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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巧手点心铺”那歇业牌子还好好挂着。葫芦宅大门紧锁。一群山东土包子今晚上都撒欢儿,立志看遍元宵夜的每一处精彩项目,居然没有提前回的。

潘小园一路上冷,这才觉出来,为了臭美穿的那点缎子根本不管事。只得挨着武松,买回来的“生姜桂皮酒”,尽管不太好喝,也灌下去大半瓶。等到了门口,又腻腻歪歪的醉了。

武松道:“钥匙。”

“荷包——包里。”

“自己拿。”

她伸手去划拉两下,没捏出来。

“我给你拿?”

“……”

快来啊。

他没办法,掀起她那厚褙子衣襟,伸手进去,热腾腾的衣裳夹层,不敢多感触,温热的荷包儿抓出来,钥匙已经跑到最底下。开了门,荷包给她还回去。她不接,只好再往里塞。

“……凉。”

嫌那荷包降温,冰着她了。他只好又拿回来,掂量掂量,揣自己怀里。

潘小园借酒装疯,朝他嘻嘻一笑:“……你屋还是我屋?”

武松一愣,没听懂。

她口齿不清:“我屋里地方宽敞些。”

武松这才明白她脑子里那点盘算,全身一热,左右看看,还是退守二十里:“我给你送进屋去。”

把她外衣剥下来,上面的雪抖掉,人轻轻放倒在床上,看了看那模样,转身要走,怕她着凉,问:“被子呢?”

收在衣箱里,衣箱里还有乱七八糟的各式内衣。潘小园脑子不清楚,思维却转得快,立刻叫道:“没被子!别找……我自己来……”

爬起来挣扎一阵,又轰然倒下去了。崭新硬挺的金银线暗地襽裙眼看被搓的里出外进,心疼:“帮我一把……”

谁让她非要小资,穿那么复杂。

武松心里头好笑,抱也抱过了,亲也亲过了,怕他不上钩怎地。

但头一回手生,点上枝蜡烛照明,顺手把炭盆也生起,窗户留条小缝。好不容易帮她把裙子卸下来,观察一番,发现一晚上没注意裙子上居然有花纹。看她倒知道保暖,裙子底下还有裤子,厚厚的护膝。挺满意。

“还要怎样?衣裳要脱吗?”

“……”

潘小园纠结一番,又醉又累,精神体力都坚持不住,决定先睡他一觉再说。

可武松一转身,她又醒了:“别走……”

明天他就出发走了,难道不是应该抱着她舍不得!

于是抱着。武松还算清醒,还知道别弄脏她床铺,一只手动作,把外面那身精神笔挺圆领袍扯下来,胡乱挂她床头;也不能委屈他自己,扯个枕头垫腰下,这才舒舒服服的低头观察那个赖在他身上的小娘子,白净脸蛋上两片红云,颈窝像嫩豆腐,一抹幽滑的线,透着淡淡的香。不是她平常的味道,看来也熏了香。但奇怪的,同样的香气,放在别人身上他嫌浓,现在倒觉得正正好,也许她用的香料质量好些?

胡思乱想。见她沉沉的闭眼睛,鼻子不时的吸吸,是不是梦里还在点心铺里颐指气使。

武松受罪。想当初在扈三娘的小黑屋外头,不也是这个姿势抱着她,那时候他还有余力警告她别出声呢。现在动都不敢动。是不是最好赶紧走人。

潘小园感到粗重的呼吸在颈窝里盘旋,痒得扭一扭:“别……”

他燥得慌。怀里身子软绵绵的,不一会儿翻半圈,寻个胸口结实有弹性的地方,当枕头呼起来,双手牢牢抱着他腰,也不知到底是不是要睡。

武松深呼吸,闭上眼,努力想思考些别的,想拿出周老先生的“补遗”来看,怀里扯出一个角,烛光太暗看不清;想着梁山上的兄弟们,鲁智深的大块头挡在眼目前,唾沫横飞的斥道,武松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人!再想着那一捧触目惊心的筷子,燕青这小子眼下不知在干什么……

猛想起一件事,趁她还没睡沉,赶紧贴在耳边问:“你可喜欢小孩?”

她蓦然睁眼,两颊红云迅速扩散,似嗔似怪捏他一下,含含糊糊说:“不行,今天不行……不、不安全……”

他没听懂,不就是个“喜欢”或是“不喜欢”,准是她酒后说胡话。又觉得尊严受到了鄙视。

驳她一句:“哪里不安全了,有我在,你还怕什么不安全?”

她放弃,呢喃不清的笑:“那……随便你……就怕,嘻嘻,就怕你不会……”

目光明亮闪烁了一刹那,不怀好意地看他:“还是你……不敢?怕——怕什么?”

武松周身一紧,星火燎原。当他傻呢!

用力吸进凉凉的空气,扬汤止沸,咬着她耳朵,低声回一句:“怕明儿下午才起来,误了出发的时刻。”

话音刚落,一阵细碎的香风掠过面颊,一个不留意,宽阔的双肩竟然给压在床铺上。腰底下还塞着个枕头。一缕柔软的鬓发掉在他耳边。这人根本是装醉呢!

潘小园翻身做主人,面红耳赤,眼里说不出是笑意还是泪,朦胧的目光向下指,咬着嘴唇不依不饶:“误了才好!”

沉下身不给他抵抗的机会。这回也不用辛苦踮脚了,也不用看他脸色,蒙他心情好才赏一口,直接强闯民宅,我行我素,横行霸道,为非作歹。撑在他胸口,汗湿的衣衫紧贴肌肤,感到光滑紧实的筋肉,感到他急促的喘,脖颈下薄薄的皮肤一跳一跳,甜香的酒意从那一点扩散到全身。

喘息一口,腻声问:“怎么不抱着我……”

懒汉,就喜欢当甩手掌柜,这时候想起检查她的俯卧撑水平了?

他眼睛睁开一条缝,乌黑深邃不见底,偏了偏头,“我……”

窘迫得说不出话了,被她柔柔的推两推,才不甘不愿地说:“怕……怕给你弄疼了。”

她一怔,手底下缓慢了些。似乎确有某一次,他控制不住的上手,把她捏了个疼,好不委屈。那以后,他就几乎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了。

她快笑哭了,轻轻捋他耳朵,咬一句:“你轻点不就行了……唔,你可以试试……”

武松见她认真的鼓励了,才轻声“嗯”一下。原本未和女人有太亲密的接触。知道女人家娇嫩有如花瓣蝶翼,莫说攥紧,就算是呼吸得重了,都怕给她吹出伤来。

头一次,让过去那个原版金莲调戏得恼了,轻轻一推搡,人家就风筝一般滚下楼了,多久没醒——本来已经有血的教训,这会子不能不当心

试探着,粗糙的指尖轻抚圆润的肩。只一层衣裳,体温相接。

她不以为意:“没事。”

以前练武总是想着怎么把力气练大,现在却想着如何练小。不过他也有收放自如的本事。钻研劲儿又上来了,反正早晚要弄清楚。

他低笑出声,放松了些控制,中衣被他握出褶子,柔若无骨,浑圆的臂膀在他手里握成形状。

用心观察她反应,好像没有太痛苦的意思。才知道不是每一次忘情亲热都会以疼痛收场。这倒有趣。

换个地方,“这样呢?”

“还好。”

这样……”

“有点、唔……似乎、好像、大概、有一点点疼……”

可是不想让他撤手,怎么回事?!

他一听“疼”,还是立刻收力,用心记住这一次的分寸。

怎么瞧她倒有点失落了?真是难伺候。

不过反正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可以任性张扬霸道。伸手轻轻往下一扳,开始一步步实践。她不自觉的闷闷哼一声,似是有点恼的情绪,又像是撒娇。

居然觉得那声音真好听。他想再听,手底下舍不得停,可她再放不开,不吭声挣扎。这下他拿不准要不要加力气,一下让她挣出来了。

她大口喘息。他显然是让腰里的枕头硌着了,不然怎的总是难受得往上顶她呢?

枕头给他抽出来。手底下从容老练,紊乱的呼吸泄露了心慌气短。俯下去伏在他胸膛,叫:“二哥……”

都到这一步了,有些事不必多言。听听他心跳,想给自己讨句鼓励。

可说出来的却是:“……你不后悔?”

武松胸腔一震,闷笑出声。这话不是应该由他来问的么!

看她有多大能耐。从下往上,轻轻抚着她滑腻后颈,手指□□乌发,一点点拔下发间的钗儿。左右乱晃的白玉葫芦耳坠儿,小心卸下来,一个,接着是另一个。针尖细勾子,看着总觉得危险,怕她待会伤着。

潘小园给自己鼓劲儿。过去纸上谈兵的经验一股脑凑过来,在脑海里拥堵争抢,不知该先哪样。最后,顺着本能,先霸气十足地扯下他上衣,热气四溢,他打个寒战。凉玉般纤指,轻若无物地点在健硕硬实的肌肤上。冰火交缠,顺着肌肉的轮廓,往下慢慢描摹出线条,在肚脐上方停下,没想好下一步路线。

他不自觉地收紧,剧烈一起伏。猛然将她的手攥住了,一寸寸向下推。他的眼神几乎是哀求了,给他个痛快的。

她不遂他意。偏要折磨你。衣衫半掩,一抹朱砂布掩着雪白,映着他眼里的灼热。

可没多久,趾高气扬就变成了不知所措。纸上得来终觉浅,谁能告诉她此事究竟如何“躬行”!

武松终于不能忍,咬牙低声:“你到底会不会?”

本来就笨手笨脚的,她的自尊受到极大打击。

“哼!不奉陪了!还挑三拣四……”

赌气从他身上跨下来,趿拉上鞋,抓起衣裳往外跑。

没两步,听得后面疾声迅响,整个人一轻,后背一凉,重重的被推在墙上,动弹不得。

后背冰冷,胸前火热,阴云压顶,排山倒海,让他狠命顶着,脚尖被迫踮得高高,她简直要哭了,悔之晚矣。

……

半刻钟后。

“武松!你到底会不会!”

……

*

*

*

武松最后还是乱七八糟的合眼,天没亮就醒了。醒来就记起夜里的破事儿,简直无地自容。

他武松武二郎何等英雄无敌,打架从来不输,喝酒从来是最后一个倒的,智谋也有些,虽然算不上运筹帷幄,最起码没让人坑太惨过。江湖名气有目共睹,走哪儿都让人叫声大哥,很多事都不用自己动手,人家毕恭毕敬的就给办好了。要是有谁说他一句没能耐,景阳冈上那条大虫的阴魂得哭死去。

可是……怎么偏偏在女色这档子事上,本以为可以像以往一样,单枪匹马战无不克,却偏偏遭遇屡战屡败。

踌躇满志披挂上阵,要么找不着战场,寻寻觅觅、翻山越岭,南辕北辙,无功而返;要么还没开始过招,就莫名其妙丢盔弃甲、重蹈覆辙;卷土重来吧,刚刚厉兵秣马,准备就绪,人家敌军城里鸣金收兵,请求休战:“喘不过气了……”

他大汗淋漓的,哪肯就此偃旗息鼓。她许是被这兵力吓着了,却临阵退缩,不知哪里学来的法子,先发制人,两股合围,昂扬前进的主力部队一下子被绞杀得溃不成军,只好白旗出降。

彻底无计可施。心里也知道,是因着自己的问题,把她摆弄来摆弄去,才弄得无所适从。沮丧颓废不吭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听她居然还笑了一声,宽容安慰他:“没关系。”

没关系个大头鬼,是个男人都会陷入深切的自我怀疑。难道是老天瞧着他生有佛性,故意试炼这么一遭的?

头埋在她胸口,刚想说点找补的话,又被她吻了吻头顶,十分大度地说:“嗯,先歇一阵,下次……下次就好了……”

她凭什么那么确定下次会好?他倒觉得翻身无望了。轻轻捻她细腰,闷闷的问:“为什么?”

潘小园实话实说:“因为……反正不可能比这次再差了……”

“……”

还不如不安慰呢。

不过他的经验,倒是知道处于劣势之时不能硬打硬拼,留下缓冲时间,修正策略,操练兵马,以图东山再起。

于是清理战场,跟她城下之盟,来日再战。

潘小园倒心疼他了。沮丧委屈,像个过节没收着红包的孩子。

趁着他青黄不接的时刻,不住的亲,等他目光不躲闪了,才找出被子,把自己藏在里面,脸蛋贴着他,闷闷的笑。

“抱着我呀。”

倒是应该应分。将她拢怀里,头拨到他胸前。

他倒无心睡眠。本就精力旺盛,又未曾有机会酣战,这会子余勇可贾,怀里静静的搂个女人哪睡得着。脑海里开始排兵布阵,未雨绸缪的操演下次。想一会儿,似乎有点明白这次功败垂成的原因所在了。找到原因,就开始思考解决方法。点子倒是想出几个,偏偏还不能及锋而试,简直煎熬死人。

蜡烛燃尽,怀里的小女人倒很快沉沉睡熟了,嘴角似乎还挂着安逸满足的笑。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心大,妇人家遇到这种事,不都应该悲痛欲绝吗?

等到他冲和平静的醒过来,才想通一个简单的道理:人世间诸多欢愉,大多并非来自事情本身,而是从做出决定的刹那就酝酿成熟了。

*

*

*

潘小园迷迷糊糊的,觉出自己枕的是温暖的一片胸膛,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

她十分理智地意识到自己昨晚的所作所为。虽然战果不尽完美,但她单方面盖棺定论,武二哥就是让她睡了。

本来是打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等得敌军揭竿而起,让她窥得实力,就有点打退堂鼓的意思,生怕以卵击石,战成个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未想到不曾短兵相接,对方居然不战自乱、望风而降,还立刻跟她割地赔款。让她觉得捡了大便宜,简直是劫后余生。

美得不行,听他也醒了,翻个身,脚趾头轻轻刮他小腿。

第一个早晨第一句话该问什么?——虽然天色还是黑漆漆的算不上早晨。虽然人家武松多半不会体谅她刻意做出来的浪漫。

干脆也不端着,做贼心虚地悄声问他:“夜里可曾听到有人回来了?”

“管他呢!”他像一具沉睡的雕塑,突然被她这一句话激得活了。立刻沉甸甸的覆住她,昨晚的熟悉感觉回来,颈窝里蹭蹭,低声说:“等我回了梁山,就派人来送聘礼。下次我再来,不用单独占你一间房了。”

潘小园被他层出不穷的弄得痒,低声笑着推他:“不要聘礼!卖身似的,多没意思。”

他却坚持,火热的大手根据昨晚的“排兵布阵”,按图索骥,寻找谈判的砝码,“必须要!”

她被他双肘监在两侧,腿也被轻轻抵着,扭扭躲不过,只好退一步:“那、你给过我的金珠宝贝……够抵数了……”

他认真起来谁也拗不过:“不成!没凭没据的,别人如何会认?”

她没办法,不再提意见了。毕竟,为着她那点稀奇古怪的心思,他都退让了那么多,本着礼尚往来的精神,她做些迁就,也是应该应分。要是过分纠结这些虚头巴脑的表面工夫,才叫舍本逐末。

“那……那好,别……也别送太多,唔,打家劫舍的……唔、别碰那儿……赃、赃物不要……”

不得了,怎的昨晚的败军之将又有死灰复燃的阵势,难道真是哀兵必胜?一路摧枯拉朽,不给她喘息之机,护城河泛滥成灾,失守迫在眉睫。

“不成,先……算了、唔……今天真的……不安全……”

昨晚上酒精害人,睡了一夜,到底把理智给睡回来了。

他焦躁,第二次听到这话了。

“有什么不安全!”

埋首在他怀里,刮他后背,细细声挣扎:“要是你……嗯,聘礼还没到,唔……就……唔……你聘的人就大肚子怀孕了……嘻嘻……看你怎么解释……”

节外生枝。他一怔,攻势暂停,膝盖捞在手里。

从来没考虑过这些琐碎的杂事,其实也不太懂。霸道地提个要求:“能不怀孕吗?”

潘小园这下彻底笑成一滩泥,笑得他有点心慌气软。

“你回山之后,问问神医安道全,要有什么秘诀,花多少钱都赶紧买来,当聘礼送过来,我指着它后半辈子发财。”

一句句调笑,没半点冷言冷语拒绝他的意思,甚至有些征询的语气,让他自己选。

武松自己倒不在乎太多。这一阵子,东京城里寻花问柳的男人见得多了,把人家歌伎舞伎弄大肚子的事情见怪不怪,他自己又不少块肉。

但想着她一个酒店女掌柜,回头让人指指点点,日子得多不好过。回想起昨天晚上,他自己表现不尽如人意,她却毫不在意,全盘接收,让他由衷的感激涕零,下决心以后多顺着她些。

这念头只是闪一闪。美人在怀,箭在弦上,温柔如水,半点抵抗他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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