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正盛夏,大地早已经被暴虐的阳光炙烤的全无生气。乡间土路久无雨露的滋润,无可奈何的炸开了一道道裂缝。远远看去,恰似为占卜吉凶而烧裂的硕大龟壳;不需细看,便知这样的裂纹必是不祥的征兆;其实根本连占卜也是不必的,因为那不祥早已降临。
并没有一丝起风的迹象,路面上却渐渐泛起了一串串淡淡的灰尘。灰尘的掩蔽中,一个人影蹦蹦跳跳的向前行进。
仔细看去,方知是位年老的僧人。只见他身形瘦小,光着的头皮下耷拉着无情时光雕刻出的沧桑面庞,但那一身合体的僧衣却无半点破旧的痕迹,与那漫长的困苦生活刻画出的老迈模样显的极不相称,特别是那轻快的脚步尤其不像是这个年龄的老者该有的。
那老僧仿佛丝毫不以这炎炎烈日为意,边迈着几乎蹦起来的脚步边左顾右盼,路边荒芜的田地中布满的新坟和田边长满的荠麦野草严重影响了他的心情。他将遮阳的右手放下,眉间的皱纹因为郁闷而陷的更深了。
正信步向前,老僧忽听见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人喊马嘶之声。
他转过头朝声音方向望去,只见那边农田的尽头是一座小山,人马之声便是从小山那边传来。
老僧缓缓转过身子,只听得一阵风响,他竟然双脚离地,直往前飞了出去,瞬间便立于那山顶之上。
低头望去,他才知山下也是一片久未耕作的荒芜农田,田中枯藤缠绕,野草死绝。
草丛边沿搭了几顶帐篷,一群全身铠甲的士兵正在练习骑射。正看间,忽然又听见一声凄惨的嘶叫,他循声望去,只见一顶帐篷旁的荒草丛里,两个士兵正在给一匹母马接生。
“有孕的母马怎么会带到这荒郊野外?”老僧好生纳闷。带着疑惑,他已沿着小山向下走去。
在母马身旁,一名士兵紧紧的拉住马缰,另一士兵立于马后焦急的等待着幼驹出生。那母马因为难产,痛的前蹄离地,扬起头高声惨叫。
那士兵对它的痛苦却毫不理会,只顾着用力扯住缰绳,还不时用马鞭抽打它的脊背。老僧见状,眉头微蹙,脸上出现了一丝怜惜的表情。
只见他右手入怀轻轻摸了一把,随即便伸出手掌,向母马方向轻轻一吹,那母马忽然如释重负——一匹小马驹落下地来。
母马苦痛刚消,便软下身子,将头向后转过,要去看自己的幼崽。
那个抱着小马驹的士兵却对它毫不理睬,转身便走进了帐篷之中。母马很是失望,又仰头长嘶。
叫声刚起,却突然嘎然而止,它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低下头朝老僧这边转来,眼眶中竟然流露出感激的神情。
正在此时,老僧忽听见一声粗狂的喝骂声。他转头一看,原来是两个巡哨的士兵拿着弯刀正冲着自己叫嚷。
老僧见状,不愿多事,便快步离去。那两个士兵追了一阵,见这人飘飘荡荡,很快便没了踪影。他们眼中的杀气渐渐变成了恐惧,不敢再追,急忙转头回去。
离了军营,老僧继续向前走了一阵。前方看着像是个村庄,里面却无人来人往之迹,鸡犬相闻之声。也只有那一座座久未修葺的破落草房能说明这里曾经人丁兴旺。
见村庄荒凉,老僧显得相当失望。他紧皱着雪白的眉头继续前行。
正疑惑间,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座外墙斑驳不堪,顶上千疮百孔的破茅屋旁一站一坐着两个人。
虽然面容枯黄憔悴,但那两双透露着青春光芒的眸子却泄露了他们年龄的秘密:那是一男一女,两人约莫都只有十七八的样子。他们身上衣衫褴褛,女子破裙上的布丁犹如鱼鳞般层层叠叠;男子上身****,下身胡乱缠裹的粗布也仅仅遮住羞处。
那女子坐在地上,以手掩面,看样子是哭的累了,只轻轻的哽咽着。男子手中正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显然是饿极了,昂着小脑袋扯着嗓子不顾一切的嗷嗷哭泣。
正要走近,忽见那男子眼睛狠狠一闭,将那婴儿高高举起,稍作迟疑,竟将其往房边土坡之下用力摔出。老僧见状大惊,立即伸出双手,那婴儿便如一根碰到磁石的铁钉般飞入自己怀中。
老僧满脸爱怜的在婴儿背上轻拍几下,婴儿便不再哭泣。
那男子见婴儿忽然消失,心中正自茫然,抬头却见已经在老僧怀中。他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只如木鸡般呆呆发愣。
女子听得周围忽然安静下来,好像也感觉到有些不对。她抬起头来四处望望,突然见几十步外的老僧手中抱着自己的孩子。稍许惊异,她连忙双膝跪地,砰砰叩头道:
“老神仙,老神仙······”言罢,她便起身跑到了老僧身边,伸手要接过婴儿。眼中流露出母亲特有的慈爱神色,仿佛这孩子比自己的性命更加珍贵。
女子来到身边,老僧却恍若不见。他绕过女子,大步走到那男子身边,怒喝道:“这是谁家刚出生的婴儿,你怎么滥杀无辜,难道不知杀人者须偿命吗?”
那男子闻言,如梦方醒,汗如雨下。只听见“砰”的一声,他双膝一软,已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吞吞吐吐道:
“老神仙······老神仙饶命,这······这是我老婆刚产下的婴儿。”
听说孩子是他自己的,老僧更加怒不可遏:
“什么?你居然要摔死自己的孩子?禽兽尚知保护幼子,你怎忍心将其摔死,真是心如毒蝎。”
说话间,他顺着房门看到了屋内的一片困顿。又见这男子骨瘦如柴,衣不蔽体,他语调稍微缓和道:“即便你生活困难,也不能伤生害命,更何况是你自己的骨肉!”
“老神仙有所不知。”男子沉默半晌,牙齿咬的“硁硁”作响,终于开口说道:“我与这孩子本无冤仇,我······我本不是他的父亲。”
老僧闻言,心中微震,转头扫了眼旁边的女子道:“哦?这么说来是你老婆不守妇道?······纵然如此,你也不该伤此无辜。”
“哎,这······”那男子闻言,眼中更是冒出泪花,哽咽无语。
“你可以把他交给他的亲生父亲,老婆不守妇道,休之即可,这刚出生的婴儿有何罪过,你怎能草菅人命!”老僧见那男子慌乱无言,继续说道。
“老神仙有所不知,这个孩子是······是鞑子的,呜呜呜······”那男子像是用尽了平生的力气,刚说完,便满脸涨红,失声大哭。
“鞑子?鞑子是何人?”老僧一脸疑惑。
“老神仙可是刚到此地,不知道······这儿的新规矩。”那汉子抬起胳膊揩了揩脸上的泪水,吞吞吐吐的说道。
“嗯?”老僧更加疑惑,追问道:“什么新规矩?”
“就是鞑子给我们定的规矩。”说罢,那汉子眼中露出恐惧的表情。
沉默半晌,才继续说道:“鞑子就是蒙古人,自从他们打过来,便无恶不作,将村里人杀的杀,抓得抓。剩下我们这些能干活的,他们又派来保长看管我们。整日里当牛做马,他们却还是非打即骂,想杀就杀。这还不算,他们还要我们汉人在成亲时先将新娘送给保长过夜。我们没办法,为了活命只好照办。我老婆就在成亲之时被他们带走······”
那汉子说到这里,泣不成声,索性坐在地与那女子一起掩面大哭起来。
“这······啊啊,岂有此理!”老僧大怒道。
“亏你还是男子汉,难道就如此怕死?居然甘于受此奇耻大辱。”
说话间,老僧忽听得屋内传来几声剧烈的咳嗽之声,那男子听见,连忙转头向里张望。见屋里平静下来,他才继续说道:
“老神仙不知,那鞑子极其凶残,我们稍有反抗,他们就不论妇幼,将九族杀尽。如今村里人丁已经所剩无几。小人老母年迈,她老人家一生辛苦,我怎敢为一己之愤让她老人家不得死所,况且他们个个身配长刀······”
听到这里,老僧默然良久,又问道:“你所说的鞑子到底如何,且仔细说于我听。”
“小人乃乡野村夫,不知详细。只知道这些人是从是极北的草原来的。几年前他们打到这里,城里的官军和村里的财主都向南逃了。那些财主平日对乡亲们也是刻薄寡恩,鱼肉乡里,见他们走了,乡亲们还有些高兴。不想没过几日,鞑子便来到这里,他们一进村便见人就杀,小人当时尚小,被母亲藏于山中,才得存活。村中老幼被杀了大半。听说旁边的城里被他们全部杀尽了,还一把火烧了城池。”
“可恶!”老僧闻言,怒不可遏,挥动拳头恨恨道:如此行事,与妖魔何异?”
“是啊!”男子也是一脸愤怒:“老神仙,他们根本不是人。那保长还说他们的大汗正派兵南下,要扫荡江南,将汉人全部杀尽!”
“嗯?”老僧若有所思,随即问道:“你可知他们在哪里打仗?”
“听说好像在钓鱼城,离这里有三百里地。”男子将手指向西南方。
沉吟片刻,老僧语气放缓道:“虽说那鞑子不仁,但却与这小儿无关,你且好生教养,日后他必知报恩;待俺去看看战况如何,必然为你们讨得一个说法。”说罢,老僧将婴儿递给那男子。
那男子见状,不敢不接,且将婴儿抱在怀中,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不知该当如何。
夫妻二人正彷徨无措,忽听‘嗖’的一声,只见那老僧一个筋斗,直飞上云端,两人见了,更认定老僧真的是神仙下凡,又是连连叩首不停。
老僧在云端里举目四望,突然大惊失色。只见整个人间狼烟遍地,一股肃杀之气笼罩下界。老僧转向西南方向,见那里杀气冲天,心道:“那汉子说的打仗处必是那里,且待俺前去看看。”
只见他在云端里向西南疾奔。片刻功夫便见不远处依山伴水之处有一座城池。
正自观看,他忽然眉头一皱,便纵下云头。只见前方尘土飞扬,隐隐约约可见人马行迹,其中又夹杂着哭叫哀嚎之声。
走近一看,原来是一队骑兵驱赶着一群百姓往自己这边而来。领头一骑手持弯刀,身着重铠,背上背着把雕弓,神气十足的催马前行。他身后上百兵士个个手持马鞭,一边呵斥一边不断的鞭打旁边的百姓。
那群百姓约有数百,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又被麻绳困住,在皮鞭的威逼下扶老携幼逶迤而行。脚步稍有缓慢,骑兵们便是一阵猛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