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胧。
狂雷在乌云中横渡千万丈,雷屑飞舞如蝴蝶穿花。
“醒了就别闭着眼睛了。”铁甲男人说:“放心,你不是做恶梦,你是真的杀人了,杀了很多人,用我的剑。”
孙翔睁开眼睛。
头顶是翠绿的树叶,身下则是湿漉漉的长草,看来他躺在一棵大树的底下,雨水哗哗的透过树叶缝隙落下。他其实早就醒了,不过是不愿意面对罢了……那么多的人,都是自己杀的,还是别人的剑。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孙翔问。
他很好奇,他自信这招装得天衣无缝,可以骗过所有人。可是这个男人没有问他醒没醒,只是静静的说,语气肯定。这个男人无疑在孙翔醒来的一瞬间就发现了,不过却没有说,而是把他拖到树荫下等了他两个时辰。
“呼吸。”铁甲男人言简意赅。
孙翔点点头。
他也听说过某些绝世高手可以从一个人的呼吸中听出很多东西,可是那些都是他从说书人的嘴中听来的,说书人大概都是编的吧……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真有这种人存在,他们可以从一个人的呼吸中判断一个人的情况,也从没想过这样的绝世大高手会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还和他闲聊。
“你救的我?”孙翔再问。
“我没救你,救你的是你自己。”铁甲男人把背后的巨剑送到孙翔面前,“我只是给了你一个救命的工具。”
“那还不是你救的我?”孙翔撇撇嘴,接过那柄剑。
“随你。”
“切。”孙翔翻翻白眼。
孙翔有时就非常讨厌这样的人,明明就是自己做的却非要想一些说辞推过去,还要说含蓄的表达是我帮了你忙,没有我你就不行了。被说破了还死不承认,又不是一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大大方方承认不就得了?
傲娇吧?
孙翔心说你这就是傲娇吧。
哼!平时最讨厌的就是那种傲娇的粗糙汉子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铁甲男人把面甲抓下,瞪着孙翔。面甲下是一张刀削斧劈的面容,没有什么沧桑感,但是那双眼睛是那样的深邃,古井无波,仿佛看尽了人世冷暖,经历了百世轮回。现在那双眼睛跳动起来,仿佛蛰伏的猛兽……醒了。
莫大的威严从男人身体中涌出来,铺天盖地的涌向孙翔。一般人在那静而冷的威严下都会惊慌失措,那可是君王的威严。可孙翔左顾右盼,没有丝毫的不适。
“鄙视你的眼神。”孙翔说。
“你不怕?”铁甲男人很吃惊,很少有人能在他故意释放威严的情况下还能如此平静,经历过数百场战争的老兵都在他的威严下瑟瑟发抖,更何况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纵然他才刚刚沐浴过鲜血。
可是那个男孩不但没有丝毫不适,还细心观察起他的剑了,在手里挥舞的虎虎生风,树叶刷刷的落。
“怕你干什么?”孙翔把手中的巨剑插在树根上,“你不是噬人的猛兽也不是杀人成狂的人魔,还救了我,你对我这么好,我为什么要怕你?”
男人单手撑着额头,无力望苍天。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种神奇的人啊,初见时他怕你怕的要死,可是再见他就敢蹬鼻子上脸,你说什么他都不会再怕,只因为他认定你的所作所为是对他好的,不会加害他。
男人曾经和掌柜的讨论过这个问题,那是他们还是手足兄弟,掌柜的问他要是这种人被你遇上了你怎么做?他想也不想的就回答我一巴掌就削死他!可如今真的遇见了,他却再也没有那份心了……
只因为那个孩子是如此的孤单。
“你这剑有名字吗?”孙翔屈指弹在剑刃上,清越一声铮鸣。“你叫什么?”
“龙骧月,我的名字。”铁甲男人无声的笑笑,他笑起来有一种无言的优雅,“‘轻吟’,这是剑的名字。怎么,你喜欢?喜欢就……”
“喜欢就送我?”孙翔一脸的贱笑。
龙骧月一巴掌削在孙翔脑袋上,“喜欢就多摸摸,不会再给你了。”
“切……”孙翔撇撇嘴,奋力摸起剑来。巨剑古朴素拙,霸道的一塌糊涂,剑刃上满是伤口,裂成锯齿的样子,仿佛有猛兽的牙齿从剑身中吐出来,凶蛮暴力。铸造剑身的金属本就是乌金色,这点从裂口出就可以看出来,要么是天外陨铁要么就是上古时代中流传下来的古老武器。
“你这剑真好,这么霸道的武器怎么会取这么一个娘气的名字?”孙翔吊着一对三白眼看着龙骧月,“对了,你这武器是上古流传下来的还是天外陨铁铸造的,我看金属质地很稀有啊,要不然你也不会任由剑身破成这样。”
“你倒是识货。”龙骧月发现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笑过,除了他遇见过掌柜的算一次,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二次了……
第二次能在一个人身边开怀大笑。
“我这剑到还真是稀有。”龙骧月摘掉头盔,一头黑中带白的长发倾泻下来,柔顺的像是女孩的眉宇。他笑笑,“是上古诸王时代的武器,一代代的流传下来,这一代他的传人是个赌徒,输尽了家财,把这柄剑抵押了三千枚金珠,当年的主人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哭笑不得吧,厮杀了一生就落得这个下场。后来这柄剑几经辗转落在了我的手上。”
龙骧月接过轻吟剑,随手挥动就带起大片的狂风。他狂笑出声,而后忽然沉寂,抚摸着剑身时的温柔就像男人抚摸女孩柔顺的发梢。他说:“倒真是好剑,可惜我没有再找到同一质地的金属,要不然这剑也不会是如此残破模样,可惜了……”
孙翔听的神往。
这柄剑经历过那么多的时代,那该是多么的波澜壮阔,金戈铁马纵横一生,天下任其驰骋。当年剑的主人挥出去的就不是剑,而是太古时代才有的血腥苍凉的壮丽!如今剑的主人换了一位又一位,而剑还是当年的剑,剑身上的伤痕就是太古蛮荒时代的见证!它见证了一个又一个时代!
可孙翔看到龙骧月的表情就是一阵恶寒……他是要娶了这柄剑作为他一生的陪伴吗?孙翔的脑袋里满是邪恶的画面……
龙骧月把剑递到孙翔面前,伸手一指,“看,这就是它的名字,轻吟,有风轻吟。”
那是两个古老的文字,扭曲折起,像是细小的蛇缠绕在一起,用古老的工艺蚀刻在剑身的末端。原来那是它的名字。
孙翔忽然翻转剑身,“那这两字也是它的名字?”
那也是两个古老的文字,就蚀刻在剑身的另一面。
龙骧月点点头,“‘神鸣,’也是它的名字。这柄剑中包含了所有一切极端,阴阳,天地,黑白,善恶……他是所有极端的载体,我不喜欢神鸣,就叫它轻吟了。”
“神鸣应该是雷电,有雷神鸣,轻吟说的是风吧……极端暴力极端轻柔……”孙翔忽然看向龙骧月,“你说这柄剑包含一切极端,那……男女和……人兽……”
又是一巴掌,“别问那些不该问的!”
孙翔讪讪的点点头。
两人都不说话了,静悄悄的,雨还在下。
“你杀那些人时害怕吗?”龙骧月忽然问。
孙翔抚摸剑身的手忽然一抖,剑刃割开手指,鲜红的血滴顺着剑刃的裂口流了进去。这柄剑忽然轻微的震动起来,很短,很细微,可是孙翔明确的察觉到了,那声音很古怪,非要说的细致些……就像心跳。
孙翔手颤抖起来,轻吟掉落。
“你……”龙骧月眯着眼睛看孙翔,细眯起的眼睛中杀机盎然!如果孙翔说害怕,那么他就会留他一命,如果说不害怕,不论是真话假话,他都会把孙翔当场格杀。因为害怕而说不害怕,是心机深沉,这样的人迟早是灾祸,因为不害怕而说实话,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孩子,连杀人都不害怕又怎么能安全的带在身边?
“呵……”孙翔笑了笑,“你是要杀我吧?”
龙骧月面无表情,实则已经绷紧了全身肌肉准备给孙翔致命一击。
静。
“我也想说不害怕,可是不行啊。”孙翔忽然扭头吐出满嘴的血沫,冲龙骧月呲牙咧嘴,露出满嘴血红的牙花子,“我很害怕,我之所以和你聊天是因为我怕到了极点,我不说点什么就会受不住……”
他因为害怕而不住的咬紧牙齿,用力之大竟然把牙龈挤破了。
这时,孙翔的目光中才流露出属于孩子该有的神情,既惊恐又害怕,希望能有一个人陪在他的身边,陪他直到天荒地老!
曾经龙骧月也有过这种眼神,那是他要死的时候,他被从天而降的箭雨射成了刺猬,血止不住的流,他就要死了。他扯住掌柜的的袖子,死死不放手,他每说一个字就吐出一口血:“我要你留下来陪着我,直到我死!”
后来他奇迹般地痊愈了,这事也就忘了。
可随着孙翔表情的崩溃,龙骧月的记忆也渐渐复苏,那些该死的、温暖的回忆顷刻间涌出来,填满了他的脑海。原来……他也会害怕啊……他还以为自己是从来都不知道害怕是什么感觉的。
原来他也这样怕过,也想在临死的时候找一个人陪你直到天荒地老!
良久。
龙骧月身体内激荡的力量缓缓消退,他缓缓的笑出声来,孙翔差异的盯着他。他一巴掌削在孙翔脑袋上,“看什么看?”
孙翔很吃惊,“你不杀我了?”
“不杀了不杀了……”龙骧月也是呲牙咧嘴,露出满嘴的牙花子,“已经死了一个,怎么能再死一个呢?”
“什么?”
“我杀了他,我杀了孙阡陌。”龙骧月说,“就是你嘴中的掌柜的。”
孙翔怔了怔,目光冷了下来,“你在逗我吗?我可不喜欢这样的玩笑,你还是收回去的好……最好收回去!”
“他临死的时候把你托付给我,让我照顾好你,我不会照顾人,我能给你的就是最真实的天下。他欠我一百六十三条人命,我今日就是来讨债的,却不想还惹了你这么个大麻烦。”龙骧月看着孙翔,平静的目光却灼灼逼人,“欠债就该还钱,人命就该血偿!”
龙骧月起身,背对着孙翔,“我把他葬在了来客店的后院,你要是想报仇,我允许你拿起我的剑。”
龙骧月的语气告诉孙翔他没有在开玩笑。
静。
孙翔瘫软在地。龙骧月的那些话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有那一句“我把他葬在了来客店的后院”在他的脑海中回荡,爆发出无比的声音,震得他目眦欲裂。
怎么会这样?
去他妈的去他妈的去他妈的……怪不得孙翔临出门的时候他会说那些话,原来是他见到龙骧月就已经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他才絮絮叨叨的和孙翔说那些话,他只是要死了,所以才在生命的最后把要用一生来传递的东西减缩成这么几句话告诉孙翔……可恨孙翔还只是以为糟老头子发神经了……
那个糟老头子一样的男人怎么能说死就死呢?明明才过去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就天人两隔了?他可是拍着孙翔肩膀说他是个男人的人啊,孙翔就好比是他分散多年的孩子,今日终于相遇却阴阳陌路。他是一个新加冕的父亲啊,一个新加冕的父亲怎么能不在老时抱着孙子孙女哈哈笑呢?一个新加冕的父亲怎么能死呢?
怎么能死呢?
现在想来,糟老头子絮絮叨叨的样子真是像极了一个父亲。
孙翔蜷缩在泥水中无声的痛哭。
“怎么?不杀我报仇吗?”龙骧月回头,却并不转身。
孙翔缓缓起身,来到龙骧月身后,声音嘶哑的说:“是糟老头子把我托付给你的,他要你好生照料我?”
龙骧月点头。
“你说你不会照顾人,只能给我最真实的天下?”孙翔再问,声音嘶哑的如同狱中恶鬼。
龙骧月点头。
“你用什么招式杀了糟老头子?”
龙骧月顿了顿,他挺直了腰杆,声音低沉,“狮子斩钢。”
“我要你教我武术,包括狮子斩钢。”他上前一步,贴到龙骧月的铁甲上,“欠债还钱,人命血偿,这是你说的。糟老头子还了命,但你欠我一条命……他怎么死的,我就要叫你怎么死。”
静。
雨停了。
乌云却没有散去,雷霆电光依然在其中激射。树荫下,水珠坠落,落叶飘转,风从远方而来,带来了腥甜的味道。
“好!”龙骧月说。
“你不怕?”孙翔问,“你养的人会杀死你。”
“会咬人的狮子才是狮子,会冷静噬人的是恶鬼,不论我养什么,但如果他失去了那份野性,”龙骧月转过身来,“就只是忠犬罢了。”
他的声音中满是沉静,可只有龙骧月知道自己何等的激动,这个孩子太超乎他的预料了,以至于他所会的一切对这个孩子都不起作用,但是只有这样的孩子才有可能为将来争夺一线光明啊……他就喜欢超乎预料之外的东西。
雨又下了,只停了一小会。
孙翔没有说话。
龙骧月笑着一巴掌削在孙翔脑袋上,“听好了,既然我养你了,你就不能只做一条忠犬,要做会咬死我的恶鬼。”
孙翔点点头,“我记住了。”
两个相似的男人在树荫下互相注视,拳头相抵。目光中闪烁的却是对方都看不懂的光芒。
这个时代的黎明就要来了,可黎明之前总是最深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