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在梦里守半朵莲花盛开,这个过程中似乎把生前的过往都重新过了一遍。
他梦见师父睡眼惺忪的坐在床上,半散着头发,一脸无语的表情看着他捧过来的尿湿的床单:“子夜,你以为你个子小就可以当自己三岁吗?你都一百岁了,我再说一次,你一百岁了!自己洗!”
师父途经北海捡到一只死去的玄武,切了它的壳,打了两把剑,一把是自己使用的飞天剑,一把是送给他的夜铭剑。他很喜欢那把剑,尽管他还没有那把剑高。
梦里师父风流倜傥,嬉皮笑脸的调戏魔界女帝慕容姽婳,那魔女跟个夜叉一样,羞红着脸愤愤的追打师父。师父甩开慕容姽婳,抱着他说:“徒儿,师父告诉你,娶娘子一定要温柔贤惠的!”
梦境到这里嘎然而止。他被人强行唤醒,灵元飘摇,几欲溃散。摧枯拉朽的痛苦疯狂袭来,他疼的冷汗淋漓,无处遁形。
“师父!师父...”他捂着近乎撕裂的头,恨不得捏碎颅腔,他揪着胸口的衣襟,试图抓住那颗疼的裂开的心脏。
“师父,师父救我,师父救我!”师父呢?师父怎么不在?!
他觉得自己的记忆是缺失的,他不清楚自己在哪儿,为什么遍体鳞伤,师父哪儿去了?为什么脑海里有好多事情断断续续的?更重要的是,什么时候多了个父王母后和弟弟妹妹?这个母后还是继母,师父不是说他是鲲鹏生的么?
父王拿了一个画像给他看,说:“这是你的母亲。”画上的蓝衣女子,长发及膝,凤眸娇娆——这是母亲,这就是母亲。原来自己长得这么像母亲。
父王说:“父王送你去人间是为了磨砺你的心智,望你不要怪父王。”
这套说辞他压根不信——磨砺?谁家把刚出生的婴儿丢出去磨砺?不过他已经两千岁了,已经过了什么事都要刨根问题,恩恩怨怨计较个清楚的年纪。即便这理由荒谬,他也听一听,懒得计较了。
日子渐久,他逐渐回忆起一些事情,比如师父死了,比如昆仑塌陷等等,这些记忆隐隐约约的,模糊却痛苦。似乎还有更痛苦的,可是想不起来。
他喜欢练剑,没事儿和析决和纳雅切磋切磋,析决身上总喜欢带着一串金铃铛,叮铃铃的他听着很烦。有一回他烦的不行,一剑挑了那金铃,析决顿时失色。
他觉得那金铃手串儿有些眼熟,似乎见谁戴过,于是问:“这是什么?”
析决看着金铃怅然若失:“王兄见笑了。不瞒王兄,这是析决心上人的遗物。当年送她金铃时我还想着,有朝一日娶她为妃,谁料世事无常,转眼之间竟是永别。王兄,你若认识这个神女,一定会夸赞我的眼光,很乖巧机灵女孩。”
一边的纳雅忽然捂着嘴就哭了,她哽咽着说:“哥哥,我想晚星了...”
晚星?谁?
貌似有点印象,他第一次以外甥的身份去拜见星神时,星神和夫人提到过,好像是他们的女儿,但是失踪了,大家都以为她死了。
他顿生出一种失落感。那晚他梦见了一些往事,那个铃铛和纳雅提到的那个神女就像一把钥匙,开启了他封存的记忆。他梦见一个泉水样的神女,啼笑嬉闹,坚强勇敢,趴在自己的床边睡得格外香,他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小神女,一个没忍住就亲了上去!
他被自己出格的行为惊醒,不停地念着非礼勿动非礼勿动非礼勿动!心头突然觉得有点儿喜滋滋的,还有点儿惆怅。长夜漫漫,他的胸腔充斥着浓浓的思念,小神女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刻在心头挥之不去。他终于想起来忘了什么,忘了星星!
水金莲花没有长好他便被唤醒,所以很多梦里没有回想起来的事情,在现实中他便很难想起来!那星星呢,她到底哪儿去了?
他去问析决关于星星的事,析决说她死了。
那天下午,他一边黑着脸听析决深情的抒发思念之情,一边回忆师父的教导:情敌这种玩意儿,就跟绊脚石一样,随便搬开就好。
后来无意间认识了花神的女儿樱珂,他觉得那个神女长得还不错,也挺温柔贤淑的,便极力撮合她和析决的婚事,父王母后不禁觉得他真是个好兄长,如此关心弟弟的终身,大手一挥,准了。
于是析决沉着脸结婚去了。
三百年,上天入地,碧落黄泉,人间神界都没有晚星,他还闯了一次魔界和地府,遇到了救仇人,那些仇人见到他眼红的不得了,他懒得应付,随便打了他们一顿就走了。他仔细盘算了一番,只有阿修罗界没有涉足过了。
他带着一队人策马而去,一个月后,真的把那个粉粉糯糯的姑娘带回来了。他抱着那个依旧爱哭爱笑的神女,觉得一切跟做梦一样。父王赐婚之时,他看着艳阳天,觉得人生的确很圆满。有亲人,有爱人,有一切,就差个孩子了。只可惜,师父看不到,师父若在,一定会羡慕自己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姑娘,乖巧可爱。
他到神界不过三百余年,却也知道神界与阿修罗界数万年的恩恩怨怨牵扯不清,他很担心有人识破晚星阿修罗的身份,他要瞒着所有人,只要谁都不知道晚星是阿修罗,便一世安然。
可这个世界待他实在不厚道,每当觉得人生圆满时,总有那么一些一二三四乱七八糟的幺蛾子。婚前不能相见,父王就派他趁此时间去尤谷山闭关修炼,修炼完了转身回来,有阿修罗来闹事。他暗道不好——还是出事了。
其实出什么事都不要紧的,父王因他在外“流浪”两千年,对他心怀怜爱与愧疚,所以一直宠爱有加,只要他随便求求情就没事了,但他没想到的是——父王杀了晚星的父母。
晚星几近癫狂,和他父王动手招招致命。他从没见过她发狠的样子,远比她平日里小打小闹可怕的多——她一点神力都没有用,剑术差的一塌糊涂,即便是这样父王仍然抵挡不过她。
他问父王:“你何至下此狠手?她毕竟是我的王妃!”
“她是阿修罗界的公主,她永远没有资格嫁给你!”
“阿修罗也曾是神!父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你在仙界时会愿意娶一个魔女吗?”
“自然不愿!”
“仙魔也曾是同根!”
“这不一样,魔界女帝杀了我师父,我怎能容忍他们?”
“阿修罗反叛神界害死天空之神和大地之神,我又怎能容忍他们?”
他哑口无言,顿时没有气势:“阿修罗和神,真的就要永远对立下去吗?毕竟王妃从未伤害过神界一分一毫。”
父王面色冷峻如山:“是不是永远对立我不知道,但只要我掌管神界一天,阿修罗就休想与神共融。还有,她不是你的王妃!”
父王有三个孩子,每一个孩子都“可能”是神界未来的君主。这个“可能”指的是他和纳雅,不出意外,未来的君王只会是析决——父王悉心培养的继承人。有朝一日析决成为君王,他和纳雅都将接受析决的册封,或许会摄政理政,成为中流砥柱,但永远听命于析决。
他问析决,将来成为王,想治理一个什么样的天下来?
“天下”这个词析决听得一知半解,却还是非常严肃的说:“王兄今日这样问我,我自然要坦诚相告。若我为王,必将使神界太平,不受阿修罗的威胁...”
析决还有一番壮志豪情想抒发,但他听到这里什么都不想听了。
他的心里萌生了一个念头:若有一天,自己成为王呢?
在星神阁的那几天,他寸步不离的守着晚星。痛失亲人的感受他有过,师父初初离世的那段日子,他过的天昏地暗,终日酗酒烂醉如泥。那么难熬的日子,他怎么舍得她一人扛着。晚星每日都在发呆,呆着呆着就哭了,哭累了就坐在合欢树下出神。他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她木讷的拿过碗筷,有时碗里没有菜,她夹着空气往嘴里放一下说:“吃饱了。”
粉嫩的小神女苍白如纸,开导没有用,他只能一直陪着,安慰着,守护着。皇天不负有心人,她倒也渐渐好起来,她心情好起来的时候,他想了想,这个人该以身相许了。
那个风流倜傥的师父曾说:“人生有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仙人不缺水,甘霖就不要了,仙人忘名利,金榜题名就罢了。至于遇故知么,就那样儿吧,但这洞房花烛夜得有。”
他问师父:“洞房花烛夜是什么?”
师父嘿嘿一笑:“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洞房花烛夜,美丽的新娘灿若云霞,浑身烫的像着了火一样。云翻雨覆,他抱着她,回忆师父当年意味深长的笑,忍不住跟着笑了。这样过一生也是挺好的。
他游历过天地山川,历经过生离死别,看惯人间百态,那贫穷或富有,恩怨或情仇,轰轰烈烈的一生,远远不如那些简单的幸福来得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