人一齐开口:“心魔引。”
郑大先挠了挠头,又说:“似乎……还有通玄。”
“后者自然是好的,千年来除了教主还不见谁能用的出来。不过前一个可就闹心了啊。”夏永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一直很担心。毕竟叶修……不是教主。”
酒徒闷闷地灌了口酒,含糊不清地说道:“而我们已经等不起了,等了一千年才等到少教主的到来,若不是他,我们也很难等到又一个千年后了。”
“是啊,现在年轻一代应该没有比少教主更强的人了。”陆存摇头晃脑地说着旁人不齿的话,“严格来说,他其实算我们这一代的,只是在装嫩,诱拐青春懵懂的小姑娘。不齿,极为不齿。”
“不会这么巧吧?”洪龙瞪了他一眼,“又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酒徒叹了口气:“上一次不就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吗?这事都不用我多说,大家自己清楚。而且他们都来自同一个世界。”
“两次都在眼皮子底下,那我们还挺荣幸的,嘿嘿。”洪龙的笑声有点干。
“鬼坠星夜,天地无明,血魔裂爪,灭辰摘星。”夏永默默地念诵了一遍千年来念了无数遍的短诗。
老人们的眼中都亮起莫名的神光。
沉默许久之后,所有的老人都做出了一致的决定。
“等吧。”
等谁呢?
能等到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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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凝月紧张地扶住归来的叶修,各种混乱的东西探了过来,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她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复,好让自己能够平静叶修的精神。
她没有问关于之前那些人的事情,只是知道与自己有关,有些自责,又很难过,于是鼓足勇气带着歉意主动地抱住了叶修。
卢凝月比叶修高一点点,她抱着叶修倒像是温柔的姐姐在照顾为了保护自己而受伤的顽劣弟弟。
不过叶修在稍微靠了一下后,轻轻退出这个温暖的拥抱。
叶修看着慌乱的女孩,轻声安慰:“你不用再依赖我了,所以也不用这样了。”
“可以自立就要学会独立。”叶修伸出手指轻弹卢凝月的额头,“两年,还有那些我不在的日子,不是为了让你做一个搀扶我的丫头,你要拥有自己的光。”
叶修说完一席话,不再管卢凝月作何感想,回房调整自己的身体。
“还是在祸害小姑娘。”叶修看着门外投下的影子在徘徊了好一会儿后才不舍地离去,想起先前对洪喜儿说的话,微微自嘲。
夜色有点深,暂且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