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黯淡,这一天,便又要过去了。
白日里,李莫二人将那妇人安顿在医馆,大夫不出所料,是一耄耋之年的老者,老者神采奕奕,腰板笔直仿佛南山不老青松,见到李静流一行年轻的脸孔时稍稍露出些惊讶的神色,随即又收敛表情尽心诊治那妇人。
见此,李莫二人便打算在此住一晚再上路,至于那妇人嘛,的确也不好继续带着了,给了她二十两银子,又找了医馆,已经够尽心力的了。
说到投宿,这便是小城第二个奇怪的地方,明明人迹稀少,客栈却莫名的多,颤巍巍的老头拎着毛巾等在门口的不在少数。
李莫二人选择了一家老旧的客栈,年迈的掌柜站在门口迎客,并无什么小二。矮矮的大厅中摆着几张小桌子,明明不大,却看起来把整个客栈都占满了,略微破旧的家具虽说有些摇晃,但却擦拭的很干净。
掌柜提着昏黄的灯笼,一点烛光在里面悠悠晃动,他有些花的老眼看着两个投宿的年轻人,稍稍流露出些惋惜的神色,他提醒道:“不瞒二位客官,小城晚上可能有些吵闹,还请二位千万包涵,不要出门。”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加抑制不住李莫二人的好奇心。本就是年轻人,看见满城只有老者已经够好奇了,可每每发问之时,这群老人要么转移话题,要么撒谎欲盖弥彰,要么便是像客栈老板般隔靴搔痒般轻轻一提。看来,这晚上说什么也是要出去看看的了。
虽说是这样,可李静流还是忍不住问问老掌柜:“掌柜啊,你们城里为什么只有老人啊?”
老掌柜微微笑道:“年轻人就是爱打听,老老实实过完今晚上吧,其他的明早再说。”随即又加了一句:“也可能明早你们自己就知道了呢。”
千般疑惑都得等到天黑再说。李静流与一群活尸玩了一夜虐待游戏,又奔波了一天,实在有些累,现如今有了睡觉的机会,便迅速进入了睡眠。
相反的,莫东昏却有些失眠了,他靠在床上,看着古旧的桌椅,透光的地板,稍微有风吹过,纸窗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没有蜡烛,窗外的夜色却渐渐沉下去了,身旁是李静流轻微的呼吸声,不知为何,莫东昏突然有些怕,
一股凉意从背心爬上来,微微抚上脸颊,带起一片鸡皮疙瘩,莫东昏自己都觉着瘆的慌,他闭了闭眼,蒙头裹了那床洗的有些发黄的被子,强迫自己进入梦乡。很明显,这是没用的,吱吱呀呀的窗户声一刻不停的牵连着他的心。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蒙在被子中的莫东湖似乎突然看见了一点光。接着便感觉身上有个沉重的人压了下来,死沉死沉,便像尸体一般无声无息,而身旁李静流的呼吸声依旧很有节奏的轻响着。
接着,一个悠悠的声音道:“这里有个颤抖的大个,把他吃了吧?”
一句话终于突破了莫东昏的恐惧底线,由恐惧变成了抵抗,他一掀被子,抓起一直握在怀里的新藤重剑,便要主动出击。
然而,他却看见被他掀翻在地的李静流,与身旁呼噜呼噜睡着的小兽。
李静流慢悠悠的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感叹道“师弟啊,不是师兄说你,怎么感受能力这么差呢?睡觉还发抖,你害怕啊?”
莫东昏自然不会承认:“你几时醒的?故意作弄我?”
“哎~师兄我醒来很久了~从窗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哨子声的时候。”说着,他指指窗外,此时窗外一片灯火通明,那些明亮的颜色已然透过那一层薄薄的纸窗,微微点亮了一室阴暗,“外面这是有节目的样子啊。师兄我刚想叫你起来欣赏……谁知你这么粗暴~”
“你叫人起来的方式就是无声无息的压到人家身上吗?”莫东昏突然觉得李静流小时候被认作疯子是很有道理的,就是他现在,除了哪里都不像个正常人,其他行为方面就没什么可指责的了。
“啊,师兄我只是学习狗熊的方式对你表示亲切罢了~”
莫东昏不理他,轻手轻脚走到窗前,夜色下的小城与日间颇为不同,要说日间的小城是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夜间的小城便是精力充沛却异常颓废的年轻人,高挂的灯笼透出暧昧的红光,将物体的影子投射到墙上,不时有尖叫与嘶吼自街上传来,其间还夹杂着些奇怪的摩擦声,便像是蚕吞吃桑叶的声音一般,‘沙沙,沙沙’。
一切看起来就像大城市夜晚的花街一样,只是没有人。李莫二人身处的是这栋小楼的二楼,临街。按理说是不应该看不见人的。但,即使噪音一阵一阵,可视线范围内并没有人,墙上倒的确投下了些奇形怪状的影子。
蓦然间,莫东昏心里突然涌起一不好的感觉,他稍稍打开纸窗,透过那一缕缝隙向天上看去……然后他转身,脸色铁青。
李静流倒是很平静,还能镇定安抚莫东昏道:“就看着像夜叉吧?往好了想把他们也可能是羽人,据说羽人是很友好的。”说罢便趴上另一边的窗户,小心观察着。
莫东昏真看不出天上那些家伙又哪点友好,他们头生奇骨,骨骼的尖端突破额头,生长在外面,背后生着一对大大的翅膀,有些只是单纯的肉质翼膜,有些覆盖了稀稀拉拉的羽毛。除此之外,他们的面容体型看着都挺像人类。
真正让莫东昏感觉恐惧的是,那些家伙虎豹般强有力的后爪上挂着一个又一个的人,有男有女,唯独没有老人。爪上的死似乎死了,又似乎没死,他们并不反抗,只是被那些爪子抓着,随即被抛向空中……长翼的生物便一拥而上,就像秃鹫扑食腐尸般急不可待。他们扯掉那些人的四肢,急迫的吸取他的血脉。尖锐的指爪毫不停顿的彻底损毁他的后背,接着,一阵不知起源的黑雾便从旁边包裹过来,不多时,一个新的翼人便诞生了。
其余翼人围在他身边,向他供奉自他身上撕扯下来的血食。
看到这里,李静流转头一脸遗憾道:“师弟,他们应该不是羽人,倒和飞天夜叉挺像,不过不管是哪一种,我们都打不过。”
莫东昏定定神,道:“你看见城里的老人吗?”
“我们不可能看见,你想想白天他们镇定的模样,这种事肯定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要么他们就是天上那群翼人,要么就是他们有避免翼人伤害的办法。唯一奇怪的,就是这小城的年轻人白天都藏哪去了,夜里这么看来人数并不少啊。”
又是一声惨叫传来,莫东昏脸色白了白,他挣扎了一下,还是说了句:“咱们去救救他们,就这么看着死人……”
李静流登时换了种看白痴的眼光看着他,打断道:“我说过了,我们打不过他们。没有必要为了陌生人送死。”
这是李静流第一次这般严肃的拒绝莫东昏的要求,虽说莫大侠武力值一直很高,可心智上却远远没有李静流来的完全,李静流前半辈子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一双眼睛又看遍了种种孤魂,世间百态。是以,李静流没什么害怕或是恐慌的情绪,行事除了考虑自己乐不乐意外,便是值不值得。这次,很明显,不值得。地上的人没什么远程攻击手段,是很难把天上的东西打下来的,这道理,相信他莫东昏也知道。
窗外又传来一声,这次是小孩稚嫩而惊惶的嗓音,莫东昏看看李静流,后者并没什么反应,于是,他咬咬牙,终于,还是扛上了新藤,准备冲出去……
谁知,他还没踏出一步,便被李静流从后脑勺上抽了一鞭,鞭梢在空气中发出呼啸声,而这相当于一板砖的一鞭,当即便把莫东昏抽到地上去了。
“哼哼,师兄说话你不听?那师兄就动动手教你听吧。”李静流甩着玲珑骨,继续坐在窗边看,却见那些翼人在饱食鲜血后,便降下来,落到那些挂着灯笼的人家前,瞬间便化作正常人的模样,姿势僵硬的走进去。并没有一个是老人。
终于,天亮了。
小城的老人都有很好的养身习惯,刚过寅时,小城中便传来些许高低不齐的鸡鸣,接着整个城都醒了。老人们端着个小马扎,提溜着鸟笼子或是核桃,便从房间中走了出来,几刻钟后,咿咿呀呀的吊嗓子声从小城各处传来。
似乎昨晚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今早和煦的一切似乎都在证明这场噩梦的荒谬性,但李静流确认它们都是真实的,指着莫东昏后脑勺上的包确认,一切都发生过。
辰时,李静流下楼,莫东昏这个忤逆师兄罪不可恕的货自然还躺在地上。李静流坏心眼的挂了张字条在他脸上。
“掌柜的,你们城里闹妖怪啊?”李静流一下楼装出一副惶恐的脸。“昨晚上吓得我躺床上一夜没敢动啊,鸡叫之后才模模糊糊眯过去。”
掌柜的倒是很惊奇李静流还活着,年轻人乍然见着这种场面没几个能忍住不弄出动静的。又听到李静流言语,反倒释然,这两个挺听话的。
“你做噩梦了吧?要真闹妖怪,老头我哪能好好的站这?你要嫌吵就换家店”
“可……”李静流欲言又止,随即释然道:“换什么,管你们这破地方闹什么呢,待我师弟醒来,下午便走了!”
老掌故眼里稍微流露出一点放心的意思,嘴上怒气冲冲:“那还请客官赶紧走,路上千万别再碰到我们这种地方了!”最后一句倒是真心话。
狠话一放完,李静流立马冲出门,他犹记得,昨晚上见过的挂着灯笼的院子,那院子很偏,处于一条小巷之间,少有人迹,那便趁着白天去看看吧。
要说这小城中的确有颇多诡异之处,比如,房间内一尘不染,家具锃新,却又无人居住。再比如,开客栈的店家却破破烂烂,房间漏风。
李静流现在便是站在小院大堂之中,红松木的家具打蜡上油,看起来锃亮,地面一尘不染,堂前祖宗的画像前还供着三支香,一些贡品,嗯,居然还是新鲜的。
是的,李静流毫无顾忌的拿起人家的供果,吃了起来,边吃边绕着房间找路,小院之所以被称为小院,是因为它的确挺小的,这不,没过半柱香的时间,李静流便找到了小院的正主,梧桐树的阴影完全的遮蔽了这间房子的光源,青布蒙面的书生,仰面朝天躺在棺材板般的床上,他一动不动,没有一丝活人气。
便在李静流上前探看的那一刻,门突然发出‘吱呀’一声,李静流心头微微一惊,却并未露出异状,他后背微微紧绷,将玲珑骨紧紧握在手中。眼光却停留在那青布蒙面的书生身上。要说手贱是个大问题,便是这种情况,李静流看着那书生,都忍不住掀开那层遮阳布。
就在那瞬间,书生动了,李静流身后那人也动了。李静流连忙闪身,急步后撤,退至墙边。那书生闭着眼,却依然视力清晰的模样,他宛如僵尸一般,直直平举着手,顺着李静流的方向猛扑过去,那手的指甲呈灰绿色,一见便知是尸毒。
李静流连忙提鞭抵挡,却就在这时,脚边突觉一阵冰凉,接着便是一阵剧痛。他分神向下看去,却见那老掌柜,以极大的力道掷过来把寒光奕奕的刀,从下盘直劈到自己小腿上。李静流忍着疼,一脚踹开那张牙舞爪的书生,不料,却似乎踹到石头上一般,那书生身体坚硬宛如磐石。
不得以,李静流抖了抖鞭子,玲珑骨鞭梢分开,以一化五,尖锐的骨刺瞬间便刺入书生的手掌。书生吃痛,连连收手,却被玲珑骨的倒刺带起一片青灰色的血肉。
看此机会,李静流一矮身,从旁撤出,看准那边躲躲闪闪的老掌柜便是一鞭,这一鞭正中老掌柜腰眼,力道之猛,直叫老掌柜站不起来身来。
转瞬之间,那书生又扑将过来,李静流拖着伤腿,并不欲与他缠斗,上前一把捞起老掌柜,便出了房间,进入小院。
上午还算和煦的阳光射在地上,影子将光暗划分为二,那书生紧闭着眼,追过来,却在指甲碰到阳光的一瞬间猛的收了回去,就在那一刻,李静流看见,书生青灰色的指尖上很明显的燃起了一丝黑烟。
要说李静流这心里素质的确不错,他并不走远,看看天色还早,便将老掌柜抛至墙边,坐到死狗般趴在地上的老掌柜旁边安安静静包裹伤口,顺带看着阴影中的书生前后跳跃,愤怒挣扎,倒颇觉赏心悦目。
休息了一会,李静流问道:“老掌柜,给你个机会好好说你们这个小城怎么回事?”
老掌柜梗着脖子,将脸扭到一边,并不回答。
李静流轻轻叹口气,道:“现在出去整面镜子,折射阳光照那玩意,他会不会化掉啊?”
这句话十分有效,老掌柜艰难的转过头,脸上堆起个苦涩的笑道:“客官,有话好说,咱们不要牵涉他人。”
“你早这么配合我就不用挨一刀了啊~”
老掌柜满面灰土,苦涩道:“那书生是我儿子。我们城五年前还挺正常的。”
李静流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行,你给我好好说,我保证不主动招惹你儿子。”
“五年前,我们城里来了个流浪的妇人,说是夫死子亡,求我们给她口饭吃。他们那些老娘们心软,不知怎么就答应了。从那以后,城里便多了些怪事。每到晚上必然会起一层灰蒙蒙的雾,后来城里便出现了些长翅膀的怪物,白天不知道他们躲在哪,一到晚上便到城里飞来飞去,捉些年轻人,那模样……”
老掌柜明显有些哽咽,李静流安抚道:“没事,我看你们城里也没几个年轻人了,他们死完了就没这样场面了。”
这是安慰的话吗!?老掌柜顺顺气,继续道:“被他们捉到的年轻人就会变成他们的同类,你看见了,白天就和僵尸一样,一到晚上就化成那种怪物的恐怖模样,在我们小城四处觅食。日子久了,我们这小城的年轻人都变成了那个模样,说死了吧,又好像有口气,说活着吧,还不如死了呢。到底是自家孩子,就是变成这副模样,我们做父母的也不能抛弃他们。”
“所以他们现在没吃的了,你们城里就开这么多客栈给他们喂食?这些个老头老太太还努力装出这城里一切正常的样子?”
老掌柜并不回话说了这么多,只是使劲眨了眨眼,似乎被并不灼热的阳光烫伤一般。
李静流看着老掌柜,突然下手狠狠在他腰上捏了一把,老掌柜一声惨叫。李静流没有看见的是,阴影中的书生在那瞬间有些动容。
“行啦,给你正了正腰椎,站起来看看吧,一把年纪不学好,还非要和小年轻打架玩,腰闪了活该哦!”说着,李静流便离开了。
老掌柜艰难的站起,望着那一身道人打扮的少年,目光晦涩难明。
有了老掌柜这一番话,李静流忽然想起那黑影死前的一句:‘她真是我媳妇,她不是人。’前后一对比,一切都能说通了,自己遇见那妇人便是五年前流浪至此的妇人,那妇人却并不是人,而是什么邪物。可奇怪的是,为什么自己看不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