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未起,安京都内却充满了硝烟的味道最初一道密信是从灵州刺史府来的,说的是灵州军营的总管戴小将军私带了五百灵州军出营,桩子一路跟到了与蒙州相交的一处山村,却在一场山火中死全尸了。
第二份密信来自蒙州,报告了巡北钦差谢琅到达辖地,正在大刀阔斧地改造猛涛河堤,并一刀切去外商税收,如今整个蒙州官场都苦不堪言。
第三份密信却是从后宫中被送出来的,说是信,其实是张绣着扑蝶狸猫的补子,塞在食盒的夹层里被放在了崔始宸的书案上——如今顺妃被软禁在近水宫,少了这样一个强力对手,后宫女眷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送汤的才人当场便被黑甲亲军押下去拷问,直到被鞭打致死,口里都喊着冤枉,她什么都不知道……
崔始宸听到宣室宫门外有禀报时,便将狸猫补子塞进了坐垫下面。再抬头便看到申屠丽挺着鼓胀的孕肚,手里端着一盘点心朝他走过来“圣上励精图治实在辛苦。臣妾新腌的梅果开封了,特地做成了酥饼来呈给圣上。”
“放在那里吧,朕不饿。”
申屠丽还想再劝,却听有宫人在门外禀告太尉申屠庸求见。秉着后宫不参政的规矩,皇后只能福身退下。可不知为何,崔始宸抬眼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皇后与太尉大人长久未见面了,如今你还有两个月便要生产,不如趁太尉这次进宫一叙父女之情,也好教家中准备。”
谢恩间,申屠庸已经步入殿内,跪拜之后抬头看到皇后也在,略微一怔。
“国丈大人为何步履匆匆?”崔始宸做了个赐座的手势,目光却始终停留在书案的奏折上“今日早朝还听左相报奏,称国丈大人夜间犯了风湿,疼痛得无法起身。朕本想着处理完国务再去太尉府上看看,没想到你却自行来了。”
申屠庸轻轻捶打自己的膝盖,笑称人老不中用,以前在沙场上做的孽全部一起找上门来了,一到春夏雷雨便全身骨头疼。崔始宸惺惺作态,捏着鼻子赏了一根老参想打发他走,可这人偏生不愿,坐在下首与心不在焉的皇帝就安京的民居情况侃侃而谈,直到宫人来掌了灯,才突然提道“圣上可还记得月前虎迸卫的制式武器流出宫外,落与贼人之手,伤了御史中丞陆凌霜?”
“自然记得。”崔始宸终于放下了手上那本只有寥寥几行字的奏折。
申屠庸从袖带中抽出一卷图纸,交由宫人奉上。待打开卷轴细看,发现是安京都与皇城接壤部分的详细地图,细致到每个店铺都表明了位置。人常言安京布局乃是“南虚北实,东富西贵”,城北一片自然都是人口密集、官宅众多的所在。整个安京最繁华的“醉仙楼”也在其中,被用朱笔重点圈出,十分醒目。
申屠庸心中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贼喊捉贼?崔始宸玩味地勾起嘴角“若朕没有记错,安京内的锻造可都出自申屠氏族。”
“圣上,不瞒您说,早在陆御史遇刺前,老臣便将锻造一事交由他人了。”申屠庸苦笑起来,“顺妃娘娘得幸后,冷家人便向上讨要好处。后来娘娘又得了封号,冷家越发风生水起,老臣一时不察,手下管事竟被蝇头小利收买,将锻造铁器的兵刀坊亏本让给了冷家。安京内的锻造都出自申屠氏,这句笑话万不敢讲了。”
崔始宸挑眉,他能想象到那个所谓的管事是如何被人活活勒死,然后挂在房梁上做出一副畏罪自尽的样子。再看面前这一脸歉意的太尉,犹如一张舔着脸凑上来的狡黠老狼,他突然便有了兴趣,想知道这人与安王的白鹭庭拼杀得你死我活的姿态到底有多凄惨。
“圣上,酥饼要凉了。”就在这时,申屠丽不合时宜地插进话来。年轻的皇帝呵呵一笑,顺坡下驴将锻造坊的事情轻轻揭过,又传了酒席歌舞,留太尉在宫中用膳。太尉临走时醉态尽显,东倒西歪,还是皇后娘娘亲自搀扶出了殿门。一路并无宫人相伴,谁也不知道这对早已离心的父女之间说了什么……
转日,雷雨如期而至。
冷家新置办的兵刀坊内一夜死了三个匠人,皆是被一刀割喉毙命,死相犹如被割开了脖子放血的鸡鸭,凄惨无比。在正堂的白墙上,则有强人留下血字,笔曰“大秤分金,小秤分银”,分明便指代游侠儿因分赃不均怒而杀人,一击得手便远遁天涯,安京都内十日戒严,却再没了后续。
若是世间冷暖,没有再比冷家人更清楚的了。作为依仗的顺妃娘娘出了事,听说是家人捎进宫中的那玉狮子狗突然发了瘟,一头钻进烧落叶的火塘子里,满身带着火苗四处乱窜惨叫,又点燃了近水宫的正殿——说来也奇怪,近水宫明明临水,那正殿却烧塌了一半才堪堪灭了火。顺妃受惊当夜血崩小产,腹中胎儿落下来时还活着,是个女婴,细细叫了几声后便没了动静,接生婆子顺手便埋在了墙根下。
一日高楼起,一日楼塌了,原本已经爬到给事中的族中子弟莫名其妙突然落了马,被远远调离去充南道民风彪悍的荒山密林里当野人官,三年任期,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个问题。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冷家败了,败得无比凄惨,矛头则直指申屠氏。
申屠庸的风湿病又犯了,皇后的贴身侍女鲤奴将天家赐下的良药送上府来,垂垂老矣的太尉亲自站在门口迎接,感激地泪流满面,叫人唏嘘父女情深。可戏到底是演给外人看的,鲤奴进了太尉府的待客花厅,便垂首跪了下来。
“日前进宫去看了皇后,她身子越发细弱了,照这样下去怕会难产。”申屠庸坐在上首缓声道,“府中只有两个嫡女,英娘天生脑疾不堪用,难道真要老朽送个见不得世面的庶女进宫?”
“太尉放心,鲤奴一定会更加贴心照料,定不敢让皇后娘娘出事的……”
“她知道什么!”鲤奴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太尉冷哼一声打断,“那玉狮子狗是吃了什么才发疯,真当老朽不清楚?”
顺妃此次小产,宫中必定传闻皇后妒心大起故而用此毒计。名声难听不说,更可怕的是让崔始宸抓到话柄废后。御史台已上报了十多件折子弹劾,全被他以一己之力压了下来。冷家自有他申屠庸处理,何需她一个深宫妇人出手?
鲤奴咬牙将自己的领口撕开,露出血迹斑斑的肩背“都是鲤奴笨手笨脚,与那冷玉起了冲突,为此事娘娘已经狠狠责打了奴婢,请太尉大人原谅娘娘吧!鲤奴再自请家法处置!”
鲤奴拿到的药还是从太尉府拿到的。本想给谢琅那小崽子扣个邪教奸细的帽子推出去斩首,却没料到被王焕搅得一滩污泥,倒是让申屠庸自己脏了袍脚。接下来的事情便失去控制了:一介小小的监察御史,何德何能代表当今圣上巡查极北三州?看来崔始宸注意到谢琅身怀某件惊天秘闻,已经开始为了反制申屠氏而铺路了……这一日宫门将落时,鲤奴带着一身的鞭痕捏紧了手中的小包裹,回头远望安京都城,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笼罩着一层残阳余晖,宛若血色。
同样血色残阳中,一架四马并架的黑木马车不急不缓地行驶在荒芜的原野,后面跟随着千名仪仗,天际不时传来鹰隼的呖鸣。车架上坐着的青衣少女嘬起嘴唇打个呼哨,那翼展超过一米的巨大黑雕便从半空落下,狼吞虎咽地开始吃主人准备好的肉干。
马车内,白衣公子将黑雕带来的秘信读完,在灯上烧尽“王焕那边的局已经布好,云伐可以启程了。随舟,放开马速,我要在南夷国使节前到达安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