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昏暗的蓝,百米外一座清真寺高耸的宣礼塔泛着黄色微光,沐浴在呢喃的晨祷声中。
窦冉微微跨出一小步,那个男人口中的医疗站便完完整整的出现在她面前。
这个临时医疗站很小,小到窦冉一览无余。两间土黄色的房子,低矮破旧。窦冉昨晚占了一间。
窦冉探头进另外一间房,屋内阴阴凉凉,几个本地人围着唯一的窗户分散的站着。
那个人在他们中间尤为出挑。他坐在窗户下,阳光倾泻下来的地方,面前还一个幼童,幼童上半身没有穿衣服,背朝着他。
他装束未变,依然带着口罩和帽子,那双眼睛盯着那孩子的背,眼神专注温柔。
窦冉朝里面走了两步,那孩子背上的伤口□□裸的出现在她眼前。
那已经不能算是伤口,而是一块腐肉占了三分之二的背,红白黑三种不同的颜色在上面交替。窦冉已然分不清哪部分是好的,哪部分是坏的,这样的伤口,不禁让她想起动物腐烂的尸体。
她压制住涌上喉咙的恶心感,咽了下口水,举起手中的相机。
镜头下,那个人一手举着消毒棉,一手拿着镊子,动作小心翼翼。
孩子痛得叫起来,他低头,温柔地安慰了几句。
“咔嚓”,相机的声音引起了对面人的注意。
所有人都看向窦冉,陈斯的目光自然的停留到窦冉的腹部,正好验证了他昨天的想法。
几个本地人盯着窦冉看了一会儿,便凑到一起叽里呱啦的讨论了一会儿,又转头对着窦冉说了一句什么。
窦冉没听懂,她指了指相机,意思是能不能给他们拍照。
语言不通,肢体语言也依然不通。
窦冉解释了一会儿,便放弃了,拿着相机,对着陈斯他们又拍了几张。
她刚准备继续,对面的那个男人突然站了起来,他撤下旁边的一块白布,桌子摇摇欲倒。
窦冉对着他的脸拍了一张正面照,他很上相,尤其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
窦冉来不及多拍几张,他已经大步走至她面前。
“我......”
窦冉的声音淹没在风穿过白布的响声之下,一块宽大的白布从她头顶盖下。
有那么一秒四目相对,窦冉能想象,他轻启嘴唇,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平缓:“窦冉。”
布与她□□的皮肤接触,陈斯的手温通过橡胶手套和白布穿过来,清清凉凉。窦冉的身体被强制转了个弯,反射性的挣扎反抗领先于她的思维。
禁锢的力量和温度让窦冉十分不安,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被白布包裹的身体拼命扭动着,如同一只困兽。
陈斯靠在她的耳边,气息温湿,语气却跟他的动作一致,不容反抗:“别动,快回去。”
窦冉真的没动,冷静地想了想,青天白日,他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陈斯的双手在她背后催促她前进。窦冉双手被白布绑在胸前,绷直身体,跟陈斯保持一段安全距离,却依然能感觉到他沉重的呼吸。
“医生,我相机要掉了。”窦冉开口地时候发现自己还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便就这么叫他。
“哪里?”陈斯的手在白布凸出的地方摸了几下,却很快又缩回去,“还有几步就到了。”
回到屋里,窦冉迫不及待的扯掉身上的布,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顿时一种踏实感油然而生。
“你......”
陈斯关上门,站在门口,窦冉觉得他应该就刚才的行为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陈斯先发制人:“伤还没好就乱跑,又想复发。”
“我只是拍几张照片。”
陈斯大步走到她身边,抽走她手里的相机:“检查伤口,坐那边去。”
窦冉没有多争执,毕竟她还没有从陈斯这里拿到第一手的报道。
她坐到木板上,身体向后仰,双手撑在身后,露出腹部的伤口。一夜过去那伤口已经没有开始的时候那么疼,只是依然有种火辣辣的感觉。
陈斯撕开纱布的时候小心翼翼。
窦冉看着他头顶蓝色的帽子,里面的头发似乎很短,看起来发质很硬。她曾经听人说过,这种发质的人性格一般都十分执拗,认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
“刚才那个孩子的后背怎么回事?”
陈斯一愣,再抬头看窦冉的时候眼神异常清冷:“弹片。”
窦冉对他的回答显然不是很满意,继续问:“什么样的弹片伤会这么严重?这里有很多类似的病例吗?”
“跟你一样,不听话。”陈斯的话极其简短。
陈斯盯着窦冉腹部的伤口,伤口周围红肿没有消退,之前虽然已经清理伤口,重新做了缝合,但是因为汗水和布料浸了太久,还是发炎了。
“伤口有些发炎,之前医院给你开的药你还带着吗?”
窦冉显然跟陈斯不在一个频道上:“你做实地多久了?这样的病人多吗?”
“听我的话,很快就会好。”
“YMI每年派出的实习医生能治疗几层这样的病人?”
陈斯凝眉看着窦冉,她素面朝天,头发半长披肩,脸上带着笑容。似乎即使他态度再恶劣,也丝毫对她有任何干扰。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陈斯的话算是警告。
“你有没有在回答我采访的问题?”窦冉顺着他的话说,“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尽量满足。”
陈斯听着窦冉的口气,看着她:“窦小姐。窦记者。你现在人都在我手里还能给我什么好处?”
窦冉看着陈斯的样子,忍俊不禁:“就是,我人都在你手里了。孙猴子还在如来手心留下了“到此一游”,怎么说你也别让我白来一趟,受个伤我也不容易。”
陈斯忽然不合时宜的在想,跟窦冉说话就像对牛弹琴。
“你可以去总部采访,每年都会有很多发言人。”陈斯企图给窦冉找个折中的方法。
窦冉摇头,要是采访那些每年说辞都一样的官方发言人,她又何必花那么多手笔,这么大老远的跑过来偶遇他。
“可是我眼前只有你一个。”窦冉半开玩笑。
陈斯的声音沉得发闷:“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会给别人带来不便。”
“想过。”窦冉停顿了几秒:“但这是我的工作,如果没有像我这样的记者的报道,你们所做的事情怎么会让别人知道,外面的人又如何了解这里的苦难。”
陈斯看着窦冉,她脸上的认真不会作假。半响,他低声说:“你的工作?你如果能了解到这里生存有多么艰难,就不会浪费这里的任何资源,哪怕是一块纱布,在这里都是贵如金纸。”他低头盯着她腹部的伤口,“就你现在这样的做法,除非我就放任你死在这,不然,我就要动手再给你处理一次伤口。”
窦冉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眼睛里却带着些微怒。她的目光暗淡下来,垂着头,一言不发。
屋里异常地安静,偶尔听到风穿过门的声音。
良久,窦冉开口:“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
陈斯说:“身体是你的,我能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你一世。”
陈斯离开之后,窦冉独自躺在木板上,她的手放在伤口上,那块干净的纱布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阳光一如既往的灿烂,窦冉看着泄进来的光,脑子里一遍遍的回想着刚才陈斯的话。
她的胸口像是被重击了一下,喘息变得困难,一股莫名的罪恶感油然而生。
***
可能是之前一直赶路从来没有睡好过,窦冉又迷迷糊糊地躺在木板睡着了。
傍晚的时候,她在一阵轻微的摇晃中睁开眼睛,一个戴着口罩的女人站在她面前,用着标准的英伦腔式英语:“窦小姐,陈医生让我过来给你换药。”
陈医生?
窦冉迟疑了一下,想起那个始终只露出双眼的男人,原来他姓陈。
窦冉不太习惯,张了张嘴。声音干涩:“陈医生呢?”
护士十分冷淡,她抬头看了窦冉眼,显然窦冉对陈医生的关心让她不满:“他在忙。”
窦冉沉默。
上午的事情,他是真的很生气吧。
窦冉叹了口气,心里想着采访估计是没戏了,还好陈医生没有现在就把她赶走。
护士换完药,又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塞到窦冉手里:“陈医生吩咐的,这里民风淳朴,你穿成这样不适合到处乱跑。”
窦冉愣愣地看着手里的衣服,最简单的黑色长袍,已经洗的有些褪色。
护士走后,窦冉换上长袍。袍子很宽松,穿上之后清爽了许多,伤口少了束缚,整个人都轻巧起来。
窦冉想着。既然送袍子过来,是不是说明他没有那么生气了。她反思了片刻,这件事情她确实有不对的地方,要是还有机会,她一定要好好跟陈医生道个歉。
“呯、呯、呯。”一阵枪响打断了窦冉的思绪。
她的身体反应很迅速,虽然伤口抽痛,但已在最短的时间内抱起相机钻进了床下。
床底一片黑暗,窦冉抱着相机蜷缩着,身体不停的前后摇晃,嘴巴里念念有词。
外面的枪声四起,“乒乒乓乓”,不知道打坏了多少东西,人们惊恐的尖叫夹杂在一片混乱的脚步声中。与外界的混乱相比,窦冉绷紧的神经,让她身处的这个床底成了世界唯一安静的地方。
突然有人撞开了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脚步凌乱。
窦冉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世界好安静啊,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那么激烈。
窦冉侧头,一双鞋已经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紧接着一双手握住木板的边缘。她清楚地看到那截手臂上的肌肉线条,一瞬绷紧,木板被那人抬了起来。
窦冉睁大双眼,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