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碰撞在一起,水花高高飞溅起来,遮天蔽日,尽是沆砀。视野里是一片茫茫,什么都看不清,但闭上眼睛,脑海中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情景竟是那样清楚。耳中同时传来轰轰隆隆的声响,如雷鸣、如山崩、如地裂,又如成千上百的战鼓同时响起。李克用置身其间,任由浪潮不停地抽打身体,脸上却是怡然自得的神情。
“这就是黄河么?果真壮观啊!”李克用心里赞叹。
在河中府每天抱着酒坛醉生梦死,谁也没有想到独眼龙事事出人意表,五天以后,在各镇节度时还在呼呼大睡的时候,李克用已经带着他军队挺进到黄河东岸,与对岸的葛从周部遥遥相望。到达的时候已经是黎明时分,军队扎营之后,李克用就独自一人走到岸边,观浪听涛,石像般地伫立了一个时辰。
“晋,全晋。”看着河水从莽莽天际奔来,李克用的脑中竟又浮现出那天在朔州家中,代北监军使陈景思用手指蘸着茶水写的那个字,随着工整的楷字在脑中旋转着慢慢放大,一幅大唐疆域图在背景里隐约显现。“晋啊!”李克用轻轻叹息。一个浪头迎面打过来,使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他哂然一笑,用浑身的力气发出了低不可闻的声音,“晋还不够啊!要是黄河也是我的,那该多好!”
“节帅!”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一片涛声中却又清晰可闻。李克用惊的浑身一颤,险些失足掉进黄河,好容易稳住身形,转过身,只见十步开外,一个清瘦的身影悄然站着,这是典谒官郭崇韬。
“是你?”李克用的独眼突然睁大。
“回节帅,是下官郭崇韬。”郭崇韬缓缓作了一揖。
喜欢观浪听涛的不止一人,与李克用不同的是,郭崇韬不喜欢直面滔天巨浪,而是站的不远不近,恰到好处。李克用站到堤坝上的时候,郭崇韬也前后脚跟来了,李克用站了一个时辰,他也毕恭毕敬,目不斜视地站了一个时辰。
“下官,下官,”李克用嘴里嘀咕着,缓步走下堤坝,“既是下官,又是文官。一介文官,不在河中好好呆着,来军中做什么?”
“是节帅传唤我来的,节帅忘了么?”郭崇韬回答。
“有这回事么?”李克用显得一脸茫然。
“节帅大概真的忘了,”郭崇韬说着又躬身行礼,“在河中的时候,节帅曾传唤过下官。但下官去的时候,节帅却喝醉了。节帅事务繁忙,是以下官一直都找不到机会聆听您老的教诲。这次节帅仓促出兵,说不得要等到猴年马月,下官才能再蒙召唤,所以就跟了过来。”
“想起来啦,”李克用恍然大悟地说:“是有这么回事。”他耸着肩膀,忽然发出咆哮般的哼哧,跟着冷冷地说:“听说你小子在背后说本帅的坏话,是不是?”
李克用身为一方霸主,威势非同小可,看他目光如电看来,郭崇韬却是平静如常,好像天生就不知道紧张为何物,只听他语气平缓地说:“下官平日说节帅的坏话着实不少,不知节帅指的是哪一句?”
“好啊,还不只一次?”李克用又惊又怒,嗓子眼里发出“唔”的长音,说:“你小子的胆子着实不小!”
“节帅息怒,”郭崇韬又是深深作了一揖,“下官一向谨言慎行,只是有时喝了酒,难免会有些酒后失言。”
“酒后失言?”李克用冷笑,“恐怕是酒后吐真言吧。我问你,你说本帅相貌丑陋,昏庸无能,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郭崇韬脸不红心不跳,淡淡地答道。
“你……你小子倒是老实。”李克用怒极反笑,“本帅如何相貌丑陋,昏庸无能了?”
“节帅相貌丑陋,此乃人所共知……”郭崇韬回答,没等他说完,李克用一只独眼已经快喷出火来,喝道:“岂有此理,什么叫人所共知?”
“人所共知,就是人人心里都清楚明白。”郭崇韬说:“节帅,下官这样说,您老又是否清楚明白呢?”
“清楚明白,”李克用不自禁地答了一句,忽然又呸了一声,说:“相貌丑陋也就算了,你们汉人不也常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么?我再问你,昏庸无能这四字评语,你又做何解释?”
“节帅容禀,”郭崇韬作势欲拜,李克用却做了个免礼的手势,于是顺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接着朗声说:“节帅一路南下,屡战屡胜,挡者披靡,与诸侯河中会师。应当尽起三军,直捣长安。要能如此,天子如今已然还都。可是……”郭崇话锋一转,“可是节帅到了河中之后,不思进取,日日饮酒作乐,以致贻误战机,凭此一事,昏庸无能四字,节帅是当之无愧了。”
“狗东西,狗东西,实在是无礼!”眼看一介小官当面指摘,李克用此时已经火冒三丈,强压心头怒火,寒声说:“你说本帅贻误战机,你又懂什么军机了?本帅会行军打仗的时候,你小子还没断奶呢!”顿了一顿,又说:“你倒说说看,本帅应当如何行军?说的好,今天放你回去。说不好,哼哼,仔细你的狗头!”
“节帅如何行军?”郭崇韬不答反问。
“兵法有云,其疾如风,侵略如火。本帅行军打仗,靠的就是一个快字!”李克用说:“你排兵布阵,出谋划策,都得要时间。待你准备之时,我两万鸦军早已攻下城池,总而言之,攻不如袭。以此行军,无往而不利!”
李克用说完大手一挥,俨然有指点江山的气概,不料郭崇韬哈哈大笑,几乎直不起身。李克用哼了一声,问:“你笑什么?”
“敢问大王,鸦军行军如此之快,粮草补给如何跟上?”郭崇韬停住笑声。
“何用粮草?”李克用瞪大了眼睛:“每人带三日口粮,限三日之内破城,取城中之粮补给,此之谓以战养战。如果三日攻不下,杀马为食,破釜沉舟,必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果不能呢?”郭崇韬又问。
“如果不能,本帅今日岂能来教训你?”李克用冷冷地笑着,“本帅还没死呢。”
“攻下城池之后,留多少兵力守城,如何驻守?”
“不用驻守。”李克用说:“破城之后,尽屠城中兵士。百姓若敢反抗,一律杀之。”
“何不收为己用,壮大兵力?”
“兵在精不在多,两万鸦军足以平定天下,何用壮大?”
一番快问快答,两人都是唾沫飞溅,李克用顿了一顿,问:“你还有何话可说?”
“无话可说。”郭崇韬叹了口气。
“好,”李克用说了一声,面露得意之色,“你这颗狗头,本帅收下了。”
“且慢。”郭崇韬再次抬头,“敢问节帅,可有问鼎中原之心?”
“你说什么?”李克用怔住了。
“节帅可有问鼎中原之心?”郭崇韬重复了一次,沉默一会儿,又说:“安禄山没做到的事,节帅想不想做?”
怒涛拍岸,浪潮掀起十丈高,两人的身影都在霎时间变的渺小。响彻云霄的涛声,这时却不及这淡淡一问来的振聋发聩,李克用的脸色已经变了,仿佛心里的秘密被人拆穿,但随即又想:“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李克用之心,怕也未妨多让了。只怕这秘密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本帅确有此心。”等到一波浪潮退去,李克用已是一脸坦率,“不但本帅有此心,各镇节度使,又有哪个不想?”
“既然如此,节帅所杀的,都是他日节帅自己的百姓,节帅毁伤的,皆是日后节帅自己的国力。”郭崇韬的目光与李克用接了一会儿,转而抬头望天,“节帅如此行军打仗,使天下的百姓记恨,纵然日后夺了江山,又岂能长久乎?”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竟说的李克用哑口无言。他固然有夺取江山,建功立业之心,这念头在他心中不知想过几千几万遍。可是夺取江山之后的事,他却从未想过。眼前的郭崇韬不过是他堂弟手下的一个典谒官,想的却如此长远,眼光见识俨然在他之上,这使得他已经不止是吃惊,而是脊背发凉。
“你退下吧。”沉默半响,李克用叹了口气。
“小人告退。”郭崇韬又是一揖,跟着转身便走。
“郭典谒,”李克用叫住了他,突然问:“你说大唐气数,是否已经尽了?”
“大唐气数是否已尽,只在节帅一念之间。”郭崇韬停住脚步,缓缓回头。
“怎么说?”李克用愕然了。
“节帅若是重用小人,纳我之言,听我筹谋,那么大唐气数便尽了。”郭崇韬说。
“你?”李克用一愣,半响,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毛遂自荐也不是这个荐法,你……你滚吧。”
“是。”郭崇韬微微一笑,再次抬腿。
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李克用再次大笑起来。浪涛不断冲击着堤岸,李克用回头看了一眼,骂了声:“他奶奶个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