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沉静人心的梵音声渐渐的清晰,徐萦踏着地上的泥土,慢慢的走近那席地而坐的清弘法师,围坐他周围的多是那些衣衫褴褛之人,徐萦便站在那些人之外看着他。
之前听闻清弘法师为灾民讲经说法之时,她心中也是愤怒的。她想,清弘法师或许比她更加直面的见到了那日灾民的恐怖,怎么还能心无芥蒂的为其开解劝导呢?那些为了一口粮食就泯灭人性的人,哪里值得清弘法师这般的相助?
可是如今,徐萦站在那里,心头间却有着说不出的感觉,她看着那围坐的人们,有的面色虔诚,有的却已满目泪水,还有那神色麻木的母亲,怀里还抱着已然僵硬的婴儿,仍旧坐在那里轻微的摇晃。
徐萦看着她们的神色,只觉的说不出的压抑,那种压抑似乎将你淹没。自古书上言,民以食为天,如今他们的天塌了,他们便没有活路了。
徐萦觉得好似有只手紧紧扼住她的喉咙,让她不能呼吸。有些人瞧见她们一行人衣衫华贵,渐渐的有些靠近,可是城外来回巡逻的兵士手里的刀剑却又让他们有些胆怯的退开了。
燕语跟在一旁,也是心有惴惴,她拉了拉徐萦的衣袖道:“姑娘,咱们走吧。”徐萦看了看那仍旧闭目诵经的清弘法师,并未看向自己这边一眼。是不是在他的眼里,世人皆需救赎,自己与这些褴褛之人,也并无不同呢?
徐萦的脑子有些乱,便胡乱的点点头道:“走吧。”便转身跟着燕语一步一步的向车上走去了。
那些城外巡逻的士兵直到徐萦等人的车马进了城门才算松了几分的戒备。大老太太在车上看着沉默的徐萦,想着说些什么正要开导徐萦,却忽然听到徐萦道:“祖母,我给夏华抄几卷往生经罢,来生,且求她托个好人家罢。”
大老太太闻听,心中总算是放下了一块石头,伸手将徐萦揽进了怀里,拍着徐萦的肩膀道:“好,多抄几卷往生经,也算是为她超度了。”
徐萦伏在大老太太的怀里,闻着那熟悉的木香味道,鼻尖发酸,窝在大老太太的话里呢喃道:“对不起,祖母,阿萦错了,阿萦昨日不该……”说到此处,徐萦的眼泪已经止不住的掉了下来,愈发的哽咽,倒是不能言语了。
只能埋在大老太太的怀里胡乱的抹着脸上的泪水,大老太太则将徐萦揽在怀里拍着道:“祖母知道,夏华是你最喜欢的丫鬟,你心里也为夏华委屈着,你若是想着她,看看她家里还有何人,日后多照料几分也好。”
徐萦埋在祖母的怀里重重的点头,鼻音很重的嗯了一声。大老太太闻听这声嗯,只觉的那个有几分孩子气的徐萦又重新回来了,不禁笑着拍着徐萦大肩膀道:“你这性子啊,倒也有几分像你的父亲。”
徐萦抽泣着道:“没有,父亲一向和蔼温和,母亲也说过我的脾气有些拧,阿萦都知道的。”
大老太太失笑,点点徐萦的额头道:“真是不赖啊,自己还知道自己的性子拧呢?”
徐萦听着不免有几分脸红,愈发的不好意的赖在大老太太的怀里不抬起脸来,大老太太便笑呵呵的拍着徐萦的后背。
大老太太和徐萦进到院子里的时候,七哥儿听见动静忙的跑了出来,徐萦笑着上前拉起七哥儿的手道:“你不是去学堂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七哥儿撅着嘴道:“今日师傅下堂的早,我等着姐姐和伯祖母一起吃午饭的。”
徐萦低下了身子拧了拧七哥儿的鼻子笑道:“我看你是惦记着我的绣纱包呢吧。”
七哥儿皱着眉头拍开徐萦的手,有几分不高兴道:“八姐姐不要拧我的鼻子,七哥儿今年长大了,不行捏鼻子了。”
徐萦见状愈加的乐不可支,伸手去拧七哥儿的鼻子道:“你再大也比我小,我就捏你的鼻子怎样!”七哥儿忙躲得徐萦远远的,伸手捂住自己的鼻子冲着徐萦喊道:“八姐姐再捏我的鼻子,我就不和你玩了。”
徐萦拍拍手道:“你不和我玩,我就自己去玩绣纱包去。”七哥儿闻言恨恨的跺了跺脚道:“不行,八姐姐答应给我做的。”
徐萦撇嘴道:“你又不是没有丫鬟,你叫你的丫鬟给你做就是了。”
七哥儿跺了跺脚,最后还是期期艾艾的挨到了徐萦的身边,可怜巴巴的看着徐萦,仰头道:“八姐姐,咱们好好玩,你别捏我的鼻子,我和你好好玩。”
徐萦见七哥儿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一下子逗笑了,掐了掐七哥儿脸蛋儿道:“我那里从前做了好多的,你尽管拿去罢。”七哥儿一听乐的忙不颠的甩开徐萦的手向徐萦的屋子跑去了。
徐萦跟在大老太太的身后进了房间嘟囔道:“一听见好玩的就跑了,臭七哥儿。”
自打那日从城外回来后,徐萦的精神倒是渐渐的好了,这日徐茜特来看徐萦,见到徐萦的模样便道:“我瞧你近日的气色倒是好的很呢,身子可是大好了?”
徐萦正伏在案上描着花样子,刚好描好了一笔,便抬头笑着道:“这么些时日了,还能不好吗?”
徐茜上了炕,看了看徐萦的花样子道:“这是打算绣个荷花?”
徐萦歪头道:“夏日莲花格外红,绣个应季的呗。”
徐茜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凉茶,浅浅了喝了一口,不经意看了看屋子里的人,仍旧看不见往日里那个叫夏华的容色艳丽的丫鬟,不禁沉了沉眉眼,转头看着伏在案上神色安好的徐萦,笑了笑道:“过两日是徐蓉的生日,秋天她就要嫁到卫家去了,这也是她在家里最后的生日了,咱们到时候一起过去吧。”
徐萦点点头道:“你准备给她送些什么,我绣个荷包算不算?”随即指着眼前的这个花样子道:“正好我再画一个并蹄莲,绣了送给她正好才是。”
徐茜闻言掩嘴笑道:“哎呦,没想到阿萦倒真是个体贴人的。”
徐萦笑着扔了一块帕子过去道:“再说我撕了你的嘴。”
徐茜躲过那帕子道:“好了好了,我看你画一个,你连花样子都没画,你弄什么荷包给人家。”
徐萦便直接撤了当下的这朵荷花,重新描了一个并蹄莲的样子出来。就这样,徐茜便和徐萦做了一下午的针线。
等到徐茜回到家里的时候,因在徐萦那里吃过了晚饭,故而回到房内便想赖在炕上一会子,正当这时候,诚大奶奶便掀了帘子进来。
徐茜见到是自家的母亲,也不起身,只是打了个哈欠道:“这么晚了,母亲怎么还过来了。”
诚大奶奶坐到炕边上,看着徐茜笑道:“去瞧阿萦了?怎么样了?”
徐茜瞟了一眼诚大奶奶道:“阿萦好着呢,这么久了,身子早就将养回来了。”诚大奶奶挑眉道:“哦?已然好了?你瞧她气色怎么样?”
徐茜便靠在迎枕上上眯着眼睛道:“气色当然好啦,我们还做了一下午的针线呢。”随即睁开眼睛看向诚大奶奶道:“怎么了?母亲要是忧心阿萦,下次随我一同去瞧瞧她就是了。”
诚大奶奶随即笑道:“你且去就好了,既然她身子好,过两日阿蓉那边是不是也要过去呢?”
徐茜点点头道:“我和她说了,她正好在绣荷包,我们就给阿蓉挑了一个花样子,我走的时候已经在做了呢。”诚大奶奶闻言不禁沉吟了几分,徐茜见状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反而对着诚大奶奶道:“怎么?母亲还有什么事情吗?”
诚大奶奶笑笑道:“还能有什么事情,你且好好休息罢。”说着便起身离开了。徐茜撇了撇嘴,想着徐萦身边那个叫夏华的丫鬟,暗地里也只叹息一声,却是再也没有提起过了。
且说清弘法师这边,这日刚刚给众人讲经说法后,起身便瞧见远处站立着的卫三郎,卫三郎瞧见清弘法师望过去,便远远的施了一礼。
清弘法师瞧见,便也回了一礼。此时,清弘法师身边的众人也都四散开去,卫三郎便缓缓走至清弘法师面前道:“法师慈悲之心,竟愿意为灾民讲经说法,为亡者引渡。”
清弘法师合十一礼道:“普天下之众生,不过心生虚枉而已,贫僧也不过是为其解惑罢了。”
卫三郎点点头,随即倒还是认真的施行了一礼道:“不管如何,卫某还需多谢清弘法师。”
清弘法师看着卫三郎道:“卫大人……何谢之有?”
卫三郎笑道:“人人都说,清弘法师乃是悟得大自在之人,精通佛法,往日只听传闻,然近日相见,方知传言不虚。法师为灾民等人讲经解惑,稳定民心,倒也是解了一难了。”
近日来,灾民四处流窜,就想着能去着大一些的城池讨的一口饭吃。可是偏偏像西安城这样的重地,怎能容许大量灾民涌入,一个不妥只怕会出乱子。可是粮食却也不能现在就发,南边的粮食还没运过来,源源不断的灾民过来,西安城的赈粮根本就不够。
只能发动周边县城还有西安城的大户人家能够广发救济之粮,可是如今灾荒之年,大户人家也是要存粮度日的,哪里能肯轻易的布施灾民。
援粮不至,储粮不够,大户人家不愿伸以援手,一旦灾民群起而攻之,一场劫难是必不可免的。可是没想到清弘法师出现,竟也努力游说各家积极赈灾,最后竟也不知道如何游说的,各家均纷纷出粮,这才解了西安城的燃眉之急。
西安城乃是陕西重城,只要西安城还稳在这里,就能挺着等到南边救济的粮食发过来。卫三郎便被派过来主管长安县周边灾民的安置之事,因有姻亲的徐家出面,加上清弘法师的游说,故而卫三郎倒也并未费了太大的力气完成任务,故而才有致谢这一说。
清弘法师道:“新帝登基,众生心生愿望,一心向明,也是今上德行昭彰,方能化解此难,并非贫僧之功。”
卫三郎笑笑还要说些什么,忽而见清弘法师的越过他向城门口那边望过去,卫三郎也不禁回身望过去,只见城门外听着两辆马车,远远望去还能隐见一些精致的衣裙。
卫三郎不禁皱眉道:“城外还未彻底稳固,何人出现于此地?”
城门下正是施粥之所在,清弘法师瞧着那一行人所在的地方,眉头不禁动了动,想起了前两日自己正在为灾民讲经说法时候站在外围的那抹身影。那日等到自己讲解完毕,马车已然悠悠远去了,自己也不过眨眼之间瞥见那一抹嫣红衣裙。
这时候,卫三郎身边的小吏匆忙过来道:“大人,那是徐家长房的姑娘。”
徐家长房的姑娘?清弘法师心里顿时敞亮,果真是这个小姑娘,随即不禁有几分好奇,那日那个小丫头还吓得脸色发白,怎么如今就不怕这些灾民了?这般想着,嘴角竟有些好奇的意味。
卫三郎则有些皱着眉头,想起那日见过的徐萦,不禁有些暗暗不满这样一个小姑娘家的来这个地方做什么,不禁对清弘法师道:“卫某有事,改日再与法师相谈。”说着便转身向城门口那里走去。
徐萦正看着那人熬粥,燕语几个也在帮忙,忽而墨冬凑到徐萦身边道:“姑娘,那边有人来了。”
徐萦转过头看去,那人已然行至她们的粥棚之前,但见周围的秩序还算井然,并未出了什么乱子,倒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徐萦忙行礼道:“见过卫大人。”
卫三郎回了一礼道:“徐家表妹不必多礼,表妹缘何在此?”
徐萦有几分腼腆道:“听闻家中在为灾民施粥,徐萦也想着能尽几分的绵薄之力。”
卫三郎心下不满,一个小姑娘出来凑什么热闹,好好的呆在家里就是了,一个小姑娘家能出什么绵薄之力。虽是如此向,卫三郎面上却还是一番谦谦模样道:“此处虽有官兵巡逻,然到底不如城内安全,徐家表妹还是尽早归去,此处不是久留之地。”
原这徐萦出城来,原也是心中有几分的不安,她给夏华抄了往生经,在佛前一一的烧了,可是心内忽而有几分的忐忑,她看着面前的菩萨,不禁想着是不是自己往日抄写经文并不尽心力,故而在那广德寺之地……众人皆无事,唯独自己遭难,若不是夏华为自己挡了劫难,遭难的就就是自己了。
越这么想着心下越难安,这才想着亲自出来施粥以补当初的粗心之过,故而有此一行,不过对着卫三郎倒是说不出什么。徐萦便只笑笑道:“多谢卫家表哥担心,阿萦也不过前来看看,尽了一份心意即可。”
卫三郎只觉的这是胡闹,眉目之间就带着几分的不赞同,徐萦自然是看出来,可是她既不能对卫三郎解释,也不愿就这般的心下难安的离开,便也只好装傻充愣的对着卫三郎笑笑。
这一笑,倒是一愣,徐萦看着卫三郎身后的那抹身影道:“清弘法师?”卫三郎也转过身看过去,挑眉道:“法师?”
清弘法师看着面前的徐萦,倒似觉得这个小姑娘有哪个地方有几分的不同了,却也说不上哪里有什么变化,扫了一眼这粥棚,再看向徐萦道:“徐姑娘,如何在此?”
徐萦对着清弘法师,倒是说不出刚刚对卫三郎的那一通敷衍之语,闻言倒是有几分黯然的低了低头,随即抬头对着清弘法师笑笑道:“我只想求个心安。”
清弘法师挑眉,心安?古往今来,多少前去佛寺的豪门贵妇,也不过是求个心安,可是如今这个小姑娘,也说不上什么宅门腌臜之事,怎么还来求个心安?
随即想到那个死去的侍女,心下便有几分了然,随即道:“既求心安,何不潜心抄了经文供奉佛前,自有安心之法。”
徐萦转头看了看那些排队等着施粥的人,一个一个的翘首以盼的看着眼前的粥锅。她呼了几口气,强笑了笑道:“我从前……心有不诚,想来,才有,才有劫难,如此,只当弥补前事之过。”
卫三郎在一旁听着,只当是以为徐萦经过灾民的追赶,故而有所感悟,这才想力所能及的做些事情。眉目之间的那几分不赞同便消退了几分,随即道:“徐家表妹心善之人,有此之心便已足以,然此地非是闺阁之人久留之地,表妹还是速速归去罢。”
徐萦回过头对着卫三郎笑道:“我知道,我只再待一会儿,就回家了。”卫三郎冷不防这样一个小姑娘竟出口拒绝了自己的意思,不禁有几分的愣然,在他的印象里,凡是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遇见自己这般年纪的男人,哪里能说出什么违背之话,这个徐家的表妹,胆子倒是有几分大呢。
“伸出手来。”
“嗯?”徐萦寻声望去,原是清弘法师在对着她说话,徐萦呆呆的听话的伸出手来,只觉的神思一晃,手上便多了一件物事,待得低头去看,只见是一个桃木雕的佛珠手串。
“法师?”徐萦不解的抬头去看清弘法师,却只见清弘法师的背影,和传来的一句话:“此物安心,姑娘无惧矣。”
徐萦呼吸猛地一顿,将那串佛珠握在手心,喃喃道:“多谢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