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几日，龙叔往我院里领了一个人来，原来是甘来。他穿着青灰色的长衫，浆洗的泛白，但好在干净整洁，一看就知道是钱伯母的手艺。乍一看，既魁梧又有一点文雅气。
“少奶奶，这位说是您招的人，特地带来问问您。”龙叔恭恭敬敬地说。
“是的，劳烦龙叔了，我马上亲自过去跟娘说。”
“不打紧，那我先去一步。”
龙叔走的时候，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甘来，只见甘来微微施礼，谦逊有度。龙叔面色一松，安心地走了。
我让灵儿找人给甘来在我院子里收拾一间房住着，甘来说住在这里多有不便，便去找龙叔安排住处。府中好事将近，车马之事许得人多多上心，龙叔让甘来去帮忙料理车马，然后亲自问我对这个安排是否满意。
龙叔是袁府中的老人了，头发花白，年事虽高，但身体康健，事事妥帖周全，不论别人怎么议论，他对我这个正房少奶奶都十分尊敬。他办事自然是妥帖的。
现在回头想想，当时好像没过多久，赵倩就嫁进了袁家。那一日的婚宴，袁府置办的甚为低调。
虽然袁府表面上平静无波、甚为简单，也给了我极大的面子。但是我旁边的小院子里这几日却忙忙碌碌，前后下人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都十分欢快，灵儿几次出去告诉他们轻声点，但是不多时又恢复了热闹。我让灵儿不必如此。
在袁成的心中，他与赵倩成亲置办的如此这般简单或许已经是有负于赵倩了。
我以前只道是袁成很忙，因此，只要他晚上能回府，不论多晚，我都耐心地等；不论多晚，只要回府，我就感到巨大的快乐。直到赵倩搬进旁边这院子里，我才知道袁成或许并没有那么忙。隔壁院子中时时传过来的琴箫和鸣的声音，我时时也听得入神。那乐声中传递出来的快乐、幸福常常勾起我许多许多的回忆。
袁成不在的时候，赵倩偶尔也来找我。我也曾细细观察过赵倩：面容清秀，身材婀娜，穿上翠底的褂子，走进我的院子里，分明全身也散发着青春的活力。我不是一个能快速和人相熟的人，赵倩却能。在我这院子里不多时，就能叫出春花、灵儿、小夏等等丫头的名字，小丫头难免的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来。
灵儿捡了几样果子端出来，赵倩指着其中的红枣说：“姐姐，这个枣子是活血的，我现在不能吃。”她吃起其他东西来却毫不戒心，对我没有一点防备。
有了一点。我的心里竟涌起了一丝愧疚。我在想，父亲对待这样一个姑娘用的手段是不是过分安。
在这样的惶惑不安和愧疚中，赵倩把孩子生了下来，是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秦妈把赵倩生产的消息带出来的时候，娘站在我身边晃了晃，我赶忙扶住她，她双眼含泪，随即双手合十，不住地感谢老天开眼。我看到袁成红了眼眶，从此以后他就是有后的人了。袁老爷也红了眼眶，当场为长孙赐名袁卿川。
那孩子哭声极其洪亮，似乎要将喜气带给袁家的每一个人。
我也红了眼眶，我是替他们感到开心。
今夜，忽然很想念母亲，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我披衣起身，夜凉如水，不惊动灵儿，带上门沿着路一直往前走。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几家店铺正准备闭门打烊。路边的小店里两夫妻默默无言，不住手地收拾着自己的事情，他们在为明早的生意做准备。昏黄的灯火在微凉的风的吹抚下左右摇晃，四下收拾干净了，那妇女在身上轻轻抹了抹手，拿过一件外衣给那个汉子披上，两个人将门板一块一块安上，闭了灯。
我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走到了李府的门前。“李府”两个大字在皎洁的月光下仍旧夺人眼球，显出更胜当年的气派。
当年母亲便说是去那边的小店里买东西然后一去不回。
母亲，若是要去的地方很远，为什么不带走干粮呢？
不记得站了多久，马蹄声达达响声起，在我身后停下。
“少夫人，”原来是甘来。
“刚才灵儿说你不在府中。”甘来解下披风为我披上。
“嗯，你陪我喝一杯吧，”我回头看甘来，月光下的他竟出奇地好看，我笑了，装作不知道有眼泪从自己眼中滑落。
“好。”
甘来找到一处未打烊的店买了两罐好酒，翻身上马，我坐在他的身后，从后面紧紧抱住他。在月光下我们狂奔出城，一路上几乎无人，天上是一轮满月，四下明亮，出城之后，我们一路向西，来到一处高地。
“城西竟然会有这样的地方，”我下马打量，甘来将马就近拴在树下，引着我走小路上了一处小山头上，上头有一块巨石。这石头旁逸斜出，从侧面看挂在山头上欲坠未坠。
坐在石头上，眼前是一片澄澈的天空，月亮似乎与我平坐，所谓的邀明月更也不过如此吧。
“你们搬走后，我和姐姐常来这里”，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看我，我看着甘来一口一口地喝酒。
这么多年不见，我们都有了不能说的故事，但所幸，我们还能坐在一起喝酒。
记不得那一夜我是怎么回府的。早上起来我睡在自己的床上，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里我先是哭了，后来又笑了。
像一场梦的何止是昨夜的一场醉酒。昨夜站在李府门前，回头看到身后的甘来，我心里那一丝的侥幸和念想也都被击碎了。
第一次，对嫁给袁成这件事，我有些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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