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也就是大演武后的第四天,朝廷对左路军赏罚结果似乎还犹疑未决。但是对于那些已经等得快麻木的官兵们来说,其实早就已经没甚么好期待了。
因为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已经通过各种“内幕消息”得到了**不离十的结果,甚至大部分人都喝过了庆祝酒,称呼上也都半真半假地互相叫过了新头衔。
唯一叫人关心的,或许还是青州行营解散之后这些军官的去向--其实早在大演武结束后的第二天,青州行营左军、后军的府兵都已经就地遣散,各回军府安置。最得意的莫过于左军的官兵们,各自带着新升的三阶勋衔衣锦还乡……
这天一大早,陆鸿就被兵部请了过去。
他还是头一回走过天津桥到达皇城,他在端门外的“大周万国天枢”下着实逗留了一会儿,这座纯铜的建筑虽然也称得上奇雄魁伟,但是此刻已经无法再引起他多大的兴趣,甚至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把这天枢熔了铸成制钱,得有多少啊……
或许是受到了司马巽熔掉火精剑思路的启发,他现在看见大一点的金属块头,就忍不住生出“熔掉”的想法。
他也不禁为自己刚刚冒出来的这个念头感到好笑。
其实那段平行历史上,睿宗以后即位的那位大唐开元中兴之主唐玄宗,便真实地“熔掉”了这座极具武周政治象征的建筑,历史上的记载:“开元初,诏毁天枢,发卒销烁,弥月不尽。”
这座建筑的被销毁,也是李唐人毁灭武周痕迹的众多举措之一。
不过陆鸿对这些历史功过并没有兴趣,他此刻的心境甚至比“初到贵境”时更加平和,也更加深沉,他在天枢前瞻仰了许久之后,便绕过了这根铜柱子,径直往左掖门而去。
守门的左骁卫校尉官在反复查验了他的腰牌、龟鱼佩和印信之后,又翻出兵部今日预期来访的名单,这才向他抱拳行礼,笑道:“陆校尉,大演武十分精彩啊!方才是例行公事,请勿见怪。”说着挥手撤了关防。
陆鸿微感差异,也拱手回礼,谦逊地道:“客气了,多谢放行。”
那校尉官笑道:“不谢,请慢走,兵部就在第二道左转第四个衙门,都挂着门牌,很好找的!”
陆鸿便停了下来,道:“敢问尊下高姓大名?”
那校尉官笑得更加灿烂了:“江庆,草字余吉。”
陆鸿道:“记下了!”说罢两相告辞,他便穿过左掖门的门洞,拐进皇城里去了。他的身影刚刚从转角处消失,那几个守门的骁卫便凑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他就是青州那个陆鸿?”
“瞧那一身气势,比咱们两位郎将也不输。”
“废话,那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咱们郎将……”
江校尉听他们越说越玄乎,连忙示意噤声:“吵嚷甚么?都给老子退回去,想吃军棍吗?”
那些军士这才悻悻地退下,各安其位,肃然挺立。
陆鸿一进皇城,见满满当当都是坊院,清一色的大小形制,瞧上去与郭城里差不了多少,可是只要往门牌上仔细分辨的话就知道,在这些毫不起眼的院落当中办公的,都是整个大周朝最有权势的一批人。
他站在街心里左右大致扫了一圈,这一片基本上都是些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官衙和官邸,第四个衙门上果然挂着“大周尚书省兵部”,陆鸿见左近只有这一个门开着,略感差异,便径直走了进去,将迟行在马厩里栓了,便开始满院子找人。
“陆校尉!这里。”
就在他团团乱转的时候,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只见第二进院门外站着一个有些发福的文官,正向他拱手见礼,不是汤柏是谁?
“汤郎中!”陆鸿走过去行礼,“怎么今日衙门里这样冷清?”
汤柏把着他的手臂往里走,绕过两间房来到东首的一间大屋,门柱上挂着一个“兵部司”的牌子。
汤柏一边沏茶端水地忙活,一边道:“都休假了呀。”
陆鸿这才想起来,大演武过后朝廷当即宣布了假期,比正常的四日年假又延长了两日,因此京官们要到初七才来“上班”。
“那汤大人为何还留在衙门里?事情总是忙不完的,趁长假回家探望探望多好,又是衣锦还乡……”陆鸿劝说着,其实他也老早就想回上河村瞧瞧了,只不过任职的事情一直没安顿下来,所以高低是走不脱。
他今天来兵部,也是存了个尽快定下去向的念想,好抓紧收拾了上路,然后寻个机会回家看看。
说起来自打去年夏天离了家,前前后后只回过两次,住了一天两晚罢了。
可是他越劝,汤柏的脸色就越难看,陆鸿这才明白是自己想左了,连忙煞住了嘴,同时心里暗暗后悔:万一老汤家里父母都不在了,这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嘛!
谁知他又多想了,汤柏见他神情不对便连忙请他坐下,同时解释道:“有劳陆校尉关心了,实在是汤某父母老家太远--我是关内道陇州人,路上来回都不够,不如就留在衙门上处理一些去年的冗务和年后计划,毕竟朝廷北进的决策基本上已经定下来了,后头着手要忙的事情不少。”
他倒不怕在陆鸿面前泄露了机要,一来两人接触不少,他对陆鸿的保密性还是比较信任的;二来北进计划早已不是甚么秘密,即便让这些将领们提前知道了,也是让他们早作准备而已。
况且最迟到初七头一天上朝之后,军报上便会刊登一些不太重要的安排进展,只要脑子不笨,也能猜出个大概。
果然陆鸿点点头,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讶,而是问道:“那您怎么不把家小接到京城来住,离得近也好时时探望,生活上也便给些。”
汤柏的脸色又有些尴尬,只道:“家父母年纪大了,又安土重迁,不大肯过来……对了,陆校尉,今日请你来主要是想趁你有空,把后边的安排与你通通气,听听你自己的想法。”他话头一转,显然是不愿意在家庭的问题上多说了。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想将父母儿女接到繁华的京城来住,谁不愿意在有生之年多为双亲尽孝?可是京城一尺屋的价钱,能在老家买三亩向阳地了,即便是在京郊的地界,等闲一个两间房的破落小院,就要卖到上百缗。
他现在是五品京官,月俸将近五缗,还有各色粮米仆佣贴补,照理说积攒几年买一套院子整饬整饬安顿下来,并不是甚么困难事情,可是他到现在还只是带着发妻在京郊赁了一间不足八尺开间的小屋,生活也拮据得叫人不敢置信。
别说日常交际应酬了,就是身上这件官服也是一洗再洗,袖口领边不起眼的地方甚至还打着补丁……
他是有苦说不出啊!
他的父母前后生过六个子女,他是家中老大,两个妹子都相继嫁给了左近的良善人家,老二老四两个兄弟也老老实实在家务农,只有最小的六子,被老太太骄纵得无法无天,又仗着大哥做官,横行乡里肆无忌惮,七年前终于因为口角将州城里一个大户的儿子打死了!
当时他还在外道做官,听闻后当即写信回家让老六去自首,谁知家中慈母疼儿,坚决不准,并且一力落到他这个大哥的头上想办法。汤柏一来为了老母尽孝,二来保全自己官箴,只得四下花钱摆平,不仅赔偿死者,还要买通当地官府,前前后后花掉三百多缗,大部分都是从高利贷借得,如今利滚利,还欠着人家一百多缗……
他每每想到这事都是满心苦涩,此刻虽然已过了多年,突然提起时也是无法自抑,因而虽然口中转到了公事,脑中却浑浑噩噩,东一扒拉西一翻查,好像在找着甚么文件,其实根本已不知自己在做些甚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