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嘉年辗转醒来,只觉得头昏脑涨,眼前一片模糊,面前的人好像正在说话,声音闷闷的,听不清楚。
他缓了缓神,才看清四周的陈设,浓墨似的眉头一皱:“我怎么在这?”
韩春露正守在一旁,连忙笑说:“哎哟少爷,我这才从医院把你接回来,你就翻脸不认人了?爸可是今天回来,你不来我这避一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叫他看见,还不知道要怎么发火呢。”
傅嘉年推开被子坐起身,只觉得四肢疼痛不已,脸上也不太对劲,好似一夜间换了个身子似的,只得揉了揉太阳穴:“你还好说,都是因为你。”
“你趁着爸外出的空当,成日里和李辉夜厮混,我可是都帮你瞒着的。怎么反而怪到我头上了?”
韩春露素来有一张利嘴,纵是抓住了她的把柄,她也能推得一干二净。傅嘉年浑身不得劲,不想和她分辨,见到自己胳膊上的淤青,有些疑惑:“我昨晚好像断片了,是栽到了什么地方么,怎么还进了医院?”
韩春露双臂抱胸,板起面孔:“李辉夜看着,敢让你摔着磕着吗?不知道哪里跑来个野小子,将你打了。”
傅嘉年有些惊讶,但很快回过味来:“平素都是李辉夜四处挑衅,无端端的,怎么会有人打我?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小嫂子你照实说。”
“你倒是通透,”韩春露这才不安地看了他两眼,支支吾吾说,“你……你好像是调戏了他的女朋友。李辉夜也真是,也不知道叫人,就在边上看着,这事指定还是他挑的。”
傅嘉年嘶了一声,捶了两下头,又问:“那姑娘还好吧?”
“那能怎么样,他们也打回来了。照我说,以后别和李辉夜出去,那东西不是什么正经人。”
傅嘉年锁眉:“不行,我得去问问他。”
他正要下床,韩春露将一面圆镜拿来,搁在他面前:“瞧瞧你这样子,也真好意思出门?还是让李辉夜过来吧,我去打电话,顺便问问他这事该谁负责。”
傅嘉年周身痛得不像话,往床上一歪,索性由她去了。
小园子里的蔷薇花开了,李妈一大早采了几束回来。陈煜棠将蔷薇花摊在茶几上,挨枝修剪尖刺。李妈见她今天心情很好,忽然想起忘记取今天的牛奶,担心放坏了,忙不迭开门出去。
门刚一打开,就见着傅嘉年正站在门廊下的台阶上。
李妈吓了一跳,捂着心口退了一步,小声问:“祖宗,你怎么过来了?”
傅嘉年挑头示意,也小声说:“怎么样,我能进去吗?”
李妈急忙将门阖上,把他拉去一旁:“可别,你进去了,她指不定会怎么样呢。前几天好端端的和唐先生出去吃饭,晚上回来,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人在房间里闷着,去问,又笑眯眯地说没事。这几天唐先生都过来看她,我看她和唐先生之间没有什么,偏不让人提你……”
这话说得很明白,陈煜棠没生旁人的气,专恼了他。
傅嘉年自然知道原因,垂着眼眸,咂摸一番:“这样,你先出去转转,过一个小时再回来。”他说着,伸手要去开门。
李妈紧跟着拦下。
傅嘉年咧嘴:“这才几天,我就成了外人啦?”
李妈只得让开,苦苦劝说:“她要是再摔东西,伤了你可怎么办?”
傅嘉年只轻哼一声:“我还怕她不成?”说完将门拉开一隙,溜了进去。
陈煜棠刚刚将蔷薇剪好,一只一只插进花瓶,听见有人走过来,边说边回头:“我去年剪的蔷薇都养出了根,可惜后面忘记换水,就……”她忽然止住不说,笑意凝滞在脸上,站起身退后一步,冷冷地看着傅嘉年。
“李妈出去的时候忘记关门,我怕有贼借机进来,就来瞧瞧。”傅嘉年嬉皮笑脸地将臂弯里的外套搁在沙发背上,不晓得怎么,就看见了柜子上放着的飞天像,忍不住指出,“你是怎么做的设计?这好好一尊飞天像,风头全给了那颗不值钱的黑曜石,你的全副心思都浪费了。”
他还欲说话,陈煜棠便已厉声说:“请你离开。”
傅嘉年只得正色:“煜棠,我是来道歉的。那天晚上我的确喝醉了,并不是有意……”
“不必了。”她打断了他的话,偏着头不肯看他,
他恰好看见她脖颈上的水晶链子,默然片刻,又说:“错在我,你生气也是应该的。只要你能好过些,哪怕打我骂我都是好的。”
她垂下眼眸,面前的茶几上,放着淡蓝色的水晶玻璃花瓶,瓶身缀了突出的彩色小花,边口烧制成一叠一叠的波浪,花枝上蔷薇花瓣上还带着娇俏的水滴,顺着纤细的经络,慢吞吞地滚下来。明明是一片温柔静谧的旖旎,却蔓延着青涩而悲戚的草木气息,她剪下的花刺还散乱在茶几上,和这场唯美格格不入。
这股悲戚的味道,来自于花的伤口,也是她的伤口。
陈煜棠轻笑一声,声线平稳:“我怎么样都不会好过的,除非你能保证,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
“煜棠,”她的平静让他从心底生出害怕来,情不自禁上前去抓她的手,那只手已经超过了纤细的范畴,手背上,骨骼筋脉一根根固执地挑起,抵在他的掌心,生硬地表达出主人的抗拒,“你知道的,我是该保证,可我不能保证。况且第五艺的事情还没有解决,我保证这两天就说动那两家,一起出个章程。你就算是为了你自个儿,也姑且忍耐我几天?”
她终于瞥过头去看他,一翘嘴角,却是一个戏谑的笑容:“傅嘉年,你一开始就将我绑在这桩事上,把我骗得团团转,现在还要故技重施?你从始至终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罢了。”
他心底一寒,知道凭她此时的态度,现在并无回环的余地,若是隔几日等她消了气,说不定还有些希望。可他的目光一遍遍在她脸上转过,那样凌厉的眉眼,那样蔑笑着扬起的嘴唇,包括她颈间那样耀目的蓝水晶,都如细小的刀子,纷纷在他身上凌迟而过,他却还偏要迎上去,一遍遍地体味血肉模糊的苦楚。
他更因之不敢撒手,生怕今回放弃了,她会彻彻底底地离他而去。
陈煜棠见他一直没有表态,被他那样的眼神看得心烦意乱,头脑间一片空白,随手拿起那水晶玻璃花瓶,一抬手砸在他身上。
支离破碎的声音唤醒了她,花瓶里有半瓶子水,将他的衬衫泼湿了大半,一只蔷薇花挂在他的纽扣上,并不好看。他终于松开手,垂下眼眸,慢腾腾地将那枝蔷薇从衣服上摘下,随手扔在茶几上,闷声问:“你没受伤吧。”
她从未对任何人做过这样偏激的举动,自己也是吓了一跳,可此时任何挽回仿佛都没有什么意义,她站在原地,觉得四周的景致都旋转起来,混成一片。
“煜棠,发生什么了?”
门口传来说话声,她明明听出了是谁,还是下意识勉强看过去,一定要确认清楚似的。唐明轩怀里抱了一捧如火玫瑰,正往客厅走过来。
“没、没什么,我不小心把花瓶砸了。”她上前去接捧花,与此同时,唐明轩看见了傅嘉年,脸上一沉。
“傅先生,我想煜棠应该是不欢迎你的吧?”
傅嘉年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身上的水渍,歪头笑了一声:“别煜棠、煜棠的叫得亲热,我看也未必欢迎你吧?”
唐明轩没有理会他,自然而然地揽过陈煜棠,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关切:“怎么这样不小心,伤到没有?怎么没有看见李妈?”
“你站远点,手规矩点。”傅嘉年一脚踢开破了一半的花瓶,气势汹汹地走过去。
那花瓶在地上发出咕咚的闷声,惹人心烦,转了许多圈,最后撞在沙发脚上。
陈煜棠见状,上前一步,隔在两人中间:“傅嘉年,你马上走。”
傅嘉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走可以,但你和我置气,也用不着糟践自己。”
“我和你置气,才是糟践自己。”陈煜棠抱着唐明轩的手臂,缓缓将头靠在他肩上。
唐明轩也笑:“傅公子,你虽然出身高门,但现在是新社会,你总不能夺人所爱。那天你也看见了,我和煜棠向来相爱,是你钻了我们吵嘴的空子罢了。”
傅嘉年将牙咬得咯吱作响,额上青筋一条条突出来,再也听不下去,怒喝:“你给我闭嘴。”又看向陈煜棠,稍稍缓下声音,语调仍是僵硬的,“我要你亲口说。”
他已是愠怒至极,等她回答的时候,端端正正地站在原处,极为安静,可他的一呼一吸,都透着逼仄。陈煜棠咬了咬嘴唇,本想回避,可唐明轩在一旁暗暗拉了拉她的衣袖。她知道避无可避,索性抬头望着他:“第五艺的挑衅,我已经雕了那尊飞天像来应对,到时候将以我陈家的名义和他一决高下,不劳你操心。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希望不再见到你。”
他轻轻点下头,一把抡过沙发靠背上的外套,大步往外走去。
“等一等。”她忽然在身后唤他。
傅嘉年呼吸一滞,回过头去,却看见她拿了一件叠好的大衣跟出来:“这是你上次借我的那件,送去干洗才拿回来。”
这是上次他冒雨送她回家,担心她受了风寒给她披上的。那会儿还是冷风瑟瑟,现在已经是万物生长的时候了,时间竟然这样快。
他木然接过,没有说旁的话,拉开大门继续往外走。将要关门的时候,他听见她在身后低声说:“谢谢你。”
她在他最烦恼的时候陪伴左右,她救了他一条性命,她赠予他一场欢喜……他欠她这样多,都没有谢她,如今,他不过是借了件外套给她,有什么可谢的呢?还是说,像她这样的生意人,凡事都要算得清清楚楚,她并不欠他什么,所以清算到了最后,唯留下这样的小恩小惠,便要用“谢谢”二字来回报?
他猛然将那件大衣掼在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