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绘冷不丁咳嗽了一声,将木料搁在桌子上,站起身,一声不响地去了窗户边。
“他画好了,煜棠,你看看可以么。”傅嘉年一点羞赧的意思都没有,顺势将那胚料拿过来,塞给了陈煜棠。
陈煜棠接过,胚料上头的线条走的是直线,和专门做木雕的老师傅画得如出一辙。因为将胚料做成木胚,最先是需要进行外形切除的,即用锯子将多余的木料直接锯掉。这个步骤最为粗糙,制作起来自然是越快越好。锯子无法拐弯,直线自然再合适不过了。
陈煜棠只觉得和许绘的默契,就在这组直来直往的线条里油然而生,不禁露出了微笑,当下只想拿了锯子来,按照这直线将大体的木胚锯出。
“嗳,这么着急做什么?”傅嘉年看出她的心思,从她手里将胚料顺了过去,“这枝上雀是我设计的,你还没有好好谢我。”
陈煜棠不理会他,用手指顺了顺头发,转开话题:“不晓得你什么时候肯把我的那套工具连着工作台一并带过来?”
傅嘉年笑了一声,紧跟着凑过去,小声道:“哪里用这么麻烦?昨天下午我回去,我父亲说和冀州的战事用不了就要拉开,只要我保证能随时找到你,他就允许你回去东郊别墅。”
陈煜棠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他,里面渐渐恢复了神光,她不由自主翘起嘴角,语气十分虔诚道:“谢谢你。”
傅嘉年板下脸来:“你我的关系何必言谢?你要是真的感谢我,就陪我一起吃午饭吧。”最后几个字微微上扬,满满的都是自得,登时将他出卖。
陈煜棠斜斜瞥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你刚刚都嘱托傅太太准备午饭了,我中午本来就是要在这里吃上一顿的。自己吃也是吃,和你一起吃也是吃,有什么区别呢?”
傅嘉年这才笑了起来:“那我让李妈收拾一下,等吃了午饭,就送你回去东郊别墅。”
陈煜棠自然同意,看着他,神色间略略有些踌躇。
“有什么事吗?”
陈煜棠迟疑了一下,才低声:“我晓得请你帮的忙已经够多,不想总是为难你。可……可我被关起来的这些日子,实在太过担心家具厂的事情,你送我回去东郊的时候,能不能稍微绕一点路,带我去家具厂看一眼?”
“你向来都是直来直去的爽快样子,这回刻意做出这样忐忑的形容,是怕我不带你去吧?”傅嘉年面上笑了笑,明明是开玩笑的语调,却略略有些微弱的颤音,若不是陈煜棠万分想让他满足自己的要求,因而听得仔细,怕是难以察觉到这样微末的事情,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是今天就要去的话,恐怕不太方便。”
陈煜棠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思,以为是因为自己耍了小聪明,惹得他不开心,这才遭到拒绝,只好叹道:“是我不好,不该对你用这些小聪明。你能不能……”
“煜棠,”他低低唤了一声,“真的是不太方便。”
她眼里现出深深的失望,轻轻应了一声,安慰自己似的,替他辩解道:“你下午一定是还有要紧的事情,没有功夫绕一趟吧。”
他“唔”了一声,滞了滞,却又说道:“不是。”
陈煜棠望着他,不发一言。
“煜棠,我不想骗你,但也请你不要再问。”
他微微蹙着眉头,郑重地望着她,整个人站得笔直,语调也万分正式。她从未见过他脸上有过什么忧愁的神色,今天算是破天荒头一次。若不是他此时用手握着她的双臂,她甚至要疑心,站在她面前的,究竟是什么人了。
她开口,声音根本就不像是她自己的,她尖锐地高声说道:“傅嘉年,家具厂是我父亲留下的,你凭什么不要我问?”
他像是被吓到,本能往后退了一步,手颤了颤,却没有从她胳膊上挪开:“煜棠,我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维护好四艺堂的名声,不是你家或是我家,而是我们四家的。等这件事一了,家具厂的我必定完完好好地还回来给你。”
许绘此时从窗户边转过身来,大概这边的动静太大,他也无法继续安心在那边看风景,只好又慢腾腾地踱步回来。陈煜棠和傅嘉年登时都不做声,许绘故意做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随意各看了两人一眼,才开口:“可能早上出来得太早,竟然有些饿了。你们要是不着急吃饭的话,我……”
“那咱们就吃饭去。”傅嘉年咧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也该是饭点了,我们先下去吧。说不定小嫂子已经做好了饭,看我们正在谈事情,没好意思上来叫我们。”
许绘点头,忙不迭夺门出去了,傅嘉年伸手去拉陈煜棠的手,她略略往后一缩,两人的手便擦着错过了。
许绘走时,傅嘉年就跟在他身后,因而他并没有将门带上,下面传来韩春露的说话声,但两人都心事重重,分了神,听不进耳朵里去,只觉得那是极为明快的声音,飘飘渺渺的,和书房里的压抑氛围狠狠撞在一起,结果明快的更加明快,压抑的更加压抑,毫无缓解。
两人站了不晓得多久,韩春露在下面喊道:“你们什么时候下来?要是时间还久,我先不给你们盛饭了。”
傅嘉年深深叹了口气,低声在陈煜棠耳边道:“你就当在小嫂子这里给我个面子,好好下去吃饭,有什么事吃了饭再说,行么?”
陈煜棠不发一言,只是抬手一推,将他推到一旁。傅嘉年忐忑看着她,见她只是绕开他,抢先一步走了出去,这才安下心来,摆出一张笑脸,跟在她身后也走了出去。
韩春露此时正持着那柄珐琅小扇,等在楼梯下头,看见两个人都笑得灿烂,又有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来,再加上许绘之前的样子,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笑道:“你们迟迟不说话,我还以为——你们闹了别扭呢。”
傅嘉年正要说话,陈煜棠却跟着笑了:“傅太太说哪里话,我感谢嘉年还来不及,怎么会和他生气呢?”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傅太太,你大概还不晓得,他已经帮忙说情,允许我回去自己家里居住了,只要时时报备自己的去向便可。”
“嗳,你能洗清冤屈,自然是好的,”韩春露大约是觉得燥热,抖开珐琅扇子,快快扇了几下,“可惜……你在这里住了才几日,就要让你搬走,不晓得的,还以为我照顾不周,对你下了逐客令呢。老小,你说是不是?”
傅嘉年心事重重地虚虚应了一声,她又说:“我呀,还是想让你多留几天的。既然父亲那边松了口,那两个讨厌精就该让他们早点走了,咱们姐妹两个,好好说上几句话才是正经。”
陈煜棠垂头,语调还是刚刚的样子,甚至更加轻快了一些:“傅太太待我自然是好的,只怕在有些人眼里,我才是讨厌精。还是不多叨扰了。”
“哟,”韩春露啪地一声合上扇子,朝傅嘉年使了个眼色,“这话一听就是受了委屈了,谁欺负你了?只管告诉我,我一定要他好看。”
傅嘉年当即嬉笑道:“是我惹煜棠不高兴了,煜棠,你就不要和我计较了。”
韩春露佯做发怒,数落了傅嘉年几句,这才执了陈煜棠的手:“好了好了,下次他再惹你,告诉我就是,我替你好好骂他。你这么生闷气,只是憋屈了自己,叫他这个没心没肺的一边儿得意。这回就当给我一个面子,原谅了他吧?”
她见陈煜棠不肯说话,对一旁的李妈道:“去把鞭子拿来。估计他上回的伤还没长好,我就照着伤痕再补上几鞭子,先给陈小姐解气了再说。”
韩春露话已至此,陈煜棠也不好再为难,她心里的确很是责备傅嘉年——他骗了她倒还好,为什么非要照实说话,又不肯将家具厂的情况告诉她?她本来就万分着紧家具厂,如今不上不下地吊着,心中委屈得难受,但也只好不甘心地叹了口气,心口不一地说道:“我哪有什么好生气的,只是刚刚在想事情,反应慢了些。”
韩春露一喜,将她的手递到傅嘉年手里:“那我给你们盛饭去了。”
傅嘉年当即紧紧握着,韩春露又走在前头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她也就只好由他去了。
两人一道去了饭厅,陈煜棠不动声色将手抽了回来,几个人说话的时候都不发一言,唯独傅嘉年问了陈煜棠一句用不用添饭,却没有得到回应,只好讪讪闭了口。
李妈的动作很麻利,吃完饭不多会儿,她便将行李准备好了。韩春露颇为体贴,打趣道:“你就和陈小姐一起去吧,她不在的时候,还问过我几次你,我告诉她你好着呢,她还不肯相信,这是个天生忧国忧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