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建亭放下筷子,沉默地拍拍媳妇肩头。
林祥芝吸吸鼻子,缓了口气,声音里带上浓重的鼻音。
“就拍小花那年,拍得那场爆破戏,闺女腿短跑不快,被爆炸的气流掀翻,摔掉了门牙,膝盖胳膊肘都磕破了,耳朵差点聋了!”
“可导演不准休息,说她感觉对了,非要接着拍鬼子抓人扇巴掌的戏!”
林祥芝呜咽着蹲下,这事儿埋她心里两年了,闺女不许她提,她也不敢说,连对丈夫都瞒着。
“我抱着闺女说咱不演了,就算赔钱也不遭这份罪。可闺女咧嘴抱抱我,跑过去叫人拿那么粗的麻绳给绑着吊半空里去了。”
“她脸上全是黑灰,一笑就剩俩黑眼珠旁边能看见点白眼珠,连门牙都磕掉了,一嘴血。她听不清我说的啥,可我听见她嘴里漏着风跟我说的话。”
“她说,妈妈我想演戏,我想挣钱,我想叫咱们全家都能吃上好吃的,想叫哥哥能好好念书,将来考大学,找份好工作,不用等着咱们跑断腿去求人,或许还求不来好的,耽误哥哥一辈子。”
泪水从林祥芝指缝里渗出,把她呜咽的哭诉捂得模糊不清。
“我现在想起来,还跟被雷劈了一样!我没用,帮不了儿子,还要闺女护着!”
“我不知道我傻哭了多久,闺女又跑过来安慰我。她说妈妈我没事,比起爸妈辛苦种地养家,我这钱挣得很轻松,还能做我喜欢的事,我很开心。”
林祥芝揪着辫子,声音急促而破碎,像是喘不过气来,可她却停不下来。
“她说她很开心。还说导演虽然严格,但那是敬业,是在教她,是为她好。闺女说我得感谢导演肯指点她,她不是什么不可雕的朽木。她也不让我告诉你这些,说怕你也担心难受,误会导演。”
林祥芝嘟嘟囔囔像是忘记身边听着的丈夫。心事压抑太久,已经成为她心头的魔障。
“她那么懂事,我这个当妈的却傻得不知道怎么好。我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的,怎么样才是真对她好。我觉得我都不会当妈了。”
“别人家抱怨孩子不好带,嫌孩子惹祸偷懒女干滑撒谎不干正事,他们又打又骂却怎么都教不好,总说羡慕我,羡慕我有省心的孩子。”
“可他们哪里明白我心里的苦。我也是个当妈的,我不想我闺女儿子受一指头磋磨,受一头发丝的委屈,我想叫他们开心,怎么痛快怎么来,最好一天到晚乐呵呵的,想要什么好东西我都抱他们跟前,随便他们祸祸!”
林祥芝猛地抬头,哭红的两眼发亮,声音带着浓厚的鼻音,比之前清晰却更低沉。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没用,窝囊!”
林祥芝握着颤抖的拳头砸着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砸掉满心憋屈无力。
“要真遇上劫道的,我能豁出这条命去护着孩子!可我现在怎么就这么笨呢?我看着闺女做她爱干的事,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想她能跟别的孩子一样,傻吃傻长傻玩,哪怕天天闯祸被老师叫家长呢!我想她能睡个懒觉,能过个囫囵个的寒假暑假,编一堆借口哄我点钱去买贺卡头绳小发夹。”
苏宓靠着墙壁,使劲闭闭眼,旁边开了一半的玻璃推拉门里又传来林祥芝哽咽的低声诉说。
“可我知道咱闺女不是那样的。她从六岁那年冬天早晨起来,就不一样了。她聪明,有主意,懂事了,勤快了。我看着是高兴,不管她啥样我都高兴。”
“可我看着她拼着命地往前奔,打落牙齿和血吞,受了那么多委屈,我这个当妈的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帮不上,我难受!”
林祥芝抬头死死盯着木头桩子似的僵立着的丈夫,拳头捶着自己胸口。
“苏建亭,我难受你懂不懂?我晚上睡不着觉,都在想着怎么帮帮我闺女,可我没本事,我窝囊,我帮不上!但我不能拖闺女后腿,谁也不能,于苗苗苏建芸更不行!”
林祥芝终于说到今天突然爆发这一场的由头,睁着泛红的眼,死死盯着苏建亭,想从他嘴里听句保证。
苏宓听着她粗重夹杂着抽噎的呼吸,泪水从闭着的双眼无声落下。
原来她的改变那么早就被发现了,妈妈却不动声色地包容她的任性,还背负着这么重的心理负担。
苏宓憋着嗓子里头上不来下不去的一口气,脱下拖鞋拎在手里,穿着袜子悄悄回去自己屋,关上门,扑到床上捂着被子无声大哭!
说不清她到底在哭什么,好像有些委屈,有些释然,有些感动,总之,很复杂。
她想她有点理解妈妈的感受。
妈妈对她的爱,就是这么无私,全心全意为她好,希望她顺心如意,即便她的与众不同叫妈妈十分不适应,不理解甚至手足无措,妈妈却咬着牙全部承受下来。
是她自以为是,是她粗心,是她走得太快,忘记关照周遭的人。
远方或许有更好的诗歌与风景,可总注目远方,忽略了当下的生活,不也是好高骛远,最终落得个两手空空的结局?
她想挣钱提高生活品质,可最根本的目的还是人哪。
她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
苏宓狠狠哭了一场,捂出一头热汗,终于受不住掀开被子,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垂吊着的星月风铃发呆。
是该好好想想了。
蓝山寺中佛前顿悟是个契机,她比以往更容易静心入定,反省深思。
苏宓抱起哭湿的被子拿去卫生间,掬起清水好好洗了几把脸,然后拿过大盆,接上自来水,把被子一股脑泡进去,洒上洗衣粉,脱下袜子光脚进盆踩着被子搓洗。
水有些凉,但不太冷。凉意从脚心传上来,苏宓觉得才哭得发胀的脑袋一下子清醒许多。
抬脚,踩下,被子浸了水,空气泄出来吹起了洗衣粉的泡泡,围拢在脚背小腿,感觉挺奇妙。
“闺女你干啥呢?快出来,放着我洗。”
林祥芝听见动静过来,惊得顾不上掩饰哭红的眼睛,蹲下去抱闺女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