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德三十一年,皇宫。
‘嗖’地一声,一道利箭射了过来。
十五岁的张东正拉着十三岁的姜佑在内廷狂奔,险险地躲开射来的流矢,趁着无人注意,飞快地躲进一片山石里。
山石上挂了好几具尸体,苍白模糊的脸,血从玲珑精巧的太湖石上滴滴答答地留着,浅浅的一小摊,很快又渗进了泥土里。
张东正忽然停了下来,重重地喘了几声,转头对着姜佑道:“殿下,咱们不能再往前走了,您看这儿...”他一指四周倒毙的尸体。
一场宫乱要去了许多人的性命,人死了就是死了,不管生前如何,都再没了往日的尊卑体面,宫妃和奴才们头挨头脚对脚地躺在一块,都披头散发,面上血淋淋的,不见往日的脂粉铅华。
宫里起了火,风起时老远捎来的一星半点焦糊味道,一呼吸那令人作呕的味道就往人鼻孔里钻。他拉着姜佑的手里沁出汗来,但还是低头看了看脚下未凝固的血渍:“这么多血...这血还没干呢,这些人还没死多久,可见杀他们的就在不远处,咱们不能乱走了,万一撞上了,岂不是被人抓个正着?”他又咬着牙低骂了一句:“赵权这乱臣贼子!”
庆义王赵权掌齐朝兵权已久,对江山早就起了觊觎心思,便向孝宗提亲,求娶孝宗独女——齐朝唯一的太子姜佑,他想着娶了太子做儿媳,便可兵不血刃的拿下大齐江山,可惜他聪明,孝宗也不傻,不光断然拒绝,还对着赵权当庭直斥。
可惜孝宗沉疴已久,在上朝之时病倒,一时之间人心惶惶,赵权便趁着朝廷上下一片混乱的机会,打着清君侧的名号,一路杀进了皇城,不过一个时辰便宫门失守。
张东正是镇国公的嫡长子,镇国公府是已故张皇后的娘家,他是姜佑的表哥,姜佑对他的话还是信服的,她探头望了望四周,见方才还缠斗的士兵此时都散了,才转头问道:“咱们俩从长庚桥那边过来,一路这么没头苍蝇似的,幸好没遇到贼人,可接下来该往哪去?”
这时候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厮杀惨叫,让两人又是变了脸色,神情惶惶地对视着。
赵权兵.变事发突然,两人又都没在东宫好好呆着,被赶的在宫里没头没脑地一通乱走,所幸没和叛.军正面遇上。
张东正紧紧拧着眉头,汗水从鬓发里渗出来,顿了会儿才道:“咱们往北走,先出了宫再说。”他说着甩开大步走,却见姜佑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他诧异道:“殿下,您怎么了?”
姜佑幽幽地看他:“东正表哥,你走的那是东。”她又语速飞快地补了一句:“我听刘尚书讲过兵法,咱们皇城是一条轴上的,人家要攻城只怕也是从北攻,咱们再往北走岂不是自投罗网?”
张东正蜜色的脸庞一红,清俊的眉目显出些惭然来,他平日兵书也没少看,没想到事一临头,反还不如个小姑娘:“那咱们...反其道而行之,往南走?”说着就又重新选了个方向,拉着姜佑就要走。
姜佑斜眼啐他:“你瞧瞧那是南吗?那是西!”
张东正路痴的毛病不是一两天了,可惜碍着他小公爷的身份,没一个人敢告诉他的,今日他自己头回知道,垂头讷讷道:“是么...我一向都跟着人走的。”
这么一打岔,两人心中的惊惧之情散了不少,他们此时匿在金水河边的一片山石里,姜佑抬手抚了抚身边的太湖石,神情茫然了会子,才道:“我要去乾清宫找父皇。”
如今最危险的只怕就是皇上那里,张东正心里一紧,齐朝就这么一根独苗,姜佑无论如何也不能有闪失,他正要想法子劝说,就听一阵马蹄人语之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他面色一变,拉着姜佑就躲进工匠凿出的山洞里,这时候马蹄声已经停到近前,透过太湖石的孔隙,模模糊糊地能看到一个黑甲人立在马上,面色肃然地吩咐道:“太子找到了吗?”
姜佑和张东正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底的讶然,这黑甲人正是平山王世子——赵权之子赵清,就见他身前立着四个校尉,都面色惶惶地摇了摇头,赵清一鞭子抽了下去,就听空中炸开一声脆响,他冷冷叱道:“一群废物,连个小毛孩子都抓不住,这是父亲亲自交代的吩咐,姜佑是孝宗独女,咱们只要握在手里,这次出兵还怕不成吗?”
几人都诺诺应是,吩咐人四散开在这片山石中搜寻起来。张东正一手捂着她的嘴,面色紧张地看着外面。
姜佑不知从哪里取出两把镶金嵌玉的匕首来,偷偷地塞了一个在张东正的手里,两人的绷着脸看着唯一的孔隙,就见赵清在原地走了几步,忽然顿下脚步,直直地向着两人藏身之所望了过来。
两人心里一跳,外面的赵清向前走了几步,透过孔隙看进来,两人忙蹲下身子,躲在远处大气也不敢出。
赵清目光往里一扫,忽然摇了摇头,喃喃几句,竟转身走了,姜佑一手握着匕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正要出口气,就听赵清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两位还不出来?莫不是逼着我放火?”
姜佑和张东正吓了一跳,以为赵清这是使诈,没想到一阵火光闪过,用棉纱布浸了油裹着的见就直直地射了进来,瞬间就点燃了洞里的枯枝断叶,滚滚浓烟冒了出来。
张东正一手掩着姜佑口鼻,带着她从洞里退了出来,两人转身欲跑,就被赵清带来的人团团围住。
赵清立在马上,凤目鸦眉,这做派皮囊倒真是世子的模样,他在高处对着姜佑行了一礼:“殿下,当真是好久不见了。”神态宛如逗鼠之猫,带着说不出的讥诮和戏谑。两人都换了下人衣服,但还是被赵清一眼认了出来。
事到临头,姜佑反而镇定下来了,她捏了捏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板着小脸没答话。
赵清一振衣袖,故作叹息:“殿下这般冷情样子真是伤人心,亏的臣还一直对殿下念念不忘,特地求了父亲向皇上提亲,没想到皇上却无情拒绝了,臣和家父迫不得已,这才使出了逼宫的法子,本来一桩好事,却硬生成了坏事。”
姜佑今年才十三岁,赵清却已经二十了,说什么一见钟情着实有点扯,在一旁的张东正忍不住冷笑道:“谋反就是谋反,何必找殿下当借口,你们赵家心怀不轨已久,皇上当然不会同意将殿下下嫁,你们...”
他话还未完,就被刀兵抵住喉咙。
赵清并不理他,反而是在马上弯下腰,眼睛直直地看着姜佑,他用眼神逼迫了会儿,忽然微微一笑:“殿下,今日之事的起因皆是你我的亲事不顺,如今只要你在这里应了我,我便以平山王世子的名义担保,立时撤兵,绝不再战。”
张东正听得心里一急,先不说赵清的话是真是假,只要姜佑说出一声是来,赵家便有了可拿捏的把柄,一句出口,祸患无穷啊!
姜佑深深地垂下头不言语,赵清以为她是吓破了胆,语调更森冷阴狠了几分,唇边笑纹加深,继续逼迫道:“殿下,你应是不应,恩?”
姜佑垂着头,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一副受惊过度,底气不足的样子。
赵清却没听清,他心里一急,干脆下马细听,却见姜佑猛然抬头,冲他挤眉弄眼地做了个鬼脸,呲牙咧嘴地怪笑一声,趁着他一怔功夫,一扬手把手里的匕首激.射了出去。
赵清下意识地侧头躲开,就觉得脸上一疼,就听姜佑飞快地道:“东正,东边数第三个!”然后捏起小拳头就冲了上来。
赵清被她算计一把,侧脸划出一道血痕,心里微怒,见她不自量力,心里冷笑一声,伸手就去捏她脖子,他虽然不想就此要了姜佑的性命,但让她吃些苦头也是好的。
姜佑从小就开始学骑射搏击的功夫,不过跟人动手还是头一遭,秀气的菱唇抿成一线,一矮身避过赵清的手,直直地向他肩井穴袭去,她百忙之中还用余光瞄了眼张东正,就见他捏着匕首,直直地向西边第三个攻了过去...
她这边还没打到就被人捏住了手腕,她毫不迟疑,双腿借力就飞踢了出去,忽然一枝弩.箭从一侧射了过来,直直地向赵清射了过去。
姜佑一怔,就听见箭尖刺破皮肉的声音,温热的血溅了她一脸,她忙蹦跳着退后了几步,下意识地转头,就见几十个架着弩.箭的番子簇拥一个修长的身影,那身影立在马上,朱红广袖迎风飞扬,一口大弓架在手臂上,头上带着的箬笠被风带起,就只见丰润殷红的唇瓣和玉白精致的半张脸,微仰的颈子莹润的像上好的玉瓷,从骨子里透出一种绝艳来。
赵清一手捂着伤口,恨声道:“薛元!”
薛元红润的唇瓣微微一扬,在马上轻一躬身,好整以暇地把手里的箭矢对准赵清眉心:“劳烦世子爷还记得咱家。”他仍是不急不慢地声口儿,稳稳地嘲弄:“咱家知道世子爷记挂殿下的婚事,可殿下是皇家人,没得下嫁的道理,若您实在是情深无悔,何不舍了王位嫁到宫里,旁的不说,一个君后的位置总是有的。”
赵清面色铁青,忽然又狠狠笑了:“你这阉奴倒是什么都敢说,不怕我一怒之下杀了姜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