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货郎笑容满面地转过来,刚要说些什么,忽然脸色一白。武松的手还压在他肩上,看似轻轻的,可那货郎却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暗暗用力相抗。
武松却突然放了手。那货郎一直在暗中使劲,对抗武松手上那股子力。眼下那力一下子卸了,货郎收力不住,顿时一个踉跄,担儿杵在地上,这才站稳。
武松笑道:“请带路吧。”
那货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恢复了正常,再也不敢小看他,躬身一揖:“官人随我来。”
他几步路走过,随手在“九曲子周家”那紧闭的门板上虚按一按,推出一个黑洞洞的小径来。一股霉腐气味悄悄涌出。
“请。”
这个暗门开的位置显然是经过精心计算,角度隐蔽而又不惹人窥探,就算是眼下洞开,街上行人也很少会意识到。就算是眼睛扫到了,也会把它当成门板上落的一道阴影。
任何一座城市,表面上有多光鲜,暗处里就会投下多少见不得人的阴影。既有辉煌璀璨的御街酒楼,便会有同等数量的坑洞、粪坑、和下水道。
潘小园眼看着一个黑暗之城朝自己打开大门,忍不住心下惴惴,朝武松看了一眼。
武松显然也有些惊讶,神色沉稳,朝那“货郎”回了一句:“请。”
当然是要对方先带路,才能确保绝对的安全。
那货郎却微微一笑,说:“小人还须留在后面,把这门关起来。”
理由并不重要。态度摆在这里。这是明摆着请君先行,并且不在乎对方掉头就走。
武松对这个小伎俩嗤之以鼻,满不在乎地一笑,拉过潘小园袖口,将她大半个身子护在怀里里,自己低头进入,右手按紧腰间的刀柄。
潘小园深吸口气,坚定地跟着进去了。她还不信有人能成功地在武松背后捅刀子。
身后咔哒一响,眼前漆黑,随后柔柔的亮光从身后照过来。
凭空“消失”的三个人,没有引起街上行人的任何注意。
那通道开始是酒家的一部分,还勉强有个正方的形状,走几步,就开始变狭变矮。武松不得不弯下腰。随后,通道陡峭向下,几个转折,忽然豁然开朗。两边是石砌的壁,笔直犹如街道。石壁上挂着几碗灯,照出重重叠叠的棕黄色影子。而空气中的湿气愈重,夹杂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轻微的腐臭味。脚下则是时断时续的潺潺水声,流向远处,在石壁上碰撞出回音。
几声吱吱尖叫掠过。似乎是一小群老鼠爬出了临近的洞。
潘小园想起方才在街上看到的排水石砖,忽然起了个奇怪的想法:这是进了……东京城的下水道了。
简直是她见过的最宽广的良心下水道,完全可以容得三四人大摇大摆的并排走动。作为一个有格调的国际大都市,地势低缓的开封府,就是凭借这四通八达的沟渠,应对暴雨时节的内涝,维持着光线整洁的形象。
当然,在干旱的严冬季节,这里自然而然地成了三教九流最隐蔽的容身之所。
潘小园心里忽然一虚。方才看到那“暗门”之时,以为不过是那倒闭酒店里的某个密室小黑屋,容不下多少人,也就放心大胆地跟着武松去闯虎穴。万万没想到,居然来到一个足够容纳万人的下水道迷宫。再看看自己和武松两个人,立在两堵冰冷冷的石壁当中,显得格外渺小。
武松警惕将四周扫视一圈,极低极低的对她说:“待会我不说话,一切你来做主。”
潘小园略略放了心。从来没有过不相信他的时候。他也几乎没有让她失望的时候。
没人在背后捅刀子。甚至,“风门”看起来足够诚意。沟渠正中已经等了个人。定睛一看,但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身艳色衣裙,衬得面色格外苍白,像是有些时候不见天日了。
那“货郎”恭恭敬敬地一作揖:“水夫人,人带来了。”
也不知这“水夫人”的称呼,是因为她真的姓水,还是来源于她这个下水道女王的身份。
水夫人的目光先落在武松身上,然后格外看了看潘小园,嘴角勾起一抹笑,深深两个万福。
没等两人发问,水夫人就笑道:“客人既然赏脸前来,前次的东西,自然得完璧归赵。”
说着招招手,一个小厮从暗处转出来,手中托了个布口袋,恭恭敬敬地弯腰一送。
潘小园又惊又喜,连忙接过,略略往里一看,熟悉的珠光宝气,竟是一样不少的还回来了。这些东西她夜夜数一遍,连重量都掂得熟悉了。此时重新拿在手里,立刻确定,真货无疑。赶紧将失而复得的宝贝揣怀里。
跟武松对望一眼。他的猜测果然对路子,“风门”并非单独为财,而是来寻求更长远的合作。
而水夫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自然知道该跟谁交涉。
“这位娘子,不知如何称呼。”
潘小园暗暗松口气,看来对方还是按常理出牌。答道:“姓潘。”
水夫人一笑,直接切入主题:“潘老板打算如何在东京发财?”
既然她“义不容辞”地收了巨款,眼见是“金主”了。至于旁边那个大汉,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还时不时看她脸色,应该是带来撑门面的打手。
潘小园飞快地瞟一眼武松,见他一如既往的沉着淡定,似乎对自己的应答颇为满意。于是纵然心中忐忑,也不是太慌,略一思索,答道:“水夫人高看奴家了。左右不过是盘个门面,做些小买卖混口饭吃。世道艰难,谈不上什么发财。”
水夫人嘻嘻一笑:“潘老板倒是谦虚。”
潘小园见她神色,心中微微一跳。这些人既然成功地算计过她,也必定能估计出驴车里带的“本钱”数量。一千贯钱外加一百两黄金,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要说只够“混口饭吃”,的确有些过于谦虚了,也就没必要被请到良心下水道里谈事情。
于是微微一笑,避重就轻地答:“初来乍到,眼光不敢太高,不知水夫人有何见教?”
对方笑道:“既是初来乍到,想必杂事繁忙。我们东京城里规矩多,潘老板要想事必躬亲,未免太耗精力。”
这话潘小园意料之中,立刻回道:“自然要仰仗朋友们的帮扶。但奴家胆小,可不敢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
水夫人大笑:“这个不妨。我从十五岁上就以此为家,至今没见过开封府的公人长什么模样。”
潘小园默然无语。看来“风门”已成气候,官府要么奈何不得,要么视而不见,甚至跟他们暗中达成什么协议,都有可能。水夫人这是告诉她,跟风门合作,尽可以违法乱纪,后顾无忧。
又瞟了武松一眼。他微微皱眉。
水夫人闲闲道:“潘老板的生意门面,若是还没定下来,我们这里倒是有可靠的牙行,可以给潘老板寻个好风水的去处,免得让坏人骗了麻烦。”
潘小园“嗯”了一声,心知肚明。东京城买卖繁盛,作为“中间人”的牙行遍地开花。水夫人这个意思,是请她用风门指定的中介机构,大家共同发财——当然,多半是要收她些“物业管理费”,以答谢对方的牵线搭桥。
倒是可以接受。想当年,梁山上收“保护费”的主意都是她出的,这会子风水轮流转,向地头蛇送点人情,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于是点点头,说:“牙行自然是要寻的,若夫人这里有现成可靠的,只要价格公道,奴家何必舍近求远。”
水夫人笑道:“潘老板果然爽快,以后的生意不兴隆才奇怪——咱们这里不兴漫天要价,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大伙摸着良心做事,你们尽可放心——若是要人手的时候,我风门的兄弟却也都是伶俐能干的。既然是朋友,咱们要在老板的地界上歇歇脚,潘老板不至于驳我的面子吧?”
潘小园花了几秒钟时间,才琢磨出她的意思。这是要她雇佣风门中人,给水夫人解决一些手下人的就业问题。另外,若是她理解得没错,以后风门的兄弟们在她的地盘上坑蒙拐骗,她最好也睁只眼闭只眼,别影响他们发财。
水夫人见她有犹豫的意思,补充一句:“我的兄弟们都是懂分寸的,潘老板不必多虑。”
这是说,坑蒙拐骗的事情不会做得太过分,不会影响她的生意兴隆。
潘小园刚要点头,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倘若她不跟风门做朋友,是不是意味着,这些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她的地盘上坑蒙拐骗,直到把她连累倒闭为止?
这“保护费”收得够狠的。她不想立刻表态,问道:“还有吗?”
“还有……”水夫人微微一笑,轻轻一拍手,石壁上多亮了几盏灯,映出拐角处几个风流婀娜的身段儿,竟全是衣衫紧窄的妙龄女郎,有的浓妆艳抹,有的清秀可人,见了潘小园,齐齐起身一福,有几个看到武松,吃吃的掩嘴偷笑,转头说起悄悄话来,又不住眼的看他。
潘小园立刻起了一肚子火,有点明白了。
还是忍着,听水夫人柔声说道:“女人家生活艰辛,潘老板应该是感同身受。这些桃花枝下的姐妹们,潘老板不介意赏她们些饭吃吧?都是懂事人家的女孩子,添不得太多麻烦。”
东京城内的高级酒楼,几乎全都配备着相当数量的陪酒女郎,俗称妓`女,有的是酒楼里的直接雇员,有的是外包来的野花野草。而这些花花草草也分三六九等:高雅的,只是陪着文人富贾们浅酌低唱,卖艺不卖身;而大多数格调不高的去处,服务项目也就丰富多彩,无所不至了。
想不到风门的业务范围还挺广,活脱脱的一个捆绑销售。
而水夫人的意思很明显:既然陪酒女郎必不可少,何不卖朋友一个面子?还省了她物色“人才”的时间和精力。
潘小园忍不住又去看武松的神色。他被那些花花草草肆意观察,神色间有些焦躁,低头看地,忍着。
感觉到她的眼神,才微微抬眼,递过去一个事不关己的眼色:你的生意,你说了算。
潘小园问水夫人:“还有吗?”
“潘老板难道还嫌这些不够?咱们要是成了铁杆朋友,自然可以多做生意,不差这一时。潘老板要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休要顾虑,咱们敞开了谈,一切都可以商量。”
潘小园“嗯”了一声。对方开价开得差不多了。轮到她讨价还价了。
平心而论,风门这几个价码,倒是都出乎意料的合理。反正牙行肯定是要找的,反正人手肯定是要雇的,反正妓`女多半是要请的,何不都交给他们这个地头蛇,省下来多少时间,钱呢,也不见得多花多少。
在数尺之上的地面,不知有多少商铺酒店,正在和水夫人合作愉快,互惠互利呢。
再说,她要是不合作,对方话里话外的意思也很明显:风门不好惹,翻脸需谨慎。
水夫人笑吟吟的等着,那笑容像是长在了她脸上,笑得潘小园有些心慌,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心动。水夫人选择的这个见面地点,昏暗中难以辨识人脸上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