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一个乱字,不足以形容后帐的喧嚣场景,哭的哭,喊的喊,哆嗦的哆嗦,怒吼的怒吼,瞠目结舌的瞠目结舌,战战兢兢的战战兢兢,现场混乱不堪。听出不对劲,候命帐外的众御医也顾不上王子传令,不约而同冲入后军帐。
场景一目了然,毫不犹豫,众御医自觉分为两拨。一拨救治奄奄一息的殿下,另一拨围上血人般的阿不花公主,诊脉的诊脉,询问的询问,检查的检查,结论很快得出。判明形势,老御医急得冷汗直冒,“驸马爷,快,公主要生了。赶紧把公主抬往离此最近的营帐,微臣马上接生,小主……小主……”
“阿不思,帮驸马爷把你姐姐抬入母后毡帐……”一边是女儿,一边是丈夫,形势都万分危急,黢黑王后痛哭失声,“呜呜……花儿……我的花儿……殿下……殿下……我的夫呀……呜呜呜……”
“恐怕来不及了,命军士以最快时间清理出隔壁军帐,快——”凝神诊脉,翻看眼皮,老御医稍稍安心,“公主一时急火攻心,外加受惊过度,才晕过去,待微臣先救醒公主。”
手足无措,周文龙本能搂紧垂下头的黑妻,微微后仰,让黑妻的大半个身子靠上自己,嘴唇哆嗦,语不成句,“救……花儿……父汗……母后……该怎么办……呜呜……”
针灸刺激,黢黑公主悠悠醒转人世,茫然的目光呆呆看着围住卧榻忙碌的人群,**一声高过一声,“啊……啊……啊……”
被痛苦万分的**惊醒,嘴唇贴近黑妻耳畔,周文龙语无伦次劝慰,“花儿……花儿……我不哭……你在我身旁……”恨不得帮妻子分担全部痛苦,只可惜帮不上任何忙,眼睁睁看着咬碎牙关的黑妻,人悔青肠子。
早知道后果如此严重,还不如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也不至于让无辜的公主独自承受这种折磨。任由指甲掐破肌肤,亲吻耳垂,用无声的行动帮可怜的妻子分担哪怕一点点痛苦,年轻小将痛不欲生。
目光在卧榻和黑妻之间打转,人一筹莫展。哭声惊叫声不断,跪下的众王后中有一人也晕厥过去,兼之小王子们哭成一团,王兄气急败坏呵斥,奔前跑后的人群呐喊,紧急诊治的御医悄声交流,后帐被喧哗生生淹没。
不敢挪步,不敢近前,不敢高声询问,侍立帐外的儒者急得不行。看严重态势,公主即将临盆,殿下也要魂归西方极乐世界,小主可来得真不是时候。对蒙古人的习俗略知一二,一颗高悬的心始终无法落地,人愁眉不展。
一降生,就克死皇爷爷,还不清楚公主的情形究竟如何。即便御医在场,但毕竟生孩子是女人的一道鬼门关,尤其初产妇。师从月娘,对医术也颇为精通,早看出形势不妙。万一难产,尤其发生血崩,那可要出大事。
长吁短叹,皱紧眉头,暗暗等待消息,儒者愁肠百结。经多方打听,得知花儿公主在一干公主中属于最低层次,全拜其母后所赐。秃不烟王后出身低贱,纵然殿下恩宠有加,也始终改变不了被人鄙视的身份。
聆听帐内喧哗,琢磨对策,儒者做好最坏打算。即便出现最糟糕的结局,为驸马爷,为无辜的公主小主,也为探马先军,无论如何也要力挽狂澜。嗯,长生天,蒙古人信仰它,那就借长生天的名义试试。拿定主意,稍稍放宽心,默默低头祈祷。
在众人的协助下,把疼得死去活来的黑妻抬上担架,周文龙一边宽慰,一边不忘禀告,“王兄,花儿太痛苦,容文龙先送她回营帐,再来探望父汗,不知可否?”
同样恍恍惚惚,也不理会,拔都王子只管催促,“父汗到底如何?为何还不醒来?”试探鼻息,急得跳脚,“分明还有气息,一群废物,快救醒父汗,否则本王把你们一个个凌迟处死!”
“走,别担心……”一脸同情,年纪最长的王子摆摆手,“别添乱了,父汗若醒来,本王会派人叫你,快走……”冲黢黑王后挥挥手,“一并去吧,去照顾花儿,别让王弟添堵。”
“谢王兄!”点头致谢,小将急不可耐,“快送公主回帐,总管大人,总管大人,请赶紧找到随行的两名女医者,带她们过来帮公主接生——”
“微臣遵命!”听清呐喊,儒者飞步离去。一路打探,一路寻找,很快在家眷毡帐内找出惴惴不安的女医者。快步折回,人心急如焚,“再快些,公主可千万不能出事,一切拜托你们了……”
抬哭天抢地的黑妻入帐,待抱下剧烈颤抖的苦人儿,周文龙才大吃一惊。妻子的下身已被血水浸透,神智也似乎丧失,**时见变弱,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一口气抱上卧榻,人哭出声,“花儿……呜呜……我的花儿……你可别吓我……叫我一声……呜呜呜……快叫我一声呀……”
“文龙,你先让开,让母后来照顾花儿……”到底有经验,黢黑王后冲吓傻的小公主大吼,“阿不思,快通知下人去准备热水和被褥,你姐姐马上要生了,快呀,别傻站着……”
只留下年长御医和闻讯赶到的两名女医者以及众婢女,劝出惊慌失措的女婿,黢黑王后一一吩咐,“劳烦大人去帐外等候,让这两人先仔细检查,大人再依据结果指导她们该怎么做。你,帮公主先脱下血衣。你,一会用热水擦干净血渍。你俩,扶住公主。你,还有你,以最快速度取回被褥和热水,快……”
除去煎熬,还是煎熬,目光不离后帐,急糊涂的周文龙来回转圈,拳头攥紧又放下,人变成一个长舌妇人,“怎么这样?怎么会这样?生小孩原来这么痛苦,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害人?还害了那么多人……”
透过帘隙,儒者悄声呼喊,“驸马爷,驸马爷,在这您也帮不上任何忙,微臣有要事禀告……”
“驸马爷,帐外有人叫您……”低声提醒,老御医不住劝慰,“公主有王后照顾,理应无恙,您只管在外面静候佳音即可……”一脸为难,“这里需要安静,吵不得,微臣还得静下心帮公主诊断……”
醒悟极快,深弯腰,小将毕恭毕敬,“文龙明白,一切劳烦大人了,多谢……”悄步出帐,看一眼紧张的儒者,低声发问,“何事如此急迫?难道还有什么事情高于生小孩和父汗病危?”
“驸马爷言重了……”听出话音,儒者惶恐不已,“眼下得分出轻重缓急,殿下的病情更危险,您得马上去探望……”
“走……”跟上儒者,恍恍惚惚的周文龙不再言语。心底乱成一团,一时也理不出头绪,只觉得热血上涌,整个身体不听使唤,大脑昏昏沉沉,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拐个弯就到中军帐,停下脚步,儒者压低嗓音,“驸马爷,恕臣冒昧,万一殿下身故,而小主降生,您认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变故?”
本能止步,斜睨一眼穿梭的亲卫军,小将惨然一笑,“变故已经发生,我们的处境更为艰难,王兄……”摇摇头,“没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
不忍明言,儒者咽下出口的话语,“先去看看,只怕殿下撑不了太长时间,若非身体强壮,早……唉……”
“父汗叫你进去……”劈手揪住不知所措的妹夫,奔出帐外的长王兄连拖带拽,“快——”
频频回望,随王兄直奔后帐,小将魂不守舍。黑妻还在生死线上挣扎,自己却袖手旁观,身为丈夫,情何以堪?可眼前的场景更为紧张,收回心思,一步跪倒,“儿臣……花儿……父汗……”
“父汗命你当面发誓,无论花儿如何,此生此世绝不背叛本王……”代父发话,年轻王子咬紧牙关,“明人不说暗话,本王也清楚你的真正心思,韬光隐晦只为借我蒙古铁骑的实力,瞅机会谋求独立。但,给本王永远记住,我蒙古大军只要在一天,你只能屈居人下,安心做你的驸马爷,本王不会亏待你。”
坦率,直白,话也说得再明白不过。虽然吃惊不小,周文龙也没惊慌失措,貌似无辜的目光扫视一圈,最后停留在死死盯住自己的煞白脸庞上,叹口气,毕恭毕敬三叩首,“父汗,儿臣的所作所为自问无愧于心,当然,虽效力三殿下,但毕竟父汗先入为主……”
一时悲愤不已,泪水滑落,人哽咽有声,“自打投入父汗帐下,文龙没有做过哪怕一件对不起父汗的事,至于对花儿公主如何,父汗和王兄们理应心知肚明。仰仗探马先军,文龙只为生存,征战至今,人马也就一千上下,谈何独立?谁又会相信?”
举高右手,话语铿锵,以打消众人顾虑,“长生天在上,文龙当着父汗发誓,此生绝不背叛王兄。有违此誓,愿接受长生天的任何惩罚,即便身首异处,文龙也绝无怨言!”
喉咙里发出咝咝声,奄奄一息的长皇子剧烈颤抖,拼力伸出双手,试图抓住什么,只可惜有心无力。该交代的也交代了,心愿已了,再无遗憾,身体不断抽搐,眼神时见黯淡。血沫奔涌,一下子堵死咽喉,人无语,魂魄飘飞。
双手悄然垂下,豹眼圆睁,一缕获得解脱的冤魂脱壳飞出。看一眼泥塑木雕般的人群,晃晃悠悠,一路奔东而去。
半响无音,心神不宁的周文龙猛然抬头,一眼发现不对,“父汗,父汗,父汗——”哭声四起,众御医手忙脚乱救治一番,一个个抖成一团。叹口气,年长御医无奈宣布,“殿下已薨殁了,请诸王子王后公主们以及驸马爷节哀顺变,跪送殿下!”
莫名中,帐外的一声啼哭分外响亮,仿佛心灵感应,周文龙猛然一抖。用耳朵捕捉有别于帐内的哭腔,沉住气,再次三叩头,“儿臣恭送父汗回家!”跪行靠近,一把托住摇摇欲坠的年轻王子,悄声提醒,暗自抹泪,“王兄,父汗……父汗已经走了,一切后事还得由王兄主持,千万……千万……呜呜呜……”
擦泪水,拔都缓缓摆手,“本王撑得住,撑得住……”身体一软,差点栽倒。悲愤的神色中露出少许不安,恭恭敬敬伏下,“所有人三叩头,送父汗最后一程!”
“报,阿不花公主生下小主,但……但血流不止……”帐外的禀报分外刺耳,令人头皮发麻,“众御医想尽办法,也没能止血,公主已……已生命垂危,请驸马爷赶紧过去!”
“去,这里有本王……”摆摆手,拔都默默摇头,“为何?到底为何?莫非天煞星转世投胎,特意来滋扰我孛儿只斤皇族?”
只听清前句,火急火燎的周文龙飞速起身,“谢王兄,文龙一会就回来送父汗上路……”出中军帐,急赤白脸询问侍立帐外的总管,“仙师,到底怎么了?怎么会这样?花儿……我的花儿……”
日夜奔忙加连番打击,眼前一黑,头晕眼花的小将直挺挺倒下。昏迷中,嘴里也念叨着黑妻名字,“花儿……花儿……我可怜的妻……”
现场再次乱成一团,颇通医术,果断出手的儒者缓缓放平主将,“先别动驸马爷,拿被褥来,抵御寒气……”翻眼皮,探呼吸,扣脉少许,稍稍安心,“来,把驸马爷抬入公主所在的营帐,不得喧哗。驸马爷没事,他只是急火攻心晕倒了。”
后帐内,亲自上阵的老御医也失去主张,看着卧榻上不停抽搐的公主,连声吩咐,“快,换下被褥,有没有冰水?冰水?以最速度去弄冰水……”止血草药也毫无作用,眼看气息越来越微弱,一时汗如雨下,“别让公主继续昏迷,抱……抱小主刺激她,对,哭得越大声越好……”
穷极无计,一头跪下,“王后,恕微臣无能为力,呜呜……”急得哭出声,“不如让小主吃奶,或许公主会苏醒……”
所有的举措均无任何效果,冰水迟迟不来,血崩导致大量失血,苦人儿在昏迷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敞开的胸口下,襁褓中的小儿手舞足蹈,大口大口吞咽奶水,不时发出兴奋的呜咽。抱牢襁褓,举止呆滞的王后一言不发,看看撒欢的小外孙,瞅瞅一动不动的苦女儿,泪水奔涌,打湿衣襟。
等周文龙醒过来,一切已无法挽回。听清越来越大的哭声,如疯子一般冲入后帐,跪在血水中拼命摇晃黑妻,“花儿……花儿……你说说话……说说话呀……”触碰变冷的惨白脸蛋,人始终不敢相信,“花儿,你在吓我,对不?”怒视咧嘴大哭的小儿,“别吵,别吵我的花儿,她太累了,需要安静休憩……”
生怕恍恍惚惚的女婿做出异常举动,抱出嚎啕大哭的小外孙,心力交瘁的王后惨然一笑,“花儿已经去了,她走了,抛下母后一个人……”再也忍不住悲伤,脸贴上小外孙,“小乖乖,别哭,再哭本后的心要碎了,呜呜呜……”
高亢的哭声刺激了神志不清的小将,试探鼻息,摸摸发凉的扭曲脸蛋,把散乱的头发一点一点理顺。深吻一口,起身一把夺过襁褓,头也不回奔出后帐。谁也不敢阻拦脸色铁青的驸马爷,跌跌撞撞跟在身后,疯人般的王后大吼,“你要干什么?拦下,给我拦下,啊——”
刚出毡帐,一把寒光四射的弯刀架上疯疯癫癫的小将脖颈,闻讯赶到的拔都王子气得咬碎钢牙,“孽种,果真为孽种,敢带走此煞星,本王连你一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