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文恭冷笑一声,仿佛看不惯武松的废话。即便是白白给他这么大个人情,也不过是生前羞辱和死后羞辱的区别罢了。
但当那刀尖慢慢移到他胸口时,还是忍不住微微发抖。就这么交代自己的一身本事?要是他能活……要是他能活,他宁可……
潘小园从没见过武松杀人的模样,也不想看,轻声哀求似的叫:“二哥……”
刀尖停顿一刻。武松将她搂得紧一紧,胸膛挡住她视线。
“要不你走开些。”
潘小园偷偷转过头去看。史文恭大睁着眼,看到她,目光突然变得热切,张了张口,口型分明是:“娘子救我!”
潘小园想别过头去,却突然从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些别的东西。
一闪即逝的急切。换成任何一个旁人,也许完全无法理解那目光的意思。而潘小园,此前所有关于阴谋关于隐情的怀疑,排山倒海都冲入脑海里。
她脑子一热,脱口叫道:“慢着!”
没等武松反应,积攒起勇气,站起来,慢慢握住他持刀的手腕。
“先别杀他。”
武松凛然道:“为什么?”
“有……有些话,我、我想……问问他……”
武松彻底不解。看了一眼史文恭,他被揍了那一拳之后,愈发虚弱,连冷笑也慢慢不能维持,此时眼睛缓缓闭起来。
武松飞快看了看四周。依旧是月黑风高的夜。眼下暂时没人惊觉,但这个满身血迹的狂徒必须尽快处理掉。
“就算我不杀,这人也多半活不了多久。你有什么要问的?”
潘小园脑海中闪过五六种措辞,哪样都不太妥当。眼见武松的目光中现出些怀疑,咬咬牙,选择了最直接省事的说法,破釜沉舟:“我要跟他说话。请你回避。”
武松霍的站起来,“为什么?”
史文恭终于支持不住,微微喘息着闭上眼。这么一个几乎毫无生气的躯体,短短片刻时光,寥寥几句话,似乎已经铸出了一道坚硬的壁垒,横在两人当中。
武松紧握住刀。
她方才说什么,她乐意跟他乐意嫁他。
她还说过什么,何必为了一纸婚书,一辈子拴在那个男人身上。
史文恭说,她怕他。
史文恭声称,听到过她的心里话。
史文恭骂他禽兽不如。
而现在,她支支吾吾的,要和这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单独对口词。
倘若给武松哪怕半刻钟时间,他也许就能梳理出这些言行背后的真情假意。可现在,她冷不防的叫他回避!
他昂首,声音有些冷淡:“不行。”
潘小园意识到说错话,急得出汗,还是要对他温柔以待:“我要问史文恭一些话。”
“为什么不让我听?”
“因为……”潘小园回头,忽然发现史文恭头朝侧面一偏,已经又陷入深深的昏迷当中,听不到他的呼吸。
她努力学着武松的气质,挺起胸脯,几乎是命令的口气,沉稳地重复一遍:“把他救醒,我有几句话要问——可能会牵连到你宋大哥,我怕你听不进去。”
“宋大哥?”
武松一皱眉,已经想通了这三个字里千丝万缕的暗示,干脆利落道:“不可能!”
“我要听说史文恭亲口说。”
“这人是梁山仇敌,不是我一个人的。要让他招供什么,上梁山,大伙一起听。”
有理有据。潘小园摇头反驳:“不行!”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这人没有丝毫信誉可言,连他授业恩师都能坑害!你指望能从他口里听到实话?”
“那……那也让他开口再说!他以前做过的事,请你……暂缓一缓,之后要把他怎样,那是他咎由自取,我何苦拦着?”
见他依旧冷着一张脸,心中莫名其妙有些打鼓。想退缩,更想温言软语的求他。
求他什么?看在过去的情分上,那么多次大胆胡闹,你都容忍了,这回,再让我任性一次?
潘小园抿着嘴唇。唇瓣被咬得无甚血色,一点点白色的牙齿尖儿现出来,隐约看出些冷漠的攻击性。
“武二哥,别忘了我潘六也是梁山一员,史文恭是在我手里捉住的,要如何处置,无论如何我也能说句话吧!”
居然公事公办的开始跟他理论了。武松毫不客气地噎回去:“那我还是步军头领,按军法,公差在外,一切将校以下人员都听我调遣!你也不例外!”
潘小园一股气噎得胸口疼。很久没被他这么甩脸色说话,委屈涌上来,竟马上有点想哭。
还是理智地让步:“那好,你不用回避,但是要先、先把他救活……”
武松轻轻摇头。史文恭已然失血过多,放任他就此断气,也算是给他免了更惨烈的命运。倘若周老先生在彼,应该也不愿目睹他死得太难看。
但要说对他施以援手……
幸亏这话是只让他武松听到,否则她马上就无法自称“梁山一员”了。
潘小园终于意识到,这人的心简直就是铁板一块。此前他的所有对她的让步,完全不在于他俩有多亲密、是什么关系;原因只有一个:他乐意!
用力瞪他一眼,还是不敢大声跟他理论,反而眼角的泪忍不住,顺着脸颊一滴滴滑落。滑到嘴边,飞快抿掉,鼻子免不得一皱。
她声音有些颤:“你是……不相信我了?”
武松深深看她一眼,忽然意识到手中还亮着刀子,冷光如同黑夜的流萤。方才她就是在他那布满死亡威胁的刀光下面,跟他强词夺理夹枪带棒。
他将刀收入鞘,终于有些气短,摇摇头:“不是,但梁山……”
他的声音突然被打断了。外面的院墙附近,冷不防响起一个投石问路的女声。
“六娘、六娘?……武松……你们歇了没?”
扈三娘。里面武松和潘小园同时一惊。潘小园蹑手蹑脚,快步走到厅里,挨着墙,轻声回应:“什么事?”
扈三娘想着那些穷凶极恶的残兵败将,火急火燎来示警。眼见小客店不像被打砸过的样子,心已经放了八分。此时再确认一下:“我们那里经过了些曾头市的暴兵,只怕又有人来骚扰你们,特来告知——这里可有陌生人来过?”
武松将前情一串,立刻明白扈三娘那里发生了什么。
他心想扈三娘来得正好。正需要些人手来处理史文恭这个麻烦人物。把她叫进来,多一个人在场,也免得那个固执的潘六非要做些什么军法不容的。
立刻追过去,开口回答:“我们……”
不顾潘小园拼命朝他使眼色,目光中满是哀求,连连摇头,抓着他手轻轻摇,甚至伸手掩他的嘴,请他别出声。
他心坚如铁,给出一个抱歉的眼神,拨开她的手,转头朝着扈三娘的方向,继续道:“我们这里……”
潘小园当机立断,做了唯一一件能让他住口的事。
伸手用力往下扳他脖颈。武松下意识的弯了腰,还没来得及转眼看,面前掠过一阵轻飘飘女人香,两片温软干燥的嘴唇贴上来,把他所有的声音堵回去了。
潘小园双颊滚烫。这叫做算计他么?脚下仿佛踩了云。软绵绵腾云驾雾。耳中咚咚咚听着自己的心跳,不敢将眼睛睁开哪怕一点点缝,凭感觉,踮起脚,轻盈盈仿佛嫩叶承露,小心翼翼地啄他一口,也是干燥的,带着些疲惫的涩涩的气味。百十来句还未出口的重话,汇成带着怒意的、侵略性的火热,让她一点点尝了,卷着,舔舐干净。
头一次,让她治得服服帖帖。武松一动不动,气息近乎紊乱,连躲闪都忘记。后脑被那只柔柔的小手贴着,像是浇下一注沸腾的水。脑海中嗡的一声,一切该有的不该有的念头,春风化雨般一个个消失了,留下一片恰如其分的空白。
灵魂出离身体的奇异感,这是在做什么?月黑风高,浓夜暧昧,并非坦荡摊牌的吉时。空气中隐约弥漫着狰狞的血腥味,尖刀在皮鞘里蠢蠢欲动。更何况,咫尺之遥还有着第三个人,尽管不知死活,但骂过他武松禽兽……
应验得真快。
他武松何时怕过人言?便是千八百人围观又怎地!便是真做禽兽,又怎地!
他深吸口气,想要做点什么,却又拿不准该做什么,试探着投桃报李,所有的娇柔鲜嫩却忽然缩回去了,怀里一片空荡荡,怅然若失。
耳中恍恍惚惚一片长音,有人在说话?
咫尺之遥的墙外面,扈三娘又催了一句:“你们没事吧?”
只有潘小园耳尖听到了,慌慌张张放开武松,见他呆着,不敢看他,揉揉眼,甩掉满身的燥热,吸口气,镇定答道:“……多谢三娘挂心,这里没有异常,你……快回去休息……吧。”
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气短,上了青藏高原似的,说两个字,就要喘一喘。
倘若扈三娘稍有点相关方面的经验,此时必然能听出不对,进而脑补出无数伦理大戏。但美人毕竟单纯,想着她可能是累了。
于是好心提一句:“那夜里也要小心,别睡太死!”
“放……放心。”
听得美人上了马,慢慢跑远,潘小园长出口气,转过身,摇摇晃晃走开,只想远离犯罪现场。
没走两步,一双滚烫的大手扳上她双肩,排山倒海一股力,几乎是粗鲁地将她惯转了半圈,双臂被牢牢箍住,火热的呼吸擦着她的额发,抬头,浓眉大眼,眼中烧着勃勃的火焰。不知怎的,烫的她全身一软,再动不得,像是什么地方化了。
武松定定地看她。客店内外重新寂静,眼下再想说什么都晚了。仿佛嶙峋的乱石中疯长出杂草,全身莫名其妙的燥热,冲击得胸膛鼓胀。
所以……这是几个意思?
为了救那个男人的命,跟他做交易么?
潘小园见他目光里的温度慢慢降下来,热情闪过之后,竟有些焦虑的痛楚。
知道他可能误会,却偏不想解释,偏过头去,等他裁决。反正什么都是你做主,反正你一根手指头都能让我动不了,何苦跟你争,反正我便宜占到了,何必再求你什么,反正没拳头的人,谁都不会把她当根葱!
心里胡思乱想着,片刻前的回忆突然铺天盖地的返场,清新干燥的触感,后悔没有咬他一口。
眼角又渗出泪来,眼看往下掉,眼睛拼命眨,嘴唇紧紧抿着,装模作样咳嗽一声,狠狠一挣扎。
原本以为是徒劳,只是跟他表个不服输的态,却不料轻轻易易的就被放开了,用力太猛,自己反倒一个重心不稳,又是让他拽回去的。
武松眼里似是有火,目光烧灼她全身,手上不疾不徐地揽住她后背,不慌不忙俯下去。面前的小娘子认命地闭眼,眼底下还不安生,睫毛颤抖,左右不过是赌气和慌乱。却又似乎有一些难得的羞涩,胭脂爬上莹白的肌肤,仿佛生了一圈暖暖的光晕。鼻尖浸着细细的汗。方才还无甚血色的唇,不知何时成了娇艳欲滴的嫣红,微微颤着,仿佛噙着多少柔腻的私房话儿。领口近乎魅惑的一抹白皙,仿佛邀他凑得再近些。
再往下,鼻尖碰到滑腻的肌肤,热度悄悄爬上来,细微的压抑着的喘息拂在他唇边。
既是交易,没不许他讨价还价吧!
一横心,压下去,本能地衔住,轻轻推,尝试着一点一点磨。柔软得让人心颤,有些紧张。感到她不清不楚的抵触。
角落里的灯,灯油耗尽,闪一闪,熄了。四周漆黑一片。而那黑暗仿佛点燃了一团炽烈的火,突然席卷得他全身酥麻。
立刻抽身。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几乎已经把她揽得离了地,柔软的身躯紧贴着结实的胸膛,她的体温凉些,只有被他碰到的地方是火热的。
急忙把她放下。深吸口气,角落里摸出灯来,默默地续了油,点上。双手有些不听话,颤抖着拿了又掉,试了三四回才亮起来。举起来一照,潘小园怔怔地看他,脸上红的比那灯火还好看。
武松有些不自然地微笑,笑中还带着些方才偷来的柔软。
总结似的,回应了她片刻之前的那句问话:“我从来没不相信你过。”
潘小园自作多情地从这话里听出些道歉的意思,轻轻“嗯”一声,表示理解万岁。
谁知他马上得理不饶人,补了一句:“是你自己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