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青烟从香炉里缓缓地散了出来,有侍女在它还未燃尽的时候,就走上前,换了一份新的香篆。
这香篆是用一两香粉十两金的香料制成的,盛香篆的香炉是宋代的定窑白瓷莲花炉。屋内的一切摆设,无不高贵雅致。
要是有哪个见多识广的人看到这房间里的一切,怕是会忍不住感慨,要是能在这房间里住一晚,那真是皇帝般的享受!
这样说其实也不算错,因为如今住在这里的人,真的是一个皇帝,更准确一些的话,应该称其为曾经的皇帝。
皇帝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一株松树。当他看到松针上积雪,他才注意到原来现在已经到了冬天了。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是仍在皇宫,还是宫外的某一处住宅,亦或是他现在根本不在京城了?
不过对于他来说,不管自己现在到底在哪,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成则为王、败则为虏,他输了个彻彻底底。
哪怕他现在起居生活的质量,看起来与以往没什么区别,也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侍女款款地走了过来。
她长得美极了,尽管她衣着朴素,脸上不施粉黛,也无法掩盖这种美丽。她美得不像是一个伺候人的下人,毕竟身为下人,要是不能比主人稍微逊色点,一旦喧宾夺主,最后吃亏的总不会是主人。
她看着桌子上的碗筷,然后又看了看皇帝,嘴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谁能想到如此美丽的她会是个哑巴。
皇帝头也不回地说:“我吃完了,你收拾了吧。”
侍女点头,手脚麻利的收拾干净了桌子。
过了一会儿,门吱呦一声被人打开,收拾完碗筷的侍女回到了房内。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地看着皇帝,视线在皇帝的面庞上小心的流连着。
皇帝能感知到她的视线,却懒得理会。
她其实是在透过自己脸看着另外一个有着相同长相的人。这个可怜又可悲的女人在爱慕着他的主人,然而以她的身份,大概永远也配不上他,正因为如此,一旦她发现自己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对方的,她只会做的比别人更好、更出色。
当皇帝明白了这一点的时候,他就彻底绝了通过她离开这里的希望。
皇帝已经有些记不清自己在这里住了多少天了,一开始时他还在担心会突然有人端着托盘走进来,让他在白绫、匕首、毒/药里任选一样自行了断,就像是他父亲对宗室里的那些老亲王曾经做过的那样。
但是……
他没有等到想象中的这种情况。
在这里的这些时日,他没有朝政等着他处理,也不用和朝臣打机锋,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想,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皇帝捏了捏眉心。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堂弟他为什么突然发动宫变。更想不通,对方为什么允许自己活着。
正所谓养虎遗患,若他是堂弟,这个时候怎么会容许对方活着呢?
他禁不住回想起了那天夜里,堂弟对他说的那句荒诞无比的话。
——“兄长勿怕,弟弟只是借你身份暂且一用。”
皇帝觉得自己可笑极了,竟然还在奢望对方没有欺骗自己。
……
文渊阁、明一阁那边,经、史这两类书的编纂重修进度最慢。
做学问、考科举立离不开“经”,牵一发动全身,而史书一类的书籍,要考虑到散佚的情况,要酌情补遗,还要考虑到里面的敏感内容,每一个学者大儒在修这两类书时,都是慎之又慎,有时为了一个不好裁定的内容,直接上奏疏请求皇帝裁决。
乔衡接到奏疏后,若是还有空闲,就依着他们在奏疏上所言,替他们评定裁决一下。
他的文学功底还是不错的,这无数辈子积累下来,无论你是平庸还是杰出的人物,都足以变成一个大儒了。
他只是随手而为,但在其他人眼里这就成了陛下圣明的又一佐证了。
乔衡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他也不嫌弃他们进度慢,甚至还遣人安抚他们,让他们不要急慢慢来,有争议的问题可以先暂作搁置。
反正这类书籍不是他所需要的,他们修得再慢也无所谓。
花家三郎身为户部侍郎,他知道皇帝非常重视此次修书之事,而且他也觉得修书是一件好事,便写信回家,把家中的一部分书也捐赠了出来。
朝中官员像他这样做的人不在少数,还有一些武林世家也凑了个热闹,捐出一部分已经看过的且留下抄本的书,然后换取一个好名声,又或是向皇帝讨一个修书名额,这买卖不赔。
自从乔衡那一个命令颁发下去以后,各大镖局接了不少运送书籍、竹简一类物事的单子。
这来来往往的镖局队伍,勾得不少江湖人动了歪心思。
古代识字率低下,中下层江湖人士里更是不识字的占了多数,他们看不懂朝廷的邸报、告示,再加上消息闭塞,所以总有那么一些人不知道朝廷近来颁布的命令。
那些久居山野,以劫道为生的江湖匪盗,看到这些押送着货物的镖局队伍,怎么会放过这等大捞一笔的好机会。
然而当他们打开箱子一看,愣住了,居然是一箱箱的书。在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人的眼里,这些书都不过是废纸,既不能吃又不能穿,要来何用?
这样的例子不止一个,然而总归有人识货。当有识字之人发现这里面有不少珍本、善本乃至独本后,这才明白了这些书籍的价值。而在他们被人指出这里面还有武功秘籍时,便彻底疯狂了。
古人有言,财帛动人心。
这些书不仅是财富,更是能让他们的武功更上一步的宝典。
如此一来,自然少不了有人铤而走险。
湖广、江西布政使司的官员上奏疏,臣民感念圣恩,无不积极募集捐赠藏书,然江湖匪盗猖狂,聚众作乱,押运队伍惨遭屠戮,差役、百姓皆受其害。
各地官员相当恼火。
对于当地官府而言,皇帝让募集藏书,那就是政治性任务了,要是完成得不好,谁知道来年的吏部考评会不会被狠狠记上一笔。
结果他们辛辛苦苦收集采购来的书,居然被人抢走了!
这些江湖匪盗存在的时间不是一日两日了,然而他们身负武功不好招惹,一般情况下,只要不做的太过火,各地官员通常会对此睁一只眼闭只眼。
这些人要是只劫掠镖局押运的货物,官员们顶多联系一下六扇门的人,就忍气吞声下去了。
但是谁能想到,这群人居然胆子大到连朝廷的押运队伍都敢劫掠了?
平日里,哪怕那些衙役、侍卫、兵将武功低微,但因为他们身上披着一层官家的皮,江湖人士总会对他们礼让几分。因为他们不仅代表着他们自己,更代表着他们背后庞大的官寮集团、朝廷的脸面。
劫掠百姓与劫掠官差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观念。
乔衡心想,谁能保证这些被掠夺走得书籍里,就真的不会存在对他有用的内容?
为什么总是有人蹦出来给他捣乱呢?
他委实不明白,这种人还活着做什么。
在只有皇帝与内阁官员的小朝会上,他说:“此事无需再向朕询问,依律处置就好。”夺财的坐牢,杀人的偿命。
皇帝看上去仍是那副没有动怒的样子。
这种表面看上去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却已然把对方当成了死物的神情,让每个内阁成员都清楚了皇帝的意思。
“依律处置”这个说法没错,但真正实施起来却不容易。这些会武功的江湖匪盗,一般的捕快、兵士都拿他们没有办法,然而朝廷里武功高深的人真不多,连皇帝的贴身护卫都是特地到江湖上招揽的。
有官员说:“陛下,如今江湖势力日渐坐大,不得不防。臣听闻文渊阁、明一阁那边,已初步整理出了一十八卷武经,不知可否下放到兵部,使之推行下去?”
其实这十八卷武经里面的内容,大抵上都是一些三流、乃至不入流的功法。有资格前来修书的人,自身武艺、见识都颇为不凡,修缮整理这些下层功法自然是高屋建瓴、一气呵成。至于那些更高深的典籍,则还未开始修缮整合。
说话的这个官员当然知道这一点,他只是先拿这十八卷最浅易的武经先探探皇帝的口风,只要皇帝不排斥这种做法就好。
乔衡道:“爱卿所言甚是,就按照爱卿的办法做吧。”
谁都没想到皇帝答应的这么容易,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就连刚才说话的那个官员都错愕了一下,然后赶紧说:“陛下爱兵如子,勤勉为政,心系社稷,微臣必不负皇恩。”
没人不愿意听好话,乔衡更是厌透了那些加诸于己身的污言秽语,于是他相当自然的收下了对方的称赞。
对于乔衡来说,这些东西整理出来后,看在眼里记在脑海里,就已经达到他的目的了,他强行藏着掖着做什么?
但是,一个纯粹的封建帝王他会怎么做呢?不论是朱棣还是乾隆,都没有像乔衡这样。乾隆当年修完《四库全书》,只令人手抄了七部,分开藏于各地。
这不仅仅涉及财力、物力、人力,更涉及到更深层次的政治性问题。
然而乔衡对此没有任何顾忌。
他不在乎国家有没有足够的财力物力人力推行自己的命令,反正这都是一个武侠世界了,一切事情都无法以常理推算,他想那么多做什么。他也不在乎自己的统治会不会稳如泰山,因为他根本活不了那么久。
这个时候又有官员开口:“练武一事欲速则不达,短期内却要另想个法子。”
乔衡其实对上朝、与大臣议事没有太大的兴趣,他垂眸看着自己搭在扶手上的手指,也不再开口说话,就听着这些阁老在那自行商议。
“六扇门人手已是不够用了……”
这几日天上时不时的落雪,天冷得厉害,乔衡这几天身上总是有些不舒服。
他没听清刚才是谁在说话,只感觉这声音突然在一瞬间变得有些遥远缥缈了,然后在尾音处突然消音,当话语声再次入耳时,统统变作了一道刺耳的噪音。
“……总不能次次都等着江湖中自行清缴败类。”
他们说的话纷纷涌入了乔衡的脑海中,但又好像有一张无形的薄膜将他的思维与众人隔离了开来,他想要集中精神,但换来的只有一阵尖锐的头疼。
乔衡不露声色的换了个姿势,以手撑着额角,暗自调理着气息。
……
平南王——
南王病倒了,病得非常突然,王府里的下人被他这场病打了个措手不及。
此时的房间内,只有南王一个人,其他人都被他赶了出去。
南王是真的病了,他倚靠着床头坐着,虽然眼睛依旧如鹰隼般锐利,但面上却挂着无法掩饰的病容。
王府的幕僚刘庭之进来的时候,南王正看着乔衡寄过来的信。
他说了句:“你来了,随意坐吧。”
刘庭之知道南王最近非常忙碌,朝廷上的事,封地上的事,同时还在担忧远在京城的世子,心力交瘁下如何不病。
他更清楚,王爷因世子不肯杀皇帝这件事,心里憋着一股火,这股火不熄灭,这病怕是难好。
他劝道:“王爷别生气,世子他年轻,历经的事情少,一时下不去狠手也是情有可原。千万别催得急了,否则年轻人的性子上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王爷稍微松点口风,世子就觉得没意思了,到时候不用王爷催,世子也会把事情处理好。”
南王:“我知道。”
他看完乔衡的信后从床上走了下来,来到桌案前,把信撕了个粉碎,又把碎纸片洒在了砚台上。
刘庭之看着南王的背影,心中有些无奈。
“王爷……”
南王拿着一支毛笔,用笔尖按着每一个碎纸片,使之完全浸在墨汁里,再也看不出半点字迹。他听见刘庭之在唤自己,就嗯了一声。
“王爷不要再与世子置气了。”
南王又嗯了一声。
刘庭之其实弄错了,他没在与世子生气。
他只是突然意识到了一些以前被他忽略的事情。
他虽然身在王府,朝廷中却一直有着他的人。在世子登基后,他安□□去的人手就更多了。
因此,世子在朝中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乔衡下达的那些政策、命令,在朝中往南疆遣派官员之前,他就先一步知道了。
除了在关于如何处置皇帝这件事上,父子两人没有达成统一的意见以外,在其他事情上世子都没有令他失望。他的儿子把所有事情都处理的井井有条,他之前为了防止出现纰漏而预备下的那些后续手段,一个都没有用上。
世子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出色。
但是……
南王把手中的毛笔抛在一边,毛笔在洁白如雪的宣纸上打了个滚,染黑了一片。
再如何出色也总要有个限度。
世子处理朝政的手段太老练了,老练得不像是一个初涉朝政的新手,不单单是政事,其他任何你能想象到的方面,他看起来都太纯熟了。
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很有才华,但理论与实际不一样,哪怕一个人再天纵奇才,在初次涉及一种新事物时,也不会毫无破绽。
哪怕自己这个当父亲的亲自上阵,也不会做得比世子更好了。
虽然他一直都有让世子学习着如何模仿皇帝,但模仿的内容更多的是在言谈举止上。其他方面,不是单纯的模仿就能解决的了。
然而他现在看到的世子,他想了又想,居然想不出有什么地方是与他那位皇帝侄子不同的了。
那如出一辙的行事作风,全然相同的立场手段,坐在那龙椅之上的那个人,就好像依然是皇帝本尊。
……也许不是“就像是”,而是“就是”。
这个念头太过可怕。
它刚刚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好似有一阵刺骨寒风将南王罩了进去,身上的温度霎时流逝干净。
然而这个想法他无法对任何人明说。
南王低头看着一片泥泞脏污的砚台,道:“庭之,我要去京城。”
刘庭之愕然,他说:“王爷请三思,这个时候去京城不是明智之举!”
南王远比刘庭之更清楚这件事情。如果他的猜想是真的,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安□□朝廷里的人手,是否依旧忠心于自己。
刘庭之在南王面前跪了下来。
但南王最终还是说道:“我心意已决。”
……
花满楼再一次的用手触摸着信纸,一字字的抚摸过上面的字迹。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一直没有舒展开。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日了,乔衡给他的回信都不是他亲手所写的。
上次他遇见一个常往南疆跑生意,据说与南王府也有生意往来的一个行商,听对方说,南王世子久病在床,已经很久没有人见到南王世子离开王府了。
花满楼想要去看望一下乔衡,但他当时正同陆小凤在一起又一次陷入了麻烦中无法脱身。
再后来,他就听说南王府直接闭门谢客了。
后来乔衡在一封由下人代写的书信中说,他是去飞仙岛了,生病只是个借口,让他不要担忧。
花满楼把信叠好夹在了书中。
信中虽是那样说,但他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
这一日正好是十五,需要上大朝会。
乔衡的起床时间一向很准,不用王安提醒,到了固定的时辰他就能自己醒过来。
在每个月的朔望日大朝会上,乔衡多数时间里只当自己是一樽泥塑蜡像,每当他需要说话的时候,他都会尽量把语句压缩在两句话以内。发言多了就容易引起争议,朝上的人又实在太多,一时不慎这早朝就会变成早市,这种情还是尽量避免为妙。
他端坐在龙椅上,倾听着朝臣的晨议。
然后突然间,那一天的不适感又来了,脑海中充斥着虚幻的刺耳之声,他的思绪像是被笼进了云端,过了许久才回到肉身。
伪装已成为了他的常态,他没有让任何人发现他的不适。
这种状况直到乔衡下了朝回到寝宫里仍然没有好转,脑海里一直回响着那种恼人的噪音,挥之不去。
他的手里拿着一份奏疏,但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
乔衡把它搁置到另一边,而后十指交叉在一起放在桌面上。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
少顷,他忽然问道:“外面又开始下雪了?”
王安说:“奴婢刚才出去了一趟,这雪刚下起来。”
乔衡说:“再加几个暖炉,有点冷了。”
王安心说他在这室内呆得都有些冒汗,哪来的冷,不过皇帝既然都说冷了,他也不敢说热。
雪越下越大,到了晚间依旧没有停下雪势。
这一座座宫殿,就像是穿着银铠的将士,肃穆庄严地伏在夜色里。
有太监向乔衡禀报:“陛下,叶孤鸿求见。”
若是别人乔衡是不会理会的,然而叶孤鸿是叶孤城的堂弟,总要见一下。叶孤城当初被他气走了,但叶孤城转过头来又把自己在武当山上学艺的堂弟派了过来,叶孤鸿代表的就是叶孤城。
厚重的门扉被人打开,雪花顺着风钻进了殿内。房间里异常温暖,这片片雪花转瞬间就化作了水。
当先走进来的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
旁人看到他,第一印象大概逃不开“苍白”二字。
苍白的衣和剑,连手都是苍白的,他的眼睛就像是冰雪塑成,比外面飞舞的雪花尤甚三分,神情冷漠又镇定。
他明明是叶孤城的堂弟,却像极了西门吹雪,然而他又不是西门吹雪。
然而王安的注意力被叶孤鸿身后的另外一人夺走了。
不是只有叶孤鸿一个人吗?怎么还有另外一个人也跟着进来了。
乔衡看向跟着叶孤鸿走进来的人,对王安说:“你们都出去吧。”
王安只好带着宫内伺候的太监宫女退了出去,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叶孤鸿居然也跟着走了出来,吕侍卫腼腆又开心的跟在他身后,跟王安说:“陛下允许我跟着叶师兄去文渊阁看看。”
王安皱了下眉头。
南王一把揭开脸上的易/容/面具,露出那种与先帝肖似的面容来。
他肩膀处的衣物被融化的雪花打湿,然而这个自生下来就过着钟鸣鼎食的生活的男人,此时竟毫不在意衣物上的不适,就像是那个永远穿着锦衣华服的堂堂平南王不是他一样。
他紧紧地盯着乔衡,像是要从他身上找出另一个人的身影,然而他失败了。
还没等乔衡一句“父王”说出口,他就道:“皇帝,你不是世子。”
乔衡听到南王在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现在已经不是众人眼中的南王世子了,乔衡从善如流的改了称呼:“外面风重雪厚,南王不妨先坐下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没有太监宫女服侍,乔衡就自己为两人各倒了杯茶。然而当他把茶都倒好了,依然没听见南王坐下来的动静。
乔衡垂目看着桌上的茶杯,看着水中漂浮着的那唯一一片茶叶。
南王:“不敢劳烦皇帝,我就是来确认件事情,说几句话就走。”如果自己还有命离开的话。
乔衡缓缓抬起头回视着南王,似是试图从南王的眼中看出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
南王神态语气都与往常不一样。
他心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时间的不多了,最近行事时都太急太赶了,从而让南王发现了什么。
南王就站在那里,这一刻他的脸上,没有在外人面前的威仪严肃,也没有以往独独在乔衡面前展露的和颜悦色,只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静。
南王目视着乔衡,似乎要看到他的心里。
他好像再一次的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重复了一遍刚才自己说的话:“你不是世子。”声音比方才又多了几分笃定。
房间里陷入了窒息一般的寂静,房间外却是风雪猎猎。
南王正以一种无比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乔衡的双眼里终于浮现出细微波澜。
他看明白了南王的眼神。
南王把他当成了他那位皇兄。
乔衡本该把这个话题敷衍过去,可他连一句最简单“父王这是听别人说什么了吗?”都没能说出口。
他说:“我是。”
外面遽然风骤,风的呼啸声,门窗的震颤声,在那一瞬间甚至盖过了乔衡的话语声。
他忽而改口,平静缓慢地说:“我的确不是。”这短短的一句话,比任何话语都要沉重冷漠。
因为他的确不是,对于南王来说,他只是占据了世子身体的孤魂野鬼。
南王眼里划过一抹绝望。
没有任何预兆的,今天早朝时不断在乔衡脑海中徘徊的噪音又出现了,幸而他现在是坐着的,倘若他刚刚正站着,说不定会被这阵尖锐刺耳的声音一下子冲击得跪在地上。
殿外风雪交加,王安守在门外,有小太监讨好的给他送来一个手炉。
他撩起眼皮看了小太监一眼,接过手炉,假意慈和的对他笑了一下。
雪下成这个样子,城外估计有不少百姓的房子要被压塌,过一会儿说不定就要有大臣来找皇帝了。王安捉摸着,皇帝和那个跟着叶孤鸿过来的人还要聊好长时间,到时候就需要由自己为皇帝把人挡回去了,那些大臣爱骂自己奸宦就骂吧,反正他不指着这些人过活。
就在这个时候,王安听见殿内传来一阵怒骂声,声音尽是狠厉凄寒。
这声音王安听着有些耳熟。
手炉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南王?!
殿内。
南王的目光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冰寒。
他败给了先帝,现在又败给了自己的侄子。
不管他如何谩骂,那个端坐着的年轻人都对他的话漠视到底。
南王勉力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他目光如刀,字字清晰地道:“成王败寇,但是耍着人玩很有意思吗?在这种恶趣味上,你真是和先帝一样令人作呕。还是说朝廷众臣已经无能到,只有借着平南王府一派的官员的配合,才能实施政令的地步了?”
南王穿着一件靛青色绣丹顶白鹤纹的衣裳,乔衡眼见着这件衣服上的颜色像是潮水退去一般,渐渐退变成了黑白色调。一旁灯台上跳跃着的橘色火苗,也变成了一种幽冷的灰色。入目之处,再无绚丽色彩。
乔衡一怔。
然而在下一瞬,黑白一片的世界又恢复了它应有的种种斑斓之色。
南王恨透了乔衡这和先帝一模一样的,油盐不进、别人说什么都不为所动的姿态。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等着。”南王接着道,“不,我不会给你机会的。”
他转过身,一把打开门,大步离开。
在朝臣面前惯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乔衡,听到南王这两句话,竟让他直接失去了表面的平静。
自他登基后,就开始着手准备南王的退路,无论他是远避海外,还是留在中原,他都留下了后手。
他本可以念着“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不带一片云彩的在死后一走了之,但他没有,他认真地为南王谋划后事。
——结果你居然认为我会杀了你?!
乔衡一个人笑了起来。
他一拂袖,杯子掉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当王安走到殿内时,就见皇帝坐在那一动不动。
“陛下?”王安迟疑地唤道。
就在皇帝看向他的刹那,那眼神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是一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
然而在他仔细看去时,皇帝已经不再看他了。
茶杯里的水早就凉了。
水面隐隐约约地倒映出乔衡的脸,这张既属于皇帝又属于南王世子的脸。
但他不是皇帝,也不是南王世子。
他享受着众人对自己的恭恭敬敬、顶礼膜拜,然而他们尊的不是自己,敬的也不是自己,他不过是在一张面具之外又戴上了另外一张。
他以为自己得到了拥护爱戴,就连他自己都要对此深信不疑的时候,终于有人挑出来揭破了假象,泼了他一头冷水。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那其他人就是有眼无珠的瞎子!!!
“王安啊。”
王安听到皇帝叫自己的名字,快步走上前:“陛下。”
“让文渊阁、明一阁那边修医典、武经的人,给朕加快速度。”
……
这一年的冬日好似格外漫长。
自入冬以来雪就下个不停,还没等上一次的积雪融化,就又是一场新雪落下,甚至连广西都连下了半个月。
入春以后过了许久,冰封了一整个冬日的大地,终于有了冰雪融化的迹象。
侍女走到皇帝跟前,嘴里又一次的发出啊啊啊啊的声音。
天空上一轮明月高悬,皇帝站在窗前,聆听着雪水从屋檐下滴落的哒哒声。今年的雪真大啊,不知道各地的雪灾情况严重不严重,等雪彻底化了,大概又要有不少地方要决堤了。
继而,他转念一想,他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现在只是一个被囚禁的废帝,想这些已经无用了。
这样想着,侍女又朝他啊啊啊了一通。
他说:“不要催了,我知道这时候该上床休息了。”
他苦中作乐的想道,他现在居然能从她那啊啊啊中准确的分辨出对方是什么意思了。
当然啦,就算他理解错了她的意思……反正她又不会说话,也没法纠正自己。
皇帝上床仰面躺下,他睁着眼,不知在看着什么。过了片刻,他叹了口气,这才闭上了双眼。
伴着那滴滴答答的水滴坠落声,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皇帝睁开眼,神情恍惚了一下。
从上方垂下的床幔看起来是那么的熟悉,他坐了起来,房间的摆设更是眼熟。
这不是别的地方,正是他的寝宫。
从他这个方向朝着房间的另一侧望去,只见一个身形同样熟悉的身影,正坐在桌案前阅览着什么。
对方似是听到了他醒来的动静,放下了手中的书,侧头向这边看过来。
“醒了?”
皇帝突然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干哑。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认命了,没想到这个时候才发现根本没有。那压抑已久的愤怒在心间重新燃起,他跳下床,什么理智、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都被他抛在了脑后,他现在只想狠狠揍对方一拳,揪起对方的衣领,再一次地质问一句为什么。
然而他双脚落地后却差点跌倒在地,他重新坐下,低头看了一眼,只见自己双脚之间多了一条锁链。
“好,好极了!”
乔衡没有上前扶他,他低头轻咳了几声,然后说:“皇兄可还记得我当日所言?”
皇帝狠狠闭了闭眼睛,他沉默了一会,才睁开了眼睛,说:“我记得。”
“不知兄长还相信我吗?”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不去看他。
乔衡拍了下手,换道:“王安。”
王安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乔衡说:“给他。”
王安垂首应是。
皇帝心想,终于来了。
王安一步步走过来,皇帝看不清托盘上到底放的是什么。应该不是鸩酒,也许是一把匕首。
但是王安走到近前时,他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托盘上呈着的居然是一封奏疏,以及一枚钥匙。
皇帝看了一眼乔衡,然后把这封奏疏拿了起来。
在看到上书人的名字时,他皱了皱眉头,怎么是平南王府的左长史。
在皇帝拿起奏疏的时候,乔衡又转过了身,拿起了之前还未读完的书,其实这是文渊阁那边整理出来的又一册武经。他用手摸过每一行字,每一个字都不曾遗漏,每翻一页都重复着这个动作。
皇帝抬头看了乔衡一眼,留意到他这一动作,一种违和感浮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手中的奏疏。
随即,他的目光凝在了这封奏折的里的一句话上,“……伏剑自刎,平南王薨”。
这居然是平南王的丧报!
他猛地站了起来。
乔衡没有看向皇帝,他像是完全没感受到皇帝的震惊与不敢置信,镇定地说:“如果皇兄是在担心我走后,朝堂上仍有平南王府的势力掣肘,现在可以放心了。”
皇帝:“……这上面写的是真的?”
王安笑着说:“这哪有假的。”
皇帝一把推开王安这老货。
“这里没你插话的份!”
他不顾脚上的铁链碍事,走到乔衡了身侧。
皇帝捏着奏疏,眼也不眨地看着乔衡,“这是你令人干的?!”
子弑父!
堂弟他到底明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又惊又怒。
乔衡:“原来兄长是这样想我的,兄长也认为我会杀了平南王?”
皇帝当然有注意到他没有称呼南王为父王,而是极为生疏的直接称呼南王的封号。
“到底是不是你?”
“我做的事情多了去了,就是不知道兄长说的是哪一件事了。也罢,你我兄弟久别重逢,何必讨论这些扫兴的事情。”乔衡说,“想早先在桃花堡初见,直到今日,你我二人竟从没有好好坐下来聊过。我已让王安备下了酒,你我不妨坐下小饮一杯,为弟对这一日期盼已久了。”
一旁的矮几上摆放着两枚小巧精致的胭脂红酒盏,里面盛着澄澈透明的液体。没等皇帝说什么,乔衡就已经率先走过去了。
皇帝的手指慢慢松开,奏疏从他的手中掉在地上。他说:“阿弟,你只知道吗,我突然觉得我大概从来都没弄懂过你。”
乔衡不去接话,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对着矮几上的两杯酒盏说:“兄长挑一杯吧。”
皇帝察觉出些许不对,说是饮酒,但为何矮几上只有两个盛放着酒的小酒盏,却不见酒壶的踪影呢?大费周章的在事先备好了酒,就为了这只够喝一口的酒?这“小饮一杯”竟然真的只是一杯!
“阿弟,你告诉我,这里面盛的是什么。”
乔衡神色如常地说:“一杯是酒,一杯是毒酒。都是酒,不妨碍你我二人饮酒的。”说完他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皇帝说:“我若一杯都不选呢?”
乔衡淡淡地说:“皇兄总要为你的女儿多想想。”
皇帝定定地看着他,然后俯身用刚才托盘中拿出来的钥匙打开了脚上的锁链。他走过去,伸手拿起了一个酒盏。
“你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乔衡说:“没什么,这都到了最后了,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是你的运气差还是我的更差。”
他拿起了另外一个酒盏。
这个回答实在是太荒唐可笑了,然而皇帝笑不出来。
乔衡微微低头,那胭脂色的酒盏衬得他的双唇有一种病态的殷红。
“好,既然你要赌,为兄陪你。”
两人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却是同时端着酒盏将里面的酒水一饮而下。
皇帝看了看已经空荡荡没有一滴酒的胭脂盏,然后把它放回了矮几上。
一片死寂中,他听见乔衡说:“皇兄我有些困了。”
“……我先睡了。”
皇帝说:“阿弟……”
紧接着,他又听见另外那枚酒盏从对方的手中滚落下来,在地面上打着旋微微轻颤。
他目视着前方,不敢向下看去。
他是皇帝,皇帝是不能示弱于人的,可是眼角处还是多出了一行水迹。
作者有话要说:这卷over,有没有番外暂时没想好
该换地图继续穿越了╰(*′︶`*)╯
ps: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qaq说好的周六更的,结果高估自己的手速,码完一万字后就快24点了,刚刚捉虫的时候居然又直接睡过去了。呜哇,拖拖拉拉到现在才更
pps:感谢小天使们投喂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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