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府铜承,堆积如山的银块被人踢翻在地,白花花的一片耀眼无比。那个老宫人虽是宦官,但四肢上虬结的肌肉和浑身上下散发的阴冷杀气使人生不出一丝怠慢。
汤五炬抖抖嗖嗖地趴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么纰漏,连申屠庸也保不住他。是因为银库的事情吗不,不。一定不是,银库案已经有了替死鬼,廷尉丞自白赫之下死了近百,那么多的鲜血已经足够平息任何怒火。
老宦官笑起来的样子很像鬼,也不知道他吃过什么东西,牙缝间居然有血的颜色。他粗黑的手指将一张银券捏起来扔在汤五炬脸上“咱家给圣上办事多年了,还没见过这种怪事呢。汤大人,你说这些银券是哪里来的”
汤五炬瞠目结舌,无数句辩解梗在喉头却说不出来。
银劵算什么,满朝文武有几户人家是不放银劵的这种蝇头小利的东西,最多不过后宅妇人玩闹,赚点脂粉零用而已啊
“嘿嘿,汤大人,出人命啦。”老宦官还在笑,“西市街头,深衣巷里死了个老妇,就是买了你手上的银券,还不起利息被蛇头活活逼死的。也就算你倒霉吧,那若是个普通百姓或许罢了。可那老妇偏偏是当年宫中灵簪阁娘娘的贴身宫人,圣上可照看着呢”
“这,这不可能灵簪阁妃子已经死了多年,圣上哪来有什么照看于她明明就是白鹭庭”
此话刚一出口,汤五炬脸色陡然惨白。他面前的老宦官发出夜枭似的怪异笑声,伸出手便来捉他。那双手臂在汤五炬眼中看来如何不像是阎王索命的镣铐他本能地将老宦官往外一推,可谁曾料到对方却就此一头扎在地上七窍流血,脸上带着怪异的笑当场气绝
“杀人了杀人了少府铜承汤五炬把领了圣命的公公打死了”
不过十几岁的小黄门衣冠不整地从宫门冲进来,正随着黑甲军一同入宫的申屠庸面色一沉,随即微微地扯了一下嘴角。一直走到紫金阁,前头顶盔掼甲,几乎看不清面容的军官让出半个身位道“便请申屠大人自行上楼。”
高而险峻的楼梯似乎一直通往天上。按理来说这紫金阁他常来,却从没有像这一次上得如此胆战心惊过。
申屠庸爬上最后的几个阶梯时,听到紫金阁内传出了击缶声,声声宛如玉碎。奈何这声音像是有魔力一般缠绕在脚踝上,拉扯着拖拽着,要将他从这险峻的紫金阁上拉下去。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俞皇崔始宸很少见地没有穿龙袍,而是宛如魏晋时期的浪人一般赤着脚披着头发,一袭简朴的麻布衣衫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露出大片洁白的皮肤。
氛围似乎很松散,显得申屠庸身上板正的官袍太过做作。只可惜崔始宸口中唱的是曹操的短歌行,这首歌不是那么好听的。
唱这首歌的人似乎没有发现有人跪在自己面前,他一边继续唱歌,一边拔出一把匕首,用修整光洁的指甲在雪亮的刀身上弹奏“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崔始宸把这首短歌行唱了整整三遍才停,然后他突然露出一副非常无聊的表情来对太尉道“国丈大人,朝堂倾轧太累,你就当朕真的只是为你唱首歌吧。皇后生的真儿朕很喜欢,待他年纪稍长,会让弘文馆大儒亲自教导。左丞相前日将抽穗的蛮平粟奉上来看了,长得很好,灌浆比俞国的麦子更扎实,国丈若肯为朕分忧,安京城外山海别苑便是申屠家的。”
申屠庸开始苦笑,他知道若是按照前朝的典故,崔始宸手里的匕首应该插在自己的心口。之所以现在没有发生这种事情,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情让俞皇放心不下。
“曹孟德当年作此歌,结果赤壁之战大败溃逃,圣上如今唱起来却不觉得萧索吗”无视俞皇手上捏紧匕首的动作,申屠庸抚着自己的胡子笑了起来“圣上是见过以前宫中旧人了,魏太妃的糕点还算满意否”
那狡猾的老女做的糕点自然是好的,毕竟用的可都是白鹭庭送进去的东西。崔始宸不怒反笑,反问道“魏太妃要的东西朕给不了,你也给不了。安王给得了,他却是个天残。国丈大人对一介废人怕是不会感兴趣的。”
“圣上明鉴,老夫已经年过花甲,对于金银宝器、屋产田地、奇巧美女都没有了兴趣。只期望申屠一脉后裔能永享荣华,也算是为子女之计深远。”申屠庸面皮抖了抖。
说来外人不信,他却知道崔始宸是个讲道理的人。虽说他在先帝大行当夜起兵造反,夺嫡上位后不惜杀死除安王之外的所有兄弟姐妹,甚至连亲骨血真儿都被漠视,可他却从来没有大肆屠杀过功臣,太子太傅楚巍、中大夫王辛哲、甚至是兵权在握的林起,都不是直接死于他手。如果没有申屠氏的桩子在暗中对林起下毒,那么林起甚至可以在凉州安稳度过余生。
夺兵权以稳固朝政,开外商以发展经济,若他确实是崔家血脉,或许未来也会被后人称为中兴之主。只可惜,只可惜。申屠家能扶起来的只能是假皇子,一介傀儡长出了尖牙锐爪又怎样狸猫就是狸猫,真龙还活着,他的位子依旧高处不胜寒。
“嗤,呵呵呵”崔始宸发出了嘲笑,“申屠庸,你想要永世侯”
“书上说商贾之人如苍蝇追逐腐血般追逐利益,若有三倍的利益便敢把家中老小的命全部赌上,若有十倍的利益便敢把自己的头颅也放上去称量。朕以为不过是夸大,没想到如今真让见到了一个这样的人。”
商贾好啊,他喜欢商贾。这些苍蝇虽然干的事情恶心了点,却像是泥水里的鲶鱼那样能在最肮脏的地方活的风生水起。比如白鹭庭那个叫王焕的鹭嘴官,光是靠他手中几条海船,运了多少好东西进来了要知道蛮平粟开引种以后安京的粮价整整跌了一成半,如果能大力推广的话那就再也不会有人因为饿肚而死,与南夷的往来再也不会窘迫。
可是商贾这种角色最应该做的是把握好分寸,小心维持天平两侧的平衡,千万不要为了短期利益和东家撕破了脸。
俞皇笑得眉眼弯弯“申屠庸,永世侯是什么恩赐,你有命领吗”
惊雷落下来的时候,雷鸣稚些正漫不经心地翻着书页。随着一声巨响,院子内一颗郁郁葱葱的大榆树大半枝丫被劈了下来,顿时像一个秃了半个头的癞痢,显得十分可笑。
丽慧低着头站在她身边,轻声且快速地用南夷母语将街上发生的一切告诉她。熟悉的发音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幅画面,她似乎身临其境,亲眼看到一骑骑快马在灰蒙蒙地天空下面,朝着安京都奔驰,身后拖着的马车在泥泞的土路上压出一道道极深的车辙。
只有载了八牛弩之类的重武器才会压出那么深的车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