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去看茶杯里仅有淡淡土色的茶水上漂浮着的一层茶叶碎渣,众人的心中都是感慨万分。
安清念端起茶碗,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时隔多年,这陈放了七十三年的茶叶早已泡不出芳香,就连茶水的滋味也不见了苦涩和后香。比起这陈茶碎渣,或许浸泡一碗灰尘都会比这碎茶更有色有味,但是这小小的一杯茶水看在有心人的眼中,却足以叫人噤声鼻酸。
安清念扭头看向秦嬷嬷,只见秦嬷嬷已经低垂下头,正在默默无声地用帕子擦拭着脸颊。秦嬷嬷布满老年斑的宽厚手掌带着颤动,那帕子便也跟着一起微微颤动,就好像此刻她们的心,无法平静。
静默一会儿后,区别于慧姑姑双眼早已泛起泪光的激动,安清念的神色显得更加得深沉与慎重。放下茶杯,转而看向白老爷子,开口问道:“茶总是旧不如新呢,您又何必保存着早可以被扔掉的旧茶,不见曙光地苦苦等候?”
白老爷子同她的目光相对视,二人的眼中均是透露着被平静掩盖着的风浪翻腾。
“新茶有滋有味,旧茶却有心有情。老朽已经行将就木,如果这陈茶等不到它应该等待的主人,那老朽就只有把它带进棺木中,陪同我一起上黄泉阴路了。”
知道安清念在顾忌什么,也在告诫什么,白老爷子直白地表达出了自己的心意,自己的全心全意。
闻言,安清念点点头。其实话说到如今,对于彼此双方的真实身份,在场众人的心中都已经有了大致的肯定。安清念所幸也不再拐着弯地说话了。她从白老爷子的眼神和言行中,能够看出这位老者同秦嬷嬷一样,经历了苦苦等待多年的苦涩与伤痛,如今只差一场酣畅淋漓的大哭才能够将多年的苦闷发泄。。
“敢问老人家尊姓大名?”安清念问道。
白老爷子一笑:“真名吗?”
“自然。”
“若是姑娘不问,老朽的真名怕是连我自己也要将它遗忘了!”幽幽叹了一句话后,白老爷子低声道,“葛顺,这是老朽的姓名。”
听到这个答案,一直悬在安清念心中的大石头才终于轰然落地。
葛顺,秦嬷嬷曾经说过,当年掩护黎国皇室逃离的那位将领,便是葛大将军。
“葛大将军?”
这个很久很久没有再听到的称呼让白老爷子感到陌生至极。缓缓地反应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回味,也似乎是在回忆。
“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个名号称呼过老朽了。而老朽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将军,只是个能活一天便多活一天、多盼一天的糟老头子。”
安清念主动询问白老爷子是否是“葛大将军”,而白老爷子也变相承认了,双方可以说是暗号对上。见此,白泉就再也忍不住地从座位上跳站起来,高声惊呼道:“爷爷,她真的是皇……皇皇皇皇……”
皇了半天,什么也没有皇出来。
慧姑姑再也忍不住地哭出声来。反而是秦嬷嬷已经镇定,脸上的泪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心情十分喜悦,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里都有了几分类似于少女的跳跃。
秦嬷嬷对安清念说:“公主,这位白老爷子,正是当年掩护老太后等主子们逃离的葛大将军!我当年只见过葛大将军两面,还且彼此都很年少。若不是之前葛大将军请我前来,主动询问我当年的事情,恐怕咱们就是在路上相逢,都会擦肩错过的!”
对此,白老爷子连连摆手笑道:“那可不一定,这次之所以注意到公主和嬷嬷,全是因为我这孙儿为公主描画的一幅画像。若不是从公主的容貌中看出了几分老太后的模样影子,我也不会怀疑这其中有什么关系。”
闻言,秦嬷嬷扭头打量安清念,看了好一会儿后,才无奈地摇摇头:“我陪同太后多年,早已忘记太后年轻时的模样,所以才难以发现公主和太后竟然神貌肖似。倒是葛大将军,在您的记忆里,太后永远都是不老的容颜,所以才能一眼看出公主的特殊。”
说罢,堂中几人俱是心中感慨。感慨命运的奇妙,感慨岁月的无常。
白老爷子摇头道:“快别称呼我是什么‘葛大将军’了。当年战乱,朝中的大将们纷纷战死沙场,到最后无人可用,无将可以领兵,我这才接受重任。否则,我当年哪里能在二十岁的年纪,当上大将军?”
回想起当年,秦嬷嬷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
“不管怎么说,当年是将军您掩护了老主子们的安全逃离。”
白老爷子深深叹口气。
而后,起身。
于此同时,白刑也跟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白老爷子带着儿子,在安清念的面前二话不说地弯腰屈膝,下跪行礼。
“爷爷!?”白泉震惊惊呼。
白老爷子和白刑并没有因为他的诧异而停止动作,并且,白刑还扭头冲着白泉厉声呵斥道:“跪下!”
这一声训斥中气十足,声音如同一尊巨石,似乎能翻腾飞跃出将白府的大门给破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来。
虽然白泉几乎是被父亲从小训斥到大的,按理说已经习惯了父亲的严厉和指令,但此时莫名地,也或许是因为看到了爷爷和父亲俱是心甘情愿跪倒在地的动作,白泉竟然两腿一软,无比乖顺地“扑通”一声,面向安清念,重重跪在了地上!
听到孙儿跪地的声音以后,白老爷子扔掉手杖,略带佝偻的背挺得无比得直。冲安清念抱拳。
苍老黯哑的声音如同千年古刹里洪钟的响亮穿过了岁月的流沙,带着无尽地诚心和厚重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公主在上,老臣跪拜!”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后,白老爷子俯首叩拜。声音极为沉重响亮,连磕三下,每一下都是认真与肃穆,都是忠诚。
跟着白老爷子,白刑和白泉俱是无言静默地跪拜磕头。
安清念没有避开。哪怕是白老爷子年迈体重,哪怕是她与白刑从未相见过,哪怕是白泉一向嘻嘻哈哈,她也极为郑重地接受了这祖孙三辈的三叩首。
因为她知道,他们的跪拜不是在跪她一人,而是在跪她身后的皇家,她身后的黎国,她身后的灭国之耻。
做臣子的,无一不是帝王的下人。而一旦王国灭亡,做臣子的便成为了无国之臣,无主之奴,无家之人。安清念的出现,不是仅仅作为一个皇家后裔,她让白家人有了可以依靠的身份,也让白家人有了可以继续存在的理由。
看着他们,安清念的双眼不由得浸润。
虽然她被没有生在亡国之时,但是可想而知在黎国灭亡后,有多少黎国旧臣投入到元国朝廷的怀抱。岁月更替,旧臣子孙有几人能知晓自己的祖辈并不是本朝人?
唯有白府,坚守至今。坚守地可笑,才更令人敬重。
况且,白老爷子对于黎国的忠诚,竟然能传至孙儿白泉的身上,让白泉铭记自己的身份和故国,这才是最为难得的。
安清念弯腰俯身,伸出双手,将白老爷子搀扶起身。
她向来不屑于礼贤下士的那种做作虚礼,但此番亲自扶起白老爷子的举动却是再真心实意不过。哪怕白老爷子与她无关,而是其他亡国什么的忠臣,安清念也会为这种忠心所动容。
“今日相认,是皇府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将人扶起后,安清念说,“甚至,我是前不久才得知您的事情。”
直至扶着白老爷子入座后,安清念才从袖中掏出一块玉珏来。
亮给白老爷子看:“您可认识这个?”
白老爷子甚至没有伸手接过,便立刻冲白刑挥手道:“快!快去我的书房,将我珍藏的暗红锦盒拿来!”
听见这话,安清念笑了。然后在白刑去拿白老爷子口中暗红色锦盒的工夫里,将她手中这块玉珏的发现讲述了一遍。
“如果不是黎爷临死前的最后一句,恐怕不管您今日表现得再真挚,我和秦嬷嬷、慧姑姑的心中还是会存有几分疑虑和戒备的。”
白老爷子点头:“公主所说的黎爷,真名是何?”
安清念一怔,缓缓摇头:“这我可不知。”
看向秦嬷嬷:“嬷嬷可知道黎爷的真名?”
谁料,就连秦嬷嬷也是摇头苦笑:“当年,被老主人下令去行商的小太监实在众多,我哪里记得过来。也就是只有黎爷一个人坚持了下来,并且成功了,所以才渐渐地在皇府里有了分量。恐怕就连黎爷自己也忘了他的真名吧。宫里的太监,都是任凭主子们随口叫的。进了宫,真名就被遗忘到九霄云外了。”
这不得不让人感到遗憾。
白老爷子也深深叹道:“这么多年,何止是老朽在为故国坚守着,秦嬷嬷、慧姑姑、黎爷,还有那些行商失败的人,都是在为故国贡献着自己的绵薄之力。”
提到此,安清念就不得不愈发地感恩与感激,并且珍惜。
说了一会儿话后,白刑便拿着一个暗红色的锦盒,疾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