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谈完,时候已经不早。陈煜棠一问,才知道唐明轩住的公寓离东郊别墅不远。左右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没有什么男女大妨的愚昧思想,她便大方邀请他搭自己的顺风车一起回家。
唐明轩略一思索,说自己也没有旁的事情,索性答应了。
傅嘉年原本是想陪陈煜棠去医院换药的,招呼都已经打好,便和张东宁在陈氏家具厂门口等待陈煜棠下班。
岂料刚一看见陈煜棠从楼里走出来,他还没来得及下车,她身后便闪出了另外一个男子。那人身量有些瘦,一副郁郁的青年学生模样,只差一副近视眼镜便更传神了。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停在楼前的汽车,在他眼皮子底下开走了。两人估摸在车里言笑,压根都没有看见他。
张东宁显然也是看见了这一幕的,却只木然看着前方不说话。这更叫傅嘉年不自在,他拍了拍手,忽而笑了起来:“得了,人家自己造的业,自然有人疼,用不着咱们跟这瞎好心。”
张东宁有些拿不准他的意思,揣测着此时是吃晚饭的时候,也许该去官邸,便调转车头,才开出不长的一段距离,傅嘉年冷冷开口:“张东宁,你去哪?”
张东宁冷不丁听闻他阴恻恻的语气,吓了一跳,急忙踩下刹车。
他伸了个懒腰,又恢复了平时漫不经心的口气,唯有嘴角的弧度叫人不寒而栗:“还是去东郊别墅吧,我好奇心重。”
张东宁默然调转车头,远远随在陈煜棠的车后头。
陈煜棠坐在车里,见唐明轩一言不发,始终觉得气氛很是尴尬,便主动开口道:“你辛辛苦苦从冀州回来,冒了这样大的风险,还没有好好谢过你。”
唐明轩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仍旧没有说话。他白日里不知道忙了什么去,脸上有一点淡淡的倦意,还带着些疏离的意思,他原本气质就好,相貌也英俊,从骨子里便透着出尘的气息。显然他这样的人物,是不屑于理会商场、政坛这些人的虚伪和客气的。
陈煜棠笑了笑:“是饭点了,我就请你吃晚饭吧。”
“好啊。”出乎意料,他爽快答应下来,“不过我这个人很挑剔,可不喜欢西餐,怕陈小姐嫌弃。”
陈煜棠想了想:“那就去嘉月饭店吧,那里的松鼠鳜鱼叫人难忘,这个时候正是鳜鱼肥嫩的好时节。”
唐明轩听了,似乎并不怎么领她的好意,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了句:“果然像陈小姐这样的富贵人家,凡事都要容易些,所以对于这些奢侈的菜肴,都颇有研究。”
若是放在寻常,陈煜棠对于这样的话都是一笑了之的,今天不晓得是入了什么魔障,竟然喃喃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容易的。”
“哦?家具厂的事情,一定可以彻底解决的,你不用担心。”
他大概以为,她遇到的难事,就只有家具厂一件吧?陈煜棠暂时还不打算跟他推心置腹地说上过多,只故意做出一副轻松的神情,微微点了点头。
张东宁见着前面的汽车停在了饭店门口,也缓下了速度,正在物色着停在哪里合适,傅嘉年又开始闹了脾气:“怎么不走了?”
见张东宁不语,他又说:“我是要去东郊别墅,不是跟踪什么人。”
张东宁有些纳罕,只得载着傅嘉年直往东郊别墅去了。
嘉月饭店的生意向来不错,因此上菜有些嫌慢。陈煜棠和唐明轩吃了饭,又小坐着聊了会儿,不觉已经是七点半了,天色黑透。唐明轩说明天还有事情,这才急匆匆地往回赶。
司机抵达东郊别墅,已经是八点了。
下了车,按照礼节,陈煜棠是该邀请唐明轩进去小坐一下的。可考虑到天色不早,唐明轩第二天又有事情,便没有提出邀请,正要道别,唐明轩却主动说:“听说陈小姐家里有一件盘龙吐珠雕件,在荥州城都十分有名气,多次被报纸报道过。可惜只看过图片,没有见过实物,可不可以允许我看上一眼?”
陈煜棠张了张口,他紧接着又笑了,神色里带着十足的落寞:“如果不方便,就算了,毕竟是件稀世宝物。”
盘龙吐珠虽然雕之不易,但却是陈煜棠爷爷所做,年代并不久远,他这个“稀世珍宝”,用得着实有些过头了。
陈煜棠不禁笑道:“又不是什么古董文物,谬赞了。”
唐明轩正色:“虽然不是古董,但其中凝聚的心血,足够流传百世,其价值难以估计,又哪里亚于古董呢!”
陈煜棠怔了怔,唐明轩这番话,恰是将她点出了迷津。自从她父辈那一代,就不再用心钻研木雕了,而是放弃了清苦的手工匠人营生,转行做了生意,家庭也因此富裕起来。可她忘不掉幼年时,爷爷抱着她,坐在工作台前,手把手教她雕刻的情形。爷爷总是念叨,说这手艺从祖上传下来,不知道传了多少代,几经起伏,还是流传下来,如今时代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明明有望发扬光大,却偏生毁在了父亲手里。
他不甘心,只能指望陈煜棠帮他拾回来。
她那时候人小,手掌也是软弱无力的,即便是在爷爷的指点下,她也总因为力气不够,将刻刀走偏,甚至还划破过爷爷的手。母亲也曾私下抱怨过,木雕是个苦活,不适合她这么个女孩子做。
她也以为苦。可爷爷过世后,她还是拾起了那一套工具。她放不下一把把温润如玉的刻刀,放不下那满是木料沉静香气的工作台,更放不下爷爷那份执着期盼。
想不到,年青一代还有欣赏这种枯燥东西的人。陈煜棠不禁对唐明轩另眼相看,请司机稍微等待一会儿后,当即带着笑意打开门,闪身请他进屋。
傅嘉年此时正坐在车里,见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小洋楼,有些出乎意料。他原本很欣赏陈煜棠身为女子,能有那样不卑不亢、从容不迫的气度,又懂外语,很是难得,因而一方面生了结交之心,另一方面想请她帮忙,将自己设计的新魔术道具制作出来,才一直用了各种方法,试图和她套个近乎。即便后来陈煜棠为了不去督军府,做戏骗他,他也只是觉着她有什么难以吐露的苦衷,替她圆了下来。
可他却怎样也想不到,陈煜棠竟然也沾染了国外的颓靡气息,作风这样有问题,顿时觉得自己看错了人,她这样的女子,还不配帮自己的忙,气得皱起眉头,嫌恶得再也不往那边看一眼:“走吧!”
张东宁求之不得,当即一踩油门,将车飞快地开回了督军府。
将傅嘉年送到地方,张东宁调转车头,打算将车开进督军府的车库,却看见亮得发白的煤气灯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十几个人,站了一排。他开车走到近前,才看见是傅大帅、李统治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当即停车下车,规规矩矩敬了个礼。
李统治当即呵斥:“你穿军服了吗!”
张东宁被他骂得哆嗦了一下。
傅渭川这才缓缓开口:“这么大半夜的调车,你上头批了吗?”
张东宁的上头,不是别人,就是傅嘉年。
张东宁正要开口,忽然看见魏师长站在一群人后头,冲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他以前在魏师长手下做过士官,魏师长为人和善,从不偏私,看他办事勤恳,才往上举荐他,运气好被傅渭川挑中,陪傅嘉年去德国念书。
张东宁当即低头:“没有,傅参谋不知道这事。”
李统治冷哼一声:“那就是私用咯?”
“你们少给我帮他打马虎眼!”傅渭川忽然喝了声,将几人都吓得震了震,“他现在这么坏,就是你们给他惯的!你去把他叫过来,我问问他这两天到底去哪了。”
张东宁连忙掉头往傅嘉年的住的西小楼跑去,差点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多亏那人及时按住了他的肩,两人才都只是虚惊一场,这人竟然是傅嘉年。
“爸,怎么大半夜的火气这么大?”傅嘉年双手插兜,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嬉皮笑脸地越走越近。
“你从哪回来?”
傅嘉年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我去找陈煜棠了,她帮了我的忙,我答应给她解决陈氏家具厂的事儿,爸,您总教我言而有信,我可不敢违背。”
“你颠来覆去,不就是想让我解除禁令吗?”傅渭川语调平静,但他额角的青筋绷着,任谁都不会觉得轻松。
傅嘉年没有拐弯抹角地做其他辩解,直截了当回了个“是”。
“你连家门荣辱都不放在心上,对得起你哥哥吗?”
这是傅渭川第一次将傅嘉平拿出来说事,傅嘉年闻言,也收敛了笑容,正色道:“爸,我从来没对不起我哥。如果不是他的嘱托,我也不会放弃学习幻术,去德国念书。我请求您解除禁令,不是原谅了陈煜棠,而是恰好和她起了断交之意,不想相欠。”
傅渭川越听越气,深深喘了两口气,才狠狠说:“你们两个都是不肖子!”
别人可能听不出来,但傅嘉年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目光微微一敛,整个人仿佛都是僵硬的,半晌才讷讷道:“爸,对不起。”
旁边的几位统治和师长,听见傅嘉年肯当场服软,傅渭川的情绪稍有缓和,都松了口气,七嘴八舌地劝起傅渭川,傅渭川又训斥了傅嘉年两句,这才在众人簇拥下离开。
直到傅渭川走了一个多小时,傅嘉年仍然怔怔地站在原地。张东宁不知何故,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宽慰他,却听见他低声说道:“你回去吧。”
“是。”
张东宁回到车里,将车发动,见着傅嘉年已经转身过来,朝着西小楼的方向去,心里也放心不少。却又在错身的时候,看见雪亮的煤气灯照在傅嘉年脸颊上,反出一道光痕。
张东宁只觉心惊,错了错眼神,还想再看,傅嘉年却已经走远了。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他被调到督军府的时候,傅嘉平就已经不在了。他只知道傅嘉平是傅嘉年的哥哥,也是傅渭川原定的接班人,可惜傅嘉平早年被人暗杀,英年早逝,傅嘉年成为傅渭川的独子,这荥军的担子才又落在傅嘉年的身上。否则无论如何,以傅渭川的性格,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傅嘉年担此重任的。
傅嘉年之所以会这么地失魂落魄……大概是因为想念傅嘉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