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角声大作,一支人马分两列驰出朔州城门,往南进发。安休休策马置身其间,呆呆看向前方飘动的皂色大纛,心情既兴奋又焦虑。这年安休休二十八岁,投身鸦军的第十个年头,终于从一介小卒做到了游骑将军。投军时间日长,使他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遇事深思的青年将领,人心的浮动,战事的一触即发,主上的不可琢磨,这些都是他不安的理由。
“老安,在想什么?”同为游骑的薛阿檀追了上来,与他并排而行。
“老薛,你说奇不奇怪,”安休休说:“十三太保差不多都到齐了,怎的独缺了二太保李嗣昭。自从三日前节帅定下这比箭夺帅之约,我心里就有些纳罕了,鸦军不是一直由李嗣昭统帅么,还要夺什么?”一旁的薛阿檀嘿了一声,笑着说:“咱们投身行伍,平日要管住嘴巴是不错,可哪个要你管住眼睛耳朵,做瞎子聋子了?李嗣昭的事,军中早就传开了,你竟然不知道么?”
“小弟孤陋寡闻,哪里跟哥哥这般消息灵通。”安休休说。
“你不是孤陋寡闻,你只是本分罢了。”薛阿檀拉紧了缰绳,转头说:“不该打听的就不去打听,这是你的长处,也是你的短处。”顿了一顿,又说:“你有所不知,李嗣昭因为与京里来的那个太监过从甚密,已被节帅免了职,罚他在家里面壁思过,又怎能再争夺这个先锋的位置?”
“什么时候的事?”安休休略感讶异。
“就在前天,”薛阿檀说,“当晚李嗣昭进出那个姓田的太监的宅子,与他密谈了两个时辰,让节帅派出的哨探看见了。”
“前天的事,这么快就传开了?”
“这就是汉人常说的那句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了。”薛阿檀两腿往马肚子上一夹,接着说:“如此一来,十三太保为了这个先锋之位争的是不可开交,你说,要你是节帅,该怎样决断?”安休休沉吟一会儿,说:“李嗣源是老大,也熟悉军务,要是选他,难道还不能服众么?”薛阿檀干笑一声,说:“你是跟过李嗣源的,他是何等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么?他心思向来都是十三太保里最重的,一贯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么大的烫手山芋,你想他会接么?”
“的确是烫手的山芋啊,”安休休叹了口气,说:“出征在即,这一赢仗打赢了还好说,要是打输了,这个先锋首当其冲,只怕是很难翻身了。而且又得罪了李嗣昭……”安休休陷入了沉思,胯下的骏马不知不觉间已经偏离了道路,半响,他抬起头,“几年不打仗了,这些为将为帅的无心战事,每天都想着勾心斗角,这样下去,鸦军还是从前的鸦军么?”薛阿檀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又说:“其实节帅本来是属意李存孝的……”
“那个牧羊子?”安休休啊了一声,“倒是听说这人勇武过人,可他从未带过兵,先锋的位置事关重大,他能行么?”
“是啊,”薛阿檀脸上微微一笑,“你这话说的跟康君利一模一样。”安休休问:“康君利也这样说?”薛阿檀说:“你也知道,从前咱们鸦军出征,都是节帅亲冒矢石,带头冲锋的。可现在他年纪大了,就想着坐镇后方,让年轻一辈去前方拼杀。李嗣昭被免职之后,他首先就想到了李存孝,但康君利头一个就出来反对,说了你刚才这番话。于是节帅就说:‘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带兵打仗,总是要历练的。存孝的武功,在你们众兄弟中间是拔尖的,我看他当的起这个先锋。’康君利还是不服气,说:“要是力气大就能做先锋,咱们府里养的那只黑熊力气最大,不如让它来当好了。不说军中卧虎藏龙,就是咱们十三太保中,武功胜过存孝的也不是没有……”
“这康君利言下之意,莫不是说自己的武功胜过李存孝了?”安休休说。
“那倒不是,”薛阿檀说:“康君利当时说:‘军中的武艺,首重骑射,骑自不必多说了,大家都是马背上长大的,骑术皆精。十三太保各有所长,论运筹帷幄,计谋韬略,首推大哥。论行军布阵,指挥调度,则是二哥。再说武艺,论枪法棍棒,十一哥的史家枪法无人能及,论刀法,则是五哥的振武刀法,其余兄弟们的武功亦各有千秋。可要说到这个射字,四哥的箭术已得到义父的真传,军中人人叹服。所以要是以骑射定这个先锋之位,我推举四哥。”
“谁不知道康君利和李存信是穿一条裤子的,”安休休哼了一声,“他不好意思直接推举自己,就推了李存信出来,说不定这番话就是李存信教的。”薛阿檀笑了笑,接着说:当时节帅听了这番话,就说:‘谁会行军打仗,也不好拿出来较量。以箭术来择将,也没什么不可。存信的箭术是我手把手教的,的确是不赖。不过也不见得就一定能胜过众人。’这样一来,他就与众将商定,定在今天围场比箭,由夺魁之人来当这个先锋。”
“原来是这样。”安休休唔了一声,又说:“其实照我来说,谁来当这个先锋,都不如史都督让人信服。”
“你说这句话,就是还没看清楚军中现在的形势,”薛阿檀脸色一沉,说:“我问你,史敬思是什么人?”
安休休一怔,略带纳罕地说:“白袍史敬思,军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话是什么意思?”薛阿檀哼了一声,说:“是啊,史敬思的名头这样响亮,老主公在的时候,他在鸦军中就已经甚有威信了。你说这样的人,节帅能不防着他一手么?”
“我看倒不见得吧。”安休休沉吟着。
薛阿檀摇了摇头,继续说:“我再问你,史敬思的才干比起李嗣昭如何?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让
他来统领两万鸦军,同样是绰绰有余。可是到了现在,节帅为什么只让他做一个有名无实的九府都督?”“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有点道理。”安休休一愣。
“所以啊,”薛阿檀叹了口气,“十三太保之中,咱们亲近谁都成,唯独不能走的离史敬思太近,知道了么?”
“老薛,你什么时候变的这样现实了。”安休休转过头。
“不是我现实,”薛阿檀沉默一会儿,说:“咱们这些当兵的,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都是理所应当的,我怕的是有一天起了内讧,死在自己人手里,懂么。”
安休休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这时,两队人马已经依次进入朔州城南的围场。一队穿红袍,另一队则穿着绿袍,加起来大约有五六百人。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弓箭,似乎要举行一场大狩猎一样。先头队伍到达围场中央的时候,统帅李克用已经从马上下来,他身披黑色大氅,快步走到帅台上,转身看向台下的将领。只见他面色苍白,不时咳嗽几声,似乎身体有些不适。
“参见节帅!”众将齐声大喊。
李克用眼光扫视众人,沉声说:“都来了么?”众将喊道:“是!”李克用一摆手,说:“好,那就早些开始吧。”
这时鼓声响起,两队人马分散到围场四周,让出中间的位置。薛阿檀说:“开始了。”安休休点点头,两人一齐向中间看去,只见围场一隅置了一面箭靶,离箭靶八十步外则画着一道红线,众将骑在马上,各个都是跃跃欲试的神情。帅台上的李克用手里高高举起一枚印鉴,另一只手指向箭靶,朗声说:“能三箭射中靶心者,就来拿这个先锋印。”
“末将先来。”一名身穿绿袍的将官应声出列,对着李克用一抱拳。
只见这人长须黑脸,貌甚雄武,安休休问:“是夏日新么?”薛阿檀嗯了一声,说:“这人身手不赖,咱们看看再说。”
在众人欢呼声中,夏日新腿跨一匹黑马,沿着围场绕了一圈,跟着调转马头,霎时间跑到红线的位置,搭弓拉箭,闷哼一声,一箭射出。那箭去如流星,众人转目看去,只见那箭将要射到箭靶之时,势头略偏,虽然中了,却不是红心,都发出惋惜之声。
“八十步之远,对你有些难了。”李克用颔首说。
“是。”夏日新说了一声,跟着定了定神,又射了一箭,这次却连箭靶也没能命中。夏日新面露赧色,说:“末将今天状态不佳,这第三箭也不用射了。”叹了口气,回列去了。
这时候,只听一个声音哈哈大笑,说:“夏将军这手佛门箭术可漂亮的很啊,这箭术要是用在战场上,不正是应了一句古话么。”众人闻声看去,原来是十二太保康君利。
“哪一句古话?”夏日心见他出声揶揄,皱起了眉头。
“上天有好生之德。”康君利笑的更响了。众人闻言,都大笑起来。夏日新这时羞愤难当,哼了一声,不再接话了。
康君利取出弓箭,骤马出列,对李克用说:“义父,让我来试试。”李克用微微一笑,说:“这比箭夺帅的主意本是你提议的,可不许给为父丢人。”
“义父放心,”康君利显得成竹在胸,“儿子这几天刻苦练习,有十足的把握命中红心!”李克用听了这话,心里一喜,笑着说:“好,箭术本非你所长,就是能射中一箭,为父也很欣慰了。”
“您就放心吧,儿子一定能三箭全中。”康君利拍着胸脯说,接着驱马立在红线外,微微一笑,引弓射靶,连射三箭,三箭全空。李克用差点气晕过去,大骂:“狗东西,一箭都射不中,还敢夸下海口,来人,与我推出去斩了!”
康君利三箭射空,正呆呆看着箭靶,还没反应过来。半响才惊出一声冷汗,急忙下马拜倒,语无伦次地说:“义……义父,这……这不可能……儿子平时都能射中的……定……定是这箭有问题!”
“放屁,箭有什么问题?”李克用更怒了,唤过李嗣源,说:“嗣源,你射给他看!”
“是!”李嗣源应了一声,搭上箭,瞄准红心,射中了两箭。李克用微微颔首,说:“这才是我李克用的儿子!”向康君利瞪了一眼,叫道:“来人,快把这不中用的东西给我推出去砍了!”话音未落,只见一人兴冲冲地跑过来,正是副将夏日新,只见他一把拉起康君利,嘿嘿一笑,说:“太保,让末将来送你上路!”
康君利在鸦军中虽然人缘不佳,毕竟是十三太保之一。众将见李克用要杀他,纷纷来劝。李克用自也不是真动了杀心,对着康君利眉头一蹙,冷冷地说:“快点滚了!”康君利如获大赦,急忙爬起来,躲到人群后头去了。
过了一会儿,李克用脸色略缓,说:“还有谁愿意一试?”
“儿子愿意试试。”一个冷冽的声音说,正是李存信。李克用唔了一声,说:“先前君利对你的箭术推崇备至,你可不要像他一样给为父丢丑啊!”李存信点点头,默不作声,腿跨一匹白驹,在箭靶百步外原地打了一个转,众人见状都吃了一惊,纷纷叫着:“百步!?”
正当众人讶异惊叹之时,李存信已经射出一箭,这一箭势头甚好,一下就射中了红心。跟着一鼓作气,又迅捷无伦地射出两箭,全都中了。
“百步神射,这才是十三太保该有的水准,”李克用眉毛一扬,“存信,你给为父争气了!”
李存信转向帅台的方向,抱了一拳,说:“多谢义父夸赞。儿子三箭全中红心,请义父赐予先锋印信。”李克用沉吟一会儿,说:“你能全中,未必别人就不能,姑且再等等看。”
“是。”李存信应了一声,面无表情。
李克用环视众将,朗声说:“我儿存信已射中三箭,还有谁敢与他一较高下?”众将见李存信善射若此,实在是有百步穿杨之能,珠玉在前,谁也不敢上前献丑。李克用连问三次,竟然没有一人敢应。李克用微微颔首,说:“看来存信的确是我鸦军中第一神射手了,好,我就把这印信……”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慢慢收回印信,向人群中看去。
“我儿存孝何在?”李克用大声问。
“启禀节帅,十三太保刚才骑马出去了。”有人回答。
“存孝武功虽然极高,不过从没见过他使弓箭,想来是不会了。”李存信说:“他既然出去了,看来是不想给义父丢丑。”
李克用唔了一声,正要将先锋之印交给李存信,忽然之间,只听有人大喊:“快看,十三太保在那里!”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围场外的土坡上,李存孝驻马而立,正奋力拉开一张大弓,那张弓比他人还高了许多,所以姿势略显古怪。
“那是什么弓?”李克用问。
“启禀节帅,”有人站了出来,说:“那张弓名叫鹰怖,是当年咱们打契丹的时候,从契丹人那里缴获的。这不是普通的弓,弓弦是由一只千年大蛟的筋制成的,韧性非比寻常,类似于战场上使用的弩机,需要七八名力士同时使力才能拉开,一直弃置在武库里。”
“存孝难道想在那处开弓?”七太保李嗣恩失声大叫。
“有多少步?”李克用问。
“约……约有两百步……”李嗣恩回答。
李克用哂然一笑,说:“痴儿,焉有两百步射箭之理,便纵霸王再世,温侯复生,亦不能为……”话还没说完,忽听嗡的一声,土坡上的李存孝已经一箭射出。
这一箭犹如苍龙出海,声势浩大,眨眼之间,已经飞入围场之中,引得群马仰头狂嘶,待到众人缓过神来,只见那箭靶倒在地上,红心之处已然中空,那箭却深陷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众人见了这情形,都是悚然而惊。
“存孝……存孝……真……真神人也!”李嗣恩张大了嘴巴。
李克用走下帅台,看向箭靶,说:“箭靶已废,剩下的两箭也不用射了。”对一旁的李嗣源说:“你去叫存孝过来。”李嗣源领命去了,过了一会儿,与李存孝两骑并行而回。李存孝下了马,向李克用一拜,大声说:“存孝拜见义父!”
李克用微微颔首,目视远方,说:“昔年我随先父征讨庞勋,亲冒矢石,冲锋陷阵,军中都称我为飞虎子。我是先父的飞虎子,存孝不也正是我的飞虎子么?”顿了一顿,朗声说:“命李存孝为我军先锋,赐号飞虎将军!”说着递出先锋印信,李存孝接过来,说:“儿子领命!”
李克用将他扶起来,取过“鹰怖”弓,比划一番,说:“好弓,良弓埋没已久,今日终遇良主。这弓就赏给你了,希望它能助你阵前杀敌,建功立业。”
“多谢义父。”李存孝接过弓,轻轻抚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