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平的粟米金黄,多的堆成了山,晒干后容易储存,又价钱低廉,蛮平人都拿来饲喂牛马,老朽这一趟出门,带回来十五车……”号枝站在州牧府门口,一边喋喋不休,一边端着热茶碗呼溜溜地吸着,温差太大,她的黑铁面具上都结出一层霜来。她声音又低了低“路上实在太冷,府中带去的冻倒了六个人,老朽的迦楼罗也倒了两位。尸体都拉回来了,还望林大人厚葬。”
“这是自然。”林夔止接过她递回来的碗,点了点头,又转身吩咐青胆铜芸帮忙卸车。
这时,号枝扯了扯他的衣袖,让到一处僻静角落“我避着风雪,没有往极北处走。听说凉州最北的清蒙县断粮半个月了,林大人怎的没有施粮?可是天使不给?”
“粮不够。”说到这处,林夔止也是沉了脸色“虽说左丞相自掏腰包补贴了粮草过来,但王准克扣了近一半去。余下的我匀了匀,平分给下面六县。清蒙实在太偏远,路上又折损了不少。”
“那天使王准现在在做些什么?”
林夔止往府中深处望了一眼“自你去蛮平,就推脱凉州苦寒,再没见出过房门。”
号枝点了点头,在心中盘算了一番,又问一旁垂头立着的细辛“细辛夫人,你是掌中馈的,这十几日来,天使那边可有动静?”
“号枝姑娘抬举了。堂堂天使,所做之事又哪是细辛这等下人能清楚的。”细辛也叹了口气,走近了低声道“倒是霜月院内的一个婢女似是得了天使宠爱,这两日跳脱的很。”
“住着林大人的宅院,用着林大人的火耗,还玩林大人的婢女?”号枝揶揄地对着林夔止一笑,“这天使可以啊!”说着,她便抬脚往门内走去。
“林公子,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号枝步入门内的时候,一个纤弱的身影也刚好从门里走出来,正是楚羽仙。前者步子快,直愣愣撞在她身上,直把她撞得站立不稳,一步滑进路边花坛的积雪中,“哎哟”了一声。
号枝便呆了呆“啊嘞?这位姑娘倒是面生,新来的婢女?”“啊?我,我叫楚羽仙,我不是婢女,是林公子的……”楚羽仙坐在地上话音越来越小,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自己千里迢迢跑来凉州——是想当林夔止的什么人?
婢女?虽然她也愿意,可自从到了这州牧府,林夔止可从没喊她干过活。那是什么?来做侍妾?或者……他的正妻?
楚羽仙猛地颤抖了一下,脸上“腾”地生出一片红云。
号枝没注意听,只当这“婢女”吓坏了,见她坐在地上发抖,便抬手拉起来“坐地上可不好,快起来。若手头没什么事儿,就帮青胆铜芸去卸车罢。”
话音刚落,林夔止从旁横插一脚,将不知所措的楚羽仙拉到身后,摸了摸鼻子道“号枝,慢着……楚姑娘她身体不好,还是回去歇着吧,嗯,就这样。”
哎——罕见的少年模样啊州牧大人——
号枝便扁了眼睛,露出个危险的笑“哟,楚姑娘是吧……孤零零地跑来凉州是不容易啊。可怜老朽重伤刚愈,便顶着暴雪来回奔波十八个昼夜,给林大人搞来十五车粟米,倒也不曾被人心疼一下,作孽哟……”
她也不再与两人纠缠,边嘲讽着边自顾自往里去了,只留下门口一群人面面相觑。
青胆不怕死地向他主子抛去个同情的眼神“主子,这话听着可真酸。”
“……扣你三个月的月俸,去卸车。”
“为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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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腾起的白色蒸汽里,铜芸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连双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才好——号枝一屁股坐在桌边,就叫着嚷着要吃肉,一边喝着热水,一边把府中唯一留的两块咸肉空口就给剥吃干净了,也不嫌齁死人!
她可看出来了,号枝明显是心里有股邪火没地方发,若是桌椅啃得动,铜芸也毫不怀疑她能把府中的家具一股脑全吞进肚子里去。
等她灌了个水饱,气哼哼地团在椅子里闭目养神时,凉州牧才讪讪地走进屋来“号枝,粟米已入库了。”“嗯。”
“几位遭遇不幸的护卫,已叫人抬去义庄,等开春土地化冻便下葬。”“嗯。”
“楚姑娘是我在安京都的故交,我也不知她来寻我作甚。”“嗯。”
凉州牧便确定了,这只乌鸦根本不想理他。他随手拿起号枝喝完的杯子,在手心里转了两圈,叹息道“我也不愿她来,凉州本就天寒地冻钱粮短缺,又正赶上天使入州,府内府外忙的一塌糊涂。但她一介扶风弱柳,愣是从安京都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倒在我府门前时,脚趾都冻掉了两个……此番情谊,难道你要我把她扫地出门?”
号枝越听越不对劲,在凉州牧说到最后几字的时候,她的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我说林大人,您这话听起来怎么如此之怪?”这怎么听怎么像纨绔子弟给大房打报告要收个小的啊!她急忙晃了晃头,确认自己脑袋里没有水之后,便伸手往林夔止那白色的脑袋上揉了两把“林大人,您没事吧?莫不是发烧了?”
站在一旁的铜芸叉着双手,不知是该帮号枝捉弄她家主子,还是该帮她家主子教训这不知死活的乌鸦……最终她两眼一翻开始数房梁,只当自己又聋又瞎得了!
楚羽仙这头,自看着凉州牧追着那黑衣铁面的女子进了府中之后,便只有些愣愣地。一种危险的记忆在她的脑海里复苏——她身处安京醉仙楼时,那灯红酒绿龙蛇混杂的地儿里少不得时不时地有些杂话儿到处窜人耳朵。
是了,她是听说过的。
她听说过那江湖人称“铁面乌鸦”的游侠儿,手中持一把钢骨大伞,性情喜怒无常,走到哪里,哪里就掀起一片腥风血雨,那是真正的“报丧之鸟”……
“楚姑娘?”青胆招呼下人将粟米收完,转过身来,还见这女子呆愣愣地站在门口,便招呼道,“赶紧进去避一避吧,风越发大了。”
“青胆侍卫,你可知……那‘铁面乌鸦’号枝是从何而来的?”
青胆一听,眉头便不可察觉地跳了跳,面上却笑道“哎呀,你说那江湖游侠?我等下人怎知道得清楚,只是她暂且留住在府中罢了。”
“我听说那‘铁面乌鸦’心性残暴,喜怒无常,留此等危险人士在身边,你身为林公子的贴身近卫,怎么不劝着点!”楚羽仙一心急,口气便恶了些“要是林公子因她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
青胆的表情便冷漠了“楚姑娘,你僭越了。”说完,他再不管楚羽仙,微垂着眼睫,视若无睹般径自走进府中去了。
楚羽仙便真的愣了,在寒风中几乎站成了一块硬邦邦的雕塑。直到有人飞奔过来撞到了她的肩膀,只给她撞倒在地,她耳朵里迷迷糊糊地听到那飞奔的人口里叫着“不好了!!青蒙县两万流民,围城撞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