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园张口结舌。听他的话,倒像是自己吩咐他大开杀戒的不成!
这人不顺口挑拨离间一句,还能舌头发痒不成?
一瞬间怒火攻心,看史文恭,神色一如既往的轻松恭谨,唯有眼中一抹挑衅的光,看的不是她,却是她身边。
武松的讶异程度不逊于她。脱口问道:“你……”
她心脏漏跳一刻,本能地澄清:“我没交待你杀人!”
“却也没拦着小人。”
几句话的来往,暗示出此前的无数明枪暗箭。
武松心中突然无比的窝火。与六娘数月重逢,今日她一番表现,果敢决绝之余,颇有些手黑心黑的趋势。可见他不在身边的这些日子,她在有些方面“进步神速”。
但若是没有她的手黑心黑,他武松眼下还在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休养生息呢。
武松余光看了看她神色。眼儿睁得圆圆的,惊慌恐他误会,不敢多跟他说话。
挽过她一只冰凉的手,安抚地攥一攥。史文恭当他傻呢,难道真会相信她和史文恭合谋屠戮梁山好汉?
但相信是一回事,不爽是另一回事。廉价的怒气毫无意义,深深呼吸一口,心里面有条不紊地掂量了一下现状。
“方才那话我就当你放屁。要是敢在别的兄弟面前提一个字,你知晓后果。”
要是他敢再把六娘拉下水,不会想不到,敢在梁山众好汉面前现身,只怕没说出一个字,他史文恭便会是脑袋落地——就算他真的信口开河,在其他人眼里,他仍是杀害晁盖的凶手。大家哪会信他的一个字?
这么一想,愈发觉得此人可恶,懂得看人下菜碟。
“废话少说。我可以给你船。但——”
史文恭微微冷笑。好像他稀罕武松赐艘船似的。
潘小园见武松不怪,松口气,突然又注意到另一件事,没头没尾来了一句,:“鱼竿是谁的?”
且不说在梁山泊里钓鱼是何等的特立独行;就算他真的钓鱼有瘾,仓促之间从东京出发,不记得见他把这东西带上山来。
史文恭一怔,转头朝那旧鱼竿看一眼,似乎一时还想不起来。
而潘小园忽然认出来了,倒抽一口气:“李俊大哥的?”
不止一次见过李俊乘着一叶扁舟,在水泊里钓鱼打发时光了。
史文恭笑道:“是了,想起来了。不过娘子放心,李大哥眼下好好儿的。我不过是管他借个消遣的玩意儿而已。”
但他的意思也很明显了。就算码头封锁,船只禁驶,他史文恭一样可以来去自如,用不着托武松帮忙——大不了,杀几个水军头目而已。等在此处道个别,算给他个面子。
见潘小园有些生气了,连忙又补充:“当然,闻知水寨里的大哥们都是娘子的好朋友,我自然是不敢得罪他们一人。只要娘子一句话,这鱼竿用后便还,娘子放心。”
一口一个娘子,当武松不存在呢。
武松浓眉微蹙。怒气又上涨回来,刷的拔出刀。刀尖指地,刀刃投下淡淡的影子,稳稳的一条线。
“史文恭,大丈夫恩怨分明。你此次相助之德,不管出于何意,武松不得不领;你伤我梁山兄弟,这笔账我也记着。今日我放你平安离开。我武松话撂在这儿,下次再让我见到,休怪我不客气。”
史文恭冷笑一声:“我杀的人,都是挑衅害我在先。许你大丈夫恩怨分明,换了我,连报仇都不许了么?”
“他们也是在为梁山寨主报仇!谁设计构陷你害了晁寨主,你敢去找他么!退一万步,我梁山兄弟不过是听令行事,服从的是梁山的调度!非要讲报仇,你的仇家是整个梁山!包括我!有种就别暗算,堂堂正正来挑寨子,带多少人都行!我武松接着!”
史文恭冷笑,还想再说两句埋汰的话,冷不防看到他潘六娘子在武松背后朝他使眼色,意思是别废话,趁他改主意之前赶紧走。
史文恭无奈笑笑,给她这个面子。真和武松动起手来,不小心把他弄死弄残了,六娘子大约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虽然距离两人上次交手已有一年,不知眼下他还能不能占些上风。武松自然更不会轻敌。各自没有胜过对方的把握。
史文恭决定谨慎为上,点点头,表示领情。
“史某自然没兴致去找你喝茶聊天。但你们的明教朋友已邀我去江南一叙了。以后万一在道上碰见了,你总不能挖了自己眼睛。”
武松蹙眉。意料之中。若是梁山决意和明教修复关系,史文恭又跟明教做了朋友。朋友的朋友总不见得是敌人,若是见面就打起来,也说不太过去。
不愿让他察觉到自己心下为难,“我心里有数。跟我去西水寨取船。”
说饶他性命,就说到做到。一事归一事,他自忖还拎得清。
尽管心里不爽之极,依旧对史文恭以客礼对待。收了刀,手一指,“请!”
只是行走之际,有意无意将潘小园圈在自己身体一侧,显然是怕她跌出土路边缘伤着。
史文恭走得不快,路上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来到西水寨大门时,终于忍不住,微笑着又提了件事。
“武松,你们梁山的水寨,打算这么一直关门大吉到何时?”
“用不着你管。”
史文恭嗤笑:“梁山上又不产粮食。这么多人,难道以后天天吃鱼么?”
潘小园忍不住问一句:“你有办法?——”
余光瞥见武松脸一黑,果断加半句:“——我们也不需要。”
确是一件十分棘手之事,史文恭怎么会看不出来。招安之后,朝廷已在梁山安插诸多“监察”,有的身份明朗,有的却和寻常小喽啰没什么区别——或许本身就是招安了的绿林——就连宋江也说不清楚,眼下梁山里到底潜伏着多少忠于朝廷的间谍。
这次忠义堂哗变的消息,万不能就此流传到朝廷耳朵里。只能临时禁止所有人出山,封锁消息。
但这也并非长远之计。梁山不可能永远与世隔绝,但每放一个人出去,就是多一分泄密的风险。必须尽快将潜伏在山寨里的外人清算干净。
史文恭忽然停住脚步,神情认真,“我有法子,可以找出山上的朝廷细作。你若想听,咱们谈个条件。”
武松把他的话当耳旁风,西水寨尽头岗哨里唤出来一个小喽啰,附耳说几句,不一刻,拉出一艘小船。
“请吧。”
史文恭十分无语。这人的心是筛子做的么!漏洞百出,怎么活到现在的!
终于忍不住提醒一句:“你就不怕,等我出了山东,去向朝廷告密,说你们梁山匪帮出尔反尔,拒仰天颜,重新自甘堕落?”
武松放开船缆,轻轻抽出刀,刀面反光,映出目光如炬。
“你是逼我在这儿杀了你?”
史文恭始料不及,不由自主退一步,随后摇头笑笑,看了潘小园一眼,眼神里充满抱怨,意思很明显。
冲这人的臭脾气,娘子你日后早晚吃亏。
潘小园何尝不知道武松这个臭脾气。纯真率直,说一不二,最不喜欢被人绑架要挟、讨价还价。
但她觉得这臭脾气她能忍,甚至还觉得颇有些吸引人之处。原则是个稀罕的玩意儿,有了这个东西,江湖才能称之为江湖,否则只能叫做黑道。
也许是近朱者赤,她觉得身边有这样一个顶天立地之人,受他监督保护,得以保持一颗还算纯粹的初心,实在是自己之幸。又突然忽发奇想,倘若自己当年“借尸还魂”的落点稍有差池,做了史文恭他嫂嫂,只怕此刻已是江湖上数一数二黑心女魔头,每日殚精竭虑,暴躁失眠,无端减寿。
见武松没有要退让的意思,只是屏息凝神地看着那刀尖,仿佛心里在默默数着忍耐的时刻。
她可不敢眼看着金沙滩变成红河谷。两边都得哄,自己命定的专业和稀泥。
拉拉武松袖子,让他把刀收回去。自己上前一步,跟史文恭对面。
“我是生意人,跟我谈便好。要什么条件,才能将今日之事保密?”
史文恭双眼微微一亮,笑道:“还是娘子近人情。”
他也心知肚明,今日来梁山淌这趟浑水,大部分目的已经达到,再得寸进尺,面前的六娘子怕是也做不得主。
但听她声调平平淡淡,似乎一点也没记恨他方才那句几乎要她命的挑拨离间。却也疏离了七八分,再无当日在东京时对他的依赖信任。
心中轻叹一口气。早知道会惹她责怪。世间哪有两全事。顾不了那么多。见她神色也非切齿痛恨,也许以后还有弥补的可能。
微笑道:“小人哪敢提什么条件。不过是急人所急,想替娘子分忧罢了。”
目光一闪,转为忧郁,定定地看着她。
“今日一去,江湖之远,不知何日能够再会。但求娘子一件贴身之物,留存身边,往后是个念想。”
潘小园见他神色里居然有七分诚恳的意思。睁大眼睛听着,心中只跟着伤感了一瞬间,不等他说完,快速向后一退。
立刻感到掌风刮过面孔,一缕头发被带得飞起。武松终于忍不住动手,冷冷道:“想得美!”
史文恭少见的神色一凛,轻轻一退,不接他招,笑道:“呵,不是说好放我平安离开的么?
武松一拳扫过,“走人可以,再跟她说一句话,我卸你一条胳膊!”
血案尚未开始,他自己的一条胳膊被人用生命危险拉住了。
潘小园小心翼翼:“二哥,别跟他置气。”
论及脑子活泛,她觉得自己能和姓史的比肩一下子。如何看不出来。蹬鼻子上脸试人底线,乃是史文恭的惯用套路。知道武松一诺千金,既然已经承诺放人,那就不用再把他放在眼里,想怎么膈应,就怎么膈应。
认真凝视他一刻,问:“要我一个物件儿,便能对梁山变故之事守口如瓶?”
“小人不敢再贪。”
“好。”
不顾身边武松阴沉沉要吃人的目光,衣领里轻轻拉出来一条小红绳子,双手舒到颈后,仔细解下来。
“那么请你说到做到。史三郎是聪明人。这事平白泄露出去,对你也没有好处。江湖人做江湖事,进退行止,总得对得起你一身的本事。”
史文恭低头。掌心里红绳堆委,当中系着一小枚陈旧剥漆的黑棋子,带着她身上的温度。那棋子的样貌隐约似曾相识;她所说的一席话,似乎也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苍白的面上涌起一阵微红,眼中神色闪烁。他似乎是想反驳一句,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手指收拢,棋子小心放进怀中。深深看她一眼,躬身一揖。
又对武松随意一抱拳,拉过小船踏入,头也不回地摇橹离开。
果真没有再跟她说一句话。显然不是因为害怕被武松卸一条胳膊。
水波流淌,小船渐渐消失不见。芦苇丛枯干茂盛,横一片斜阳疏影。
潘小园拉拉武松袖子,“回去?”
武松“嗯”一声。转身便往回走。大踏步走得快,也不等她,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
潘小园见他似乎烦恼,巴巴的跟上,抿出一个讨好的笑:“饿没饿,待会儿我去给你张罗晚饭?”
“没有。”倒接得快,斜斜瞟一眼夕阳下的杏眼桃腮,虎着脸一个字不多说,“不想吃。”
潘小园无话可说。远处看到几个眼熟的小喽啰正往这边探头探脑,忙朝人家微笑挥挥手,表示只是跟武松去金沙滩约了个会。
知道武松气的是什么。不就是因着她把“贴身之物”送了别的男人,当着他的面“不守妇道”,哪个男人能忍气吞声?
她倒不怪他生气。跟他易地而处,倘若她家武二哥让哪个厚脸皮的小娘子缠上,她也不介意行驶天赋权利,跟他甩个脸子,冷嘲热讽两句,总不会一直善解人意的装傻。
可惜上天不给她这个机会。她倒想吃别人一回醋,只可惜武松的煞神气场太强,平时一本正经的做人做事,倒还有点忠厚老实的样儿;稍微横眉立目一下子,一多半的小娘子就得吓得有多远躲多远。别说别人,换了当年的她自己,一见他有发火的意思,还不是恨不得八百里加急,遁到海南岛去。
想来还是自己太温柔可亲,人善被人欺,弄得现在两头不讨好,还得哄他。
“好啦,以后便是江湖不见了。他只要没笨到家,就知道往后躲着你——躲着咱俩点儿。”
“……”
“你怪我给他送东西了?那围棋子是师父老先生的旧物,我留了不少,都在箱笼里头。回头你帮我保管着,免得失落了?”
“……”
“来的路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也没不规矩呀,不信你去问包道人他们。”
“……”
她终于觉得有点委屈了:“二哥!”
作者有话要说:武松这才有点回神的样子,看了看她,哭笑不得,一副“你说什么呢”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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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想,梁山上混着外人,得想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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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文恭虽然讨厌,毕竟不傻。他指出的问题一针见血:山上安插了朝廷细作,的确是当下让武松第一头疼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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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变之初,事态紧急,只能做到在第一时间封锁水路,严防消息外泄。但接下来该怎么揪出奸细,这种阴谋反间之事,不是武松的长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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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这才恍然大悟,一下子脸红过耳,嘟嘟囔囔接话:“那也不用板着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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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三郎退场了……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就先不透露了_(:зゝ∠)_
棋子:我在第178章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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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章开始杀梁山好汉。有些人可能觉得手足兄弟死了,好汉们怎么能忍。这里结合原著,说一下梁山上对兄弟死伤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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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里可以看出来,梁山好汉们为人不同,有的人缘很好,有的则不怎么样,甚至到后期有互相构陷的暗示。所以若是看到兄弟死了,每个人的态度也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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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原著里明言的,征方腊时梁山疯狂丢人头。一般有人阵亡之后,为了节省篇幅,都只写宋江如何伤心(吴用在旁边劝。吴用没为任何人哭过,心理素质十分过硬)。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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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听得又折了燕顺、马麟,扼腕痛哭不尽。】忠心嫡系,十分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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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又见折了吕方、郭盛,惆怅不已。】这是宋江的亲卫队,关系虽近,不是生死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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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折了索超、邓飞二将,心中好生纳闷。】对这两人无感,只是闷,伤心都懒得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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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小二:【宋江在桐庐扎驻寨栅,又见折了阮小二、孟康,在帐中烦恼,寝食俱废,梦寐不安。吴用与众将苦劝不得,阮小五、阮小七挂孝已了,自来谏劝宋江】。原著阮小二死得不明不白,疑似被队友卖。宋江居然梦寐不安,是不是也觉得兄弟是被自己坑死的?没写别人哭,反倒是阮二的兄弟们来劝宋江。可见老晁盖系在后期被孤立得多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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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进:史进、石秀、陈达、杨春、李忠、薛永六个人,是一起团灭的。少华山基友四人组(史进、陈达、杨春,朱武)一下子挂了三个。然而活下来的朱武是什么态度呢?【神机军师朱武为陈达、杨春垂泪已毕,谏道:“先锋且勿烦恼,有误大事……】摊手。史大少爷人缘不行啊,虽说是半路加入的少华山,但真不如朱陈杨三个人情谊深厚。其实从第一回就看出史进性格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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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恩:【施恩、孔亮不识水性,一时落水,俱被淹死。宋江见又折了二将,心中大忧,嗟叹不已。武松念起旧日恩义,也大哭了一场。】例外的写了武松哭施恩,而且是大哭。二哥性情中人。两人在原著里是患难之交。(孔亮呢?孔亮是你的徒弟啊宋师父!我甚至怀疑作者把施恩、孔亮写死在一起,就是为了对比宋江和武松的哀悼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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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最赚眼泪的是张顺。张顺战死后,【宋江见报了,又哭的昏倒。吴用等众将亦皆伤感。原来张顺为人甚好,深得弟兄情分。】独独写了,大家都为他伤心,而且唯一一次吴用伤感!可见张顺性格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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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宋江和卢俊义分兵前进。且看卢俊义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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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水神火战死:【卢先锋又见折了二将,心中忿怒】,只怒,不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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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进、石秀等六个人团灭,【卢俊义听了大惊,如痴似醉】,只惊,不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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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别人也就罢了,卢员外你忘了大名府牢城里的石秀哥哥了?当年全靠石秀孤身跳楼劫法场,才把卢员外救出鬼门关。虽说卢俊义也是被梁山陷害的吧,但石秀这一下绝对是舍己救人的义举。没有他,卢俊义早就转世托生了。眼下石秀死了,卢员外一滴眼泪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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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俊义和梁山不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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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看李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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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俊义写信报知了很多兄弟的死讯。【宋江看了文书,心中添闷,眼泪如泉。吴用道:“既是卢先锋得胜了,可调军将去夹攻,南兵必败,就行接应湖州呼延灼那路军马。”宋江应道:“言之极当。”便调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引三千步军,从山路接将去。黑旋风引了军兵,欢天喜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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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天喜地……欢天喜地……欢天喜地……只要有仗打,有人杀,管他兄弟死多少……
黑李逵的是原著,真的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