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高墙远处,少年转身离开,步伐缓慢之余仍旧不放心的回过头,目光担忧。
那城墙下的阴影中有一个很危险的人物,她是没有察觉到吗?
在心里默默地否定了这种可能,琉月脚步踌躇,犹豫着要不要过去。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迟步,陶紫鸢转身轻笑道,“我没事的,回去吧。你已经护了我一路了,再继续下去你就没有理由了。”
微风轻拂,吹来夏夜的暗香,那是独属于昙花一现的芬芳。
少年眉间轻蹙,踏出了那关键的一步,在陶紫鸢惊诧的目光中义无反顾的走到她身旁,平静道,
“在我们的国度,绅士和礼让风度在整个贵族阶层中备受推崇。作为一位绅士,断然没有看着女人去赴死,男人苟活的道理。”
黑色的燕尾服仿佛同黑夜融为一体,可陶紫鸢清楚的知道,在自己的面前,有一个少年……不,应该说一个活了几百岁的少年挡在那里。
嘴角一丝无奈,可心中却已然是足够动容。
她的君要她死,她的敌人却在保护着她,真是够讽刺的。
黑暗中传出一声嗤笑,接着一袭白衣的女子,手持一柄长剑,迎面走了过来。
白衣盛雪,不及女子手中利刃寒光,眉心一点朱砂,眼中却不见丝毫柔情。
“本以为可以同定风波较量一把,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送死,半老徐娘的陶都尉还真是惹人怜爱啊!”
女子冷声道,听不出玩味和打趣,有的只是森森的冷意。
琉月蹙起眉头,他感觉到了一股力量在压制着自己的能力,手在颤抖,可依旧无济于施。
就在这时,身后的人轻声道,“五行相生相克,她的能力来源于土,所以你的能力很容易被她克制住。”
琉月有些担忧道,“那该怎么办?”
陶紫鸢看向那女子逐渐走进的步伐,眯起了眼睛,轻声道,
“先夫曾有一柄剑,名为天启。那柄剑非金非铁,而是一人的脊骨,却锋利无比。我与先夫的缘分,也是自天启开始。今夜陶汐面临困境,不知可否暂时为我所用?”
女子脚步微顿,她离那少年的距离也不过短短五步,几乎只要一瞬便可以刺死那二人,只是此刻的女子却被另一道风景吸引了目光。
一柄剑自东飞来,落在了那位白发女子的手中。
琉月不曾转身,却也察觉到了细微的变化,似乎有些东西发生了改变。
手中的剑浮起,悬在空中,瞬息而发,斩断了琉月和那白衣女子之间的牵扯,下一瞬琉月终于觉得身上那股压力消失,得以喘息。
“还不快去,这可是大好的机会。”
陶紫鸢出声提醒道,琉月立刻反应过来身影一闪,便到了那女子身后,后者反应及时以剑相挡,方才堪堪的挡住了琉月全力一击,却也是向后退出数丈,口吐一口鲜血,不可置信的看向那蓝衣白发的女子,怒道,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你体内气机全无,怎么能斩断我的罡气!”
陶紫鸢弯起唇角,下一瞬紫色眸子出现在女子眼前,一道冰凌穿胸而过,女子瞪大了眼睛,看向那人的方向,诉说着不甘。
陶紫鸢轻声道,“天地不予,那我便从人间去取,只要我不想死,任何人都取不走我陶汐的命。踏雪无痕,长恨无歌,踏雪山庄的无歌女,真是一步好棋啊。”
陶紫鸢感叹着,只是那个女子再也听不到了,只能带着不甘心投入不知是否存在的下一世。
琉月抬头,看向那人,眼中带着一丝疑惑,随即又是唇角微扬,陶紫鸢刚想开口解释,却听他释然道,
“夫人方才的那一剑,应该是黎清江湖上的武功吧。”
陶紫鸢眼睛一亮,笑着点头道,“正是。”
琉月道,“天色不早了,琉月送夫人回府。”
陶紫鸢迟疑道,“你的伤……”
琉月摸了一把肋下的伤口,轻声道,“夫人放心,承蒙夫人的关照,所以在澜沧江畔恢复的不错,如今只是被稍微的牵动伤口,并无大碍。”
陶紫鸢眉间轻蹙,目光有些古怪,后者疑惑道,“夫人在看什么?琉月的脸上有什么东西?”
说着一边抬手摸了摸脸颊,陶紫鸢见此不由得笑出了声,琉月有些莫名,只见那人笑着道,
“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曦月一族的人,倒像是黎清人,一口黎清话说的不禁流利,更是文绉绉的,像……啊,像那些朝廷上的老夫子们,有板有眼的。”
琉月蹙眉,有些疑惑道,“这是我已经学有所成的意思吗?”
陶紫鸢微怔,随即点头笑道,“是啊,你已经学的很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吧。”
接下来的一路上,一直到春梦湖边,陶紫鸢都不曾看到一个阻拦的人,是没有人吗?
当然不会。
那个人怎么会只派两个人来这般大意?
定是比前一位更进一步的高手,确定了自己死透了为止。
手握着天启剑的陶紫鸢在琉月眼中,好像是那些故事里的江湖侠女,仗剑天涯,行侠仗义。
只是当目光触及那头白发时,琉月眼眸微动,闪过一丝不忍。
终是陶紫鸢松开了手,天启离开了春梦湖,归去东边。
春梦湖旁,陶紫鸢还未来得及开口,已经是一池湖水封尽,陶紫鸢心中一暖,踏上冰封的湖面,走到另一边的落英缤纷。
风波亭前的樱花依旧灿烂,只是脚下多了许多的落红,看着凄美妖艳。
风波亭门口,琉月停下步子,轻声道,“夫人已经到了家,琉月便告辞了。”
脚步微动,还未及转身,便听那人道,“你要去哪?”
琉月垂下眸子,“回公馆。”
陶紫鸢轻笑着道,“留下来吧。我需要一个人,能帮我镇着那些牛鬼蛇神,时间不长,等到那少年归来便好。”
琉月张了张嘴,默默地点了点头,陶紫鸢只听到轻轻的一声“嗯。”
陶紫鸢笑着,敲开风波亭的门。
门内护卫看到白发女子先是恍惚一下,随即认出女子是何人时便躬身行礼,让开了路。
陶紫鸢看向旁边的琉月,后者微怔,随即先一步进了风波亭。
护卫看着琉月的目光中有诧异,有怒火,旋即准备拔刀,却被一只手按住。
护卫看向门口的女子,眼中带着疑惑,和悲愤道,“大人,别忘了陈大人就是因为这些人死的!”
陶紫鸢平静道,“我知道,可从今以后,他是风波亭的副都尉。”
护卫惊诧的说不出话,另一边的护卫冷冷道,“我等并未接到圣旨,恕难从命!”
陶紫鸢的眸光微动,看向那人,“你觉得圣旨很重要吗?”
护卫淡淡道,“吾等食皇恩,享厚祿,自然是要为陛下做事!”
陶紫鸢弯了弯唇角,看向旁边的护卫,“你也是这么想的!”
护卫没有回答,只是低下了头。
陶紫鸢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迈步,“你为你的陛下做事,这是我的风波亭,告诉其他人如果不愿意听我的话做事,那就去皇宫投靠你的皇帝陛下吧。”
琉月看着那女子从自己身前走过,随着他的脚步穿过山水景致,走到了一座雅致小院前,上面的牌子写了三个字……九霄斋。
陶紫鸢将人领到了九霄斋,解释道,“今夜你便歇在这里吧,原本这也是为副都尉留出来的屋子,时常有人打扫,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和我说,即便你想将这九霄斋换一个面孔,也无不可。”
琉月看着月光下的小院,虽然没有公馆那样的堂皇富丽,却不失雅致风景,轻声道,“已经很好了,琉月没有什么要求,只是……方才夫人因为琉月说的那些话……”
看着他的迟疑,陶紫鸢微微思索,道,“你觉得我在收买人心?”
琉月苦笑道,“那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陶紫鸢挑眉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往后这黎国有没有皇帝还未可知,这些人似乎忘记了,风波亭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清楚那些霍乱人间的东西而设立的机构,他效忠的不是皇帝,不是朝廷,而是百姓。”
琉月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她可以在澜沧江畔即便明知后果也会一意孤行,明白了为什么自燕都城外一直到春梦湖旁都再不见他人阻拦。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不过如此吧。
只是这个道,究竟是哪一条路?一切还尚未知晓。
院子里的护卫终于有了动静,看着被陶紫鸢领过来的男子,心中有数,这应该是副都尉了,只是在看到这人面容的时候护卫还是有所迟疑,不过最后还是将人迎进了院子里。
一步九霄,一步人间。
————
人来人往,人走人过,聚了又散,人生起起伏伏,往来无常。
比如说那一夜陶紫鸢放出的话,风波亭走了一些人,不过好在又多了一些人。
比如说,那个灰发紫眸的少年,这一待便待了两年。
比如,海上的战事又输了,输给了边陲小国。
比如,那终不再着一袭紫衣的人在那合约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背负千古骂名。
比如,同何玖游历许久的惜南,终于赶在第二年秋天的红枫染血之前回到了风波亭。
再比如说,断秋崖的红枫染红了整个秋,唯独那一抹白,惹眼了整个风波亭。
一位稀客的到来打破了风波亭两年的平静,因为有人提前吩咐白衣的女子就这样毫无阻挡的走到了断秋崖上,早已等候在崖上的女子一袭蓝色衣裙,三千白发格外的引人注目。
在那白衣女子登上断秋崖之时,陶紫鸢轻声道了一句,“来了。”
清醒的灵筠终于不再是那副笑意温和的面孔,冷若冰霜,充满了恨意。
见她如此,陶紫鸢只觉得满心的恨都散了。
一个从来不敢做自己的女子,一个为了爱人舍弃一切的女子,可最后得到她想要的结果了吗?
答案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灵筠冷冷道,“既然已经是将死之人,又为何独占这个位置?”
陶紫鸢笑出了声道,“等你啊。”
灵筠冷笑道,“等我?”
陶紫鸢点头,坐在竹椅上,看着眼前的女子一袭白衣,笑着道,“我知道他终有一天会忍不住去找你,就像是当初为了救因为他而中毒的我一样。这一次,为了你的夫君,你也会选择毫不留情的杀了我。”
灵筠冷笑出声,“你倒是聪明。”
陶紫鸢摇头感叹道,“也不是我聪明,只是如今废人一个,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想着等到那个人回来了,这一生也就有个了断了。”
灵筠蹙眉,“那个叫做惜南的少年?”
陶紫鸢弯起唇角,不置可否,
“这辈子所有纠缠的起源是因为恨你,后来恨了十几年。不断的有人告诉我要学会去爱人。可世人待我凉薄,我为何要回馈众生?就像是有位圣人说过,以德报怨,那该以何报德?”
灵筠没有言语,只是听她继续说下去。
“我喜欢的人因为年少的婚约娶了别人,喜欢我的人早早离去,可就只因为这样一个人,支撑下了我之后十几年的人生。作为一个守护者,从人神的角度讲,他很不合格吧?”
陶紫鸢低下头,轻笑着自顾自道,“可是于人而言,他这个守护者,真的很好。真的……更想守护着别人的人。”
灵筠冷漠的看着竹椅上的女子,只觉得她所有的言语都是荒唐可笑,天真至极的。
想起那个已经离开自己许久的男子陶紫鸢眉梢染上了一抹温柔,下一瞬抬起头看向那人,笑着道,
“你爱李相卿吗?”
灵筠蹙眉不屑道,“当然,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他。”
陶紫鸢笑着道,“是啊,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你更想占有他,因为他的身上拥有几乎一个优秀的人所应该有的所有品质,更重要的是,他的气运可以助你拥有和他抗衡的能力。”
陶紫鸢抬手指了指上方,而仿佛被戳穿了心事的灵筠竟是十分容易的恼羞成怒道,
“陶紫鸢,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这些话?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陶紫鸢淡淡一撇,“不是我也到底会有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