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随您习武!”
“行啊,想学什么?”
“我知……咦?”
——傻瓜
东辰厢在十多年前那场灾难之后已闲置多年,然而在幸存者的示意下,定时的清扫从未落下,所为的就是希冀时间能够定格,希冀能够挽回无法逆转的时光。深夜徘徊的时候,会来这里点一盏星灯,伏在桌上静静地看着窗外,希冀着有人会回来。
只是少了人味,睹物思人总是惘然。
宣静伊也不常来这里,实际上她已有四年没有推过开这扇门,最近一次到来还是星刻的时候。那天,她想要诀别,只是最后她什么也没放下。
直到今天,有如推开尘埃遍布的过去,如此轻易。
门没有关严,手放上去后轻轻一倚就往里退去,让她猝不及防。
寒风涌入,屋内帘帐鼓动。
端坐着的男孩,嵌进了记忆中的画面。
“天冷,先进来吧。”叶修搁下笔,提起青瓷茶壶为宣静伊倒了一杯,言语间的镇定随意让人感觉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他的声音已经恢复正常,不再是初见时那破碎嘶哑的声音,现在的声音很动人,却和记忆中不一样。
少女像是被惊醒一般战栗,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要去掩饰一下,接过茶杯灌了一口,不出意料地呛住了。
“喝慢点。”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叶修感到些微烦躁,他明白宣静伊是有心障的人,而自己又在她最虚弱的时候正好触动了她内心最脆弱的部分,和缺失的部分重合了。
他不介意被套上别人的影子——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至少可以快速缩短两人的距离,交流起来方便,但是他很烦躁,这种既视感总是给他不好的感觉。
于是他说:“这是你哥哥的房间吧。”
“是……是的。”少女的声音因为紧张而颤抖。
叶修身上的衣物应该也是死者的遗物,从尺寸上判断年纪应该也相仿,确实挺适合他的,只是不合时宜。
他知道宣静伊还保持着一定的克制,只是感性的部分挤走了理性的思考,长此以往,必会有心魔缠身,所以他有必要提个醒:“我和他不像吧。”
“……是的。”宣静伊垂下头,像是虚心接受老师教诲的学生,又像是战战兢兢怕哥哥发火的妹妹。
“所以我不会是你眼里想看到的那个人。”叶修冷酷而直白地宣告,“现在我们是在谈一笔买卖,如果你在心里认为我是他,那你是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的。”
“这个我还是不戴了。”叶修摘下面具,露出那张半毁的脸,他站起身,从宣静伊身边走过,轻轻地将面具戴在她的脸上,遮去她的泪眼。
温泉水残留的温度早已失去,面具内部透着沁人的冷,一如那天失去时冻伤心神的冷,击碎了那个不曾回来的梦。
宣静伊浑身冰冷,面具上的触感有如从死者身上拿下的东西,毫无温度,毫无生机,冰冷得仿佛要牵走她的魂魄。宣静伊的眼神飘忽的一下,莫名地集中在叶修脸上的伤痕上,在她的注视下,伤痕忽然渗出潺潺鲜血,淌过脸颊,浸湿了黑色的衣裳,而他似无所觉。
叶修的脸渐渐模糊,沾染鲜血的一半在变成那几乎遗忘的模样对她笑,如此瘆人的一幕她却打从心底没有感到害怕,心中反而是浮起一丝丝喜悦。
她伸出手,想去触碰。
“别看了,他不在这。”一句简单平直的话如一道霹雳划过,撕裂开重重幻象,宣静伊浑浊的眼睛恢复光彩,面对的依旧是一双血红透亮的双眼。
她的手定格在男孩面前。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叶修心想,一边扶住眩晕的宣静伊,点了几个穴位为她顺气,原本就思念成疾,再这么折腾下去,这身子还没机会好转就坏掉了,“关键就是这个面具和这个房间吗?”
叶修并没有把面具从宣静伊脸上取下,因为那只是一张普通的白色木质面具,特殊的地方也就只有选材和做工精细这点,质地比较柔软,容易贴合面部,除此之外再普通不过。原本说正好戴上遮掉伤痕,却不料是宣静伊心魔所在,现在既然给她戴上了,就看她自己能否克服了,那可不是外伤那么简单可以治愈的东西。
宣静伊齐腰的黑发中间波荡了一下,一条通体漆黑的长蛇游了出来,尖尖的脑袋不满地戳了戳叶修的肋骨。
“我并没有带给你什么,你也无所谓失去。”叶修按照自己的方式安抚两句,“所以,别哭了。”
宣静伊摘下面具胡乱地抹去眼泪:“是我不对。”
小环又戳了戳叶修的肋骨,这次更用力了些。
叶修无视了小环的怒气,坐回到原位,拿起笔划去几个字,又添了些新的到单子里:“单子我已经大致拟好了,那位于婆就是大夫吧?照这些抓药,调养一年就不会有太大的后患。”
见宣静伊愣神,叶修解释说:“我那黑血要先伤再养,讲究的是破而后立,现在我解决了关键问题,剩下的就是养伤了。虽然你资质上佳伤得不重,照这方子调养,最后折损六七年寿命还是有可能,没意见吧?”
宣静伊听完后神色有喜悦也有些迟疑,遂问:“时间……能提前吗?”
“可以,黑血就行。”叶修很有自信地回答。
宣静伊难抑激动之情,却也想起凝练黑血的条件,有些踌躇:“只是……人命吗?”
“只要是活的东西都可以。”叶修的话没有说满,至于“材料”会是什么那可就难说了。
宣静伊略微放心了一点,又问:“那……先生想要什么?”
静。
宣静伊以为自己冒犯了,忙说:“先生,我不是……”
叶修似乎刚刚才想明白宣静伊话语中的含义,说道:“诊金吗?我只是比较闲而已,看着给点吧。”
宣静伊错愕。
黑血怎么看也是很珍贵不能随意使用的,虽然叶修的确来路不明,但是展现惊人手段治愈了顽疾,如此大恩收取报酬也是理所应当,怎么就这么不放在心上呢?再说,之前叶修还教训她这是一场买卖,怎么转眼间就这么随便了呢?
而叶修似乎更关心配药的问题:“今晚忙活一下应该能把神异散配出一剂,你情绪起伏太大,需要尽早服用。”
“多谢先生。”宣静伊收敛心神,珍而重之地收下单子,唤来丫鬟将其拿给于婆。
看丫鬟退出去,关门的那一声就像宣告过去的离别,跃动的心脏都变得安然平缓下来。多年悬于心口的巨石落了地,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神都极度放松,一时之间各种各样的思绪纷至沓来,有些不知所措。
怔怔地出神片刻,意识到这样发呆有违礼数,忙问:“先生,可有吩咐?”
“没有。”叶修正靠着椅背,闭上眼睛假寐,“等人吧,过会儿应该会有人要来吧?”
“是的……我父亲要来。”宣静伊迟疑着,双手在桌下紧紧交握,“那个,您能教我习武吗?”
“行啊。”叶修眼都没睁,漫不经心地回答。
依旧是过于直白而意外的回答,经历了之前的大起大落还有出人意料却顺利至极的交涉,宣静伊倒也适应了一些,只是嗓子仍有些发干。
小环在她怀里不满地挣了挣,宣静伊下压的手压在它尾巴上了。
叶修又说:“一句话,你能不能做主。”
这个问题让宣静伊冷静了一点,只是心脏还是砰砰直跳,她能明白叶修并非信口开河,精神为之一振,只是这个问题也很尖锐,一想到关键就犯难。
“我想……确实,等我与父亲详谈之后再提此事。”宣静伊心中计较一番,郑重承诺道,“诊金也是,一定让先生满意。”
叶修没有回应,宣静伊战战兢兢地等了片刻,直到叶修的呼吸声变得悠长时才注意到——他睡着了。
像个玩累了的孩子。
似乎只有这种时候叶修才像外表那样毫无防备,那无形之中展露的棱角锋芒尽数敛去,只剩下一个疲惫的孩子。
唯独脸上的伤疤还在昭示他所经历的东西并非同龄人可以轻易经受。
宣静伊微微怔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并不能做什么事情之后选择静静地注视叶修的脸庞。确实,看那容颜,那眉目,那每一样五官的每一点轮廓,都没有一丝的重合,从始至终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而已。
心中怅然的同时也放开了一些,她确实是被突如其来的一切打乱了方寸。
宣静伊抱着小环靠进椅子里,习惯性地点了点夜雨蛇头顶的鳞片。藏在刘海下面的目光缓缓扫过寂静的房间,每一个物件、每一个角落都埋藏着回忆,躲着一个她一直躲着的身影。四年了,她都拒绝踏进这间屋子,现在蜷在椅子里也无法把整个人缩进去,身体的成长和记忆中的感受出现了偏差,现实和过往迷离相交,让她思绪翻腾。
她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也不知道未来该做点什么,明明是一直渴望的,到头来还是不知所措。
她只是在迷蒙之中呼唤着。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