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里游久了,河风吹来,竟冷得发抖,忙爬上岸,坐了一阵,到街上买了盐,煤油,依旧放进季登林背里,还剩些钱,便走进饭馆,买了一份回锅肉,二两酒,坐在那里慢慢的喝。忽闻隔壁传来说话声,隔壁是公社,少有人大声吵闹。一个妇人的声音说:“我儿死了,她又找了一个,说房子是她修的,今又嫁了人,和我们已无关系,要赶我们出来,叫我们到女儿家去住。我嫁女没给她一分钱,女婿是教书的,用她们自己的钱修了房。我们老两口辛苦一辈子,卖猪的钱,种粮的钱都舍不得用,凑起来修了房子。”传来一阵抽泣声,“我那短命的儿子,他出生那年差点死掉,他爸卖血给他治病;我还没满月,叫我抬谷子,想拿去卖,我一使劲就倒下了,后来在医院锯了一节骨头,感谢党和政府,给我免了医药费。我少了一节骨头,人变矮了,背驼了,辛苦把儿子养大,哪知这短命的要去寻死。”又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在劝,像是苏攸琴。忙吃完饭,过去看热闹。
这里已站了几个人,好久没看到苏攸琴了,见她长得更苗条,胸部高高挺起,透过薄纱衣,隐约可见轮廓。
苏攸琴看到余企仁,点点头,余企仁也略带笑意地点了一下,随口敷衍道:“我想开张外出的证明,看你一时不空。”苏攸琴道:“正是,这几天忙得很。”回头又问那妇人:“你儿媳叫什么名字?”余企仁看那妇人,有六十多岁,头发半白,满脸皱纹,背上凸起一块包,那妇人道:“她的名字叫管文秀。”
“哦,”苏攸琴道,“后来怎样?”
老妇道:“管文秀说,她死了男人,还要带个女,养不起两个老人。开始还说和女儿各管一个,还达成口头协议,后来她有了男朋友,是有工作的,算是有钱人了,我以为她找了个好男人,我也有了依靠,哪知她要赶我出门,说要住在她那里就要给她房租,天啊——”老妇人一把鼻泣一把泪的哭得伤心。
余企仁在旁劝道:“大娘,到公检法去告她。”妇人道:“我不想打官司,只想找政府主持公道。”苏攸琴道:“你先回去,等路书记回来,我们一起来解决。”辛传河进来,和苏攸琴说了几句,对余企仁说:“我正要找你,走,到茶馆去。”
路书记回来,苏攸琴说了妇人的事,路书记道:“我们要关心人民疾苦,既然人家有事找我们,就应该立即解决,明天就去。”
到了林家生产队,先找大队支书、队长了解情况,问:“你们怎么解决?”支书道:“他们写了份材料,我们了解过。文秀的男朋友说我们说的不算数,坚持说房子是文秀修的,我们建议她到公社来。”路书记道:”我们到林家去看看。“
路书记问:“这房子是哪个修的?”文秀道:“我修的,我那男人房子没修好就死了,是我找亲戚借钱修的。”老妇道:“你胡说!我们修老房子挣了一身病,那时你还没嫁过来。现在的房子是我们老房子拆过去修的,那边拆过去的材料不是钱?”路书记问老妇:“你家老头子呢?”老妇道:“他气极了,干脆到外面修路去了。”路书记问文秀:“你说你的钱修房,可有证据?”文秀道:“我向我姐借的,不信可以去问。”老妇道:“我们修老房子的钱,都是借的,还开了借条,卖猪的钱,有发票,队里可以作证,国家拆迁赔的钱,都是文秀领了。”
苏攸琴听了一阵,说:“算了,别扯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按继承法规定,可算作夫妻共同财产,一半是文秀的。林祥的一半,他的父母,女儿都是第一继承人,现在就由他的父母,女儿各继承一半,老人家,你可有意见?”老妇道:“我只要有地方住就行。”文秀道:“按法律办事,我也没什么说的。”
路书记道:“既然大家都没意见,就这样好了。”对大队负责的说:“你们把房子间数画出来,先考虑老人家的意愿,用文字说明,盖上大队的章,再拿到公社来,给你们办个证明。”
忙了一阵,天色将晚,路书记问:“小苏,回公社吗?”苏攸琴道:“太晚了,我不想走夜路。到花馨君那儿挤一夜。”
花馨君在小沟那边,走不多久就到了。苏攸琴想逗她一下,见她在厨房里,轻轻走过去,忽地用双手蒙住她的眼睛。花馨君站着不动,扳她的手,说:“你这双手,一摸就知——”心想:“这双手细嫩滑腻,是哪个女孩子跟我玩?我也逗她一下。”右手用劲把她的手按住,左手从右腋下穿过,半转身朝苏攸琴胳肢窝乱挠,苏攸琴触痒不禁,松手笑起来。花馨君道:“果然是你。我说嘛,谁敢这样放肆。怎么这么晚才来?”苏攸琴道:“那边调解纠纷,太晚了,过来挤一下。”见她正欲煮饭,便在灶前坐下,准备烧火。
花馨君道:“我的千金小姐,别把衣服弄脏了,还是我来。”苏攸琴道:“脏了洗了就是,怕啥?”花馨君推开她道:“烧的草,会落你一身。”说着拿一顶草帽戴上,点燃一把草塞进去,火苗从灶门飘出来。苏攸琴倒进油在锅里烧了一会儿,再放些葱节在锅里炒几下倒进洋于丝,速炒几下放些盐铲进碗里,然后加水煮饭。
夜,风吹竹稍沙沙作响,煤油灯焰在桌上摇晃,黑烟飘荡上冲,人影随之晃动。苏攸琴道:“我见你屋后有几处坟,你怕不怕鬼?”
“真的有鬼。”花馨君一本正经的说。
“啊!”苏攸琴哼了一声,“你见过鬼?”
“见过。”屋外蟋声正紧,又像有人说悄悄话,苏攸琴心里发毛,问道:“鬼是啥样子?”
花馨君见她害怕的样子,心里暗笑,双手伸到眼前,将眼皮朝下拉,伸出舌头,颤抖着声音说:“鬼就是这样子。”正巧门外有”卟哧“声,强忍住笑说:“鬼来了。”
苏攸琴瞪着恐怖的眼睛朝外看,问:“在哪里?”
花馨君知道是邻家大花猫又来了,见她怕得可笑,故意说:“想是鬼弄出来的声音,它想进来就像烟一样飘进来。有一次我听见门外直响,便大着胆子,拿根棒出去,见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
苏攸琴心咚咚直跳,问:“后来呢?”花馨君诌道:“我当时吓得魂都没了,转身就逃,那东西在后面追,我跌倒了,心想:这下完了。那东西走来,在我身上闻闻,就蹲在我面前。我定下神来,朝它看去,全身毛茸茸的,白一块黑一块。”
“是大熊猫!”苏攸琴嚷道。
“没错,是大熊猫,”花馨君道,“这是我的老相识,它经常来。”
“你把熊猫喂家了,也学白雪秀,调到熊猫基地去。”苏攸琴笑道。
“你以为想去就能去?”花馨君道,“那里也不需要太多的人;再说,我对这工作不感兴趣。——对了,白雪秀来信告诉我,泉泉、雪雪已送到锦城动物园,雪雪快做妈妈了。白雪秀调回锦城当了熊猫馆的馆长,她算混出来了。”外面几声鸦叫,一阵猫儿打架声,坟地传来又尖又细的嘶鸣,苏攸琴心里发虚,说:“要是鬼来了,你怎么办?”
花馨君笑道:“雄者开门纳之,雌者吾刀砍之。”指指床底下的砍柴刀,“如果是男鬼,我就跟他把酒言欢。”苏攸琴手指划脸道:“如果在锦城,不晓得你有好烂。”
花馨君道:“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离附近人家又有段距离,还是防着些好。要是突然钻进一个野物,我可要棍棒伺候;要是遇到一个不三不四的二流子,我可要戒备森严。”
灯忽地熄了,花馨君道:“你打着电筒,我去上些油。”苏攸琴道:“算了,将就睡了。”二人上床,听着坟地嘶嘶声及其它什么东西的怪叫声,花馨君道:“上次听到坟地里的声音,疑是野兔,想打只回来吃,却发现是比狗小些比兔大些的黄东西,一纵就不见了,我想可能是农民说的黄鼠狼,有次农民打了野兔请我吃了一顿,味道还不错,我早想打条野兔来吃个够。——敢不敢去打兔,说不定有收获。”苏攸琴道:“算了,我不敢去,睡吧。”
次日,苏攸琴问:“听说要招工,你听到消息没有?”
花馨君道:“你在路书记身边,近水楼台,你都没消息,我哪知道?”
苏攸琴道:“他才不关心这事。——对了,去问问黄图娣,他爸大小是个官,消息来源可靠,去不去?”
花馨君道:“反应无事,好久没到她那里去过了,走吧。”锁上门,顺山路而行。绕过山脊,便远远看见缓缓斜坡上的农家住户。
走至屋后,听见前面拉锯声,转至屋前,小小平坝上架着木头,辛传河、余企仁赤着上身,正在拉锯。花馨君笑道:“辛师父,带徒弟啦?”
辛传河停下锯,拿起椅背上的毛巾擦汗,说:“二位好啊,坐。”花馨君道:“你徒弟手艺不错嘛,有板有眼的,都锯在墨线上。”
余企仁用篾扇使劲朝身上扇着,说:“这都是跟着感觉走。”辛传河道:“只要锯得不太离谱就行,反正还要刨,还要加工。”
花馨君捏着锯把,对苏攸琴说:“我们来试一下。”苏攸琴走来捏住另一头,却拉不动,仍放下,说:“卡得太紧。”花馨君道:“我们不是拉锯的料,自然拉不动。”辛传河摇着扇说:“只要锯在动,自然会朝前走,要有点巧劲才是真的。拉久了,手臂痛得很。”苏攸琴朝屋侧走去,叫道:“客人来了,也不招呼嗦?”黄图娣担了挑水过来,说:“远远听见你们说话,挑起水就急急过来了。”走进厨房放下桶,拿起温水瓶和两个水杯,门外房檐下放了个小方桌,上面有两个喝了一半的茶杯,黄图娣将茶杯倒满水,又另倒两杯水放在桌上,再从桌底扯出两根小凳。余企仁提个小凳,在屋旁大树下坐了,山风轻拂,甚觉凉爽,大树像伞,挡住太阳。
黄图娣招呼道:“你们真是稀客,好久没来过了。”花馨君道:“做家具,要接婚啦?”黄图娣道:“哪里话,我可能要招工到大重机械厂,先把家具做好,如果去得成,就带去,去不成,就留着用,或带回锦城。”
苏攸琴坐在椅上,一条腿搭在另一腿上,唱道:
知哥的命苦,知妹的命更苦,知妹一生一世没有找到好丈夫;
人家的丈夫,当官又享福,知妹的丈夫抱着锄头哭;
人家的丈夫,每月拿数数,知妹的丈夫年终还要倒补。
辛传河拍手笑道:“好,再来一个。”忽见闻归新走来,笑说:“两位稀客到来,令我这里蓬筚生辉。”花馨君笑道:“你怎么还是这么酸溜溜的咬文嚼字?”黄图娣笑道:“他就是这样,看到漂亮的女娃子,就装出有天大文才的样子。”闻归新笑道:“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天正好有酒有肉,我再去找点菜,好好吃一顿。”黄图娣道:“你去把老田的方桌借来,再去煮饭,我去弄菜。”花馨君笑道:“本姑娘能掐会算,算到你们有好吃的,特来揩油。”苏攸琴捧着黄图娣的脸笑说:“越来越好看了,你们两口子真叫人羡慕。”
黄图娣道:“老都老了,快成丑八怪了。”
辛传河笑道:“我还没老起走,你就老起来了。”
花馨君道:“你成了丑八怪,只怕闻归新要变心。”
“谁说我要变心?”闻归新扛了捆柴过来,“你们约好了一起来?”
花馨君道:“我们专程拜访,看好久能吃你们的喜糖。”闻归新道:“早得很,黄图娣要到了工厂,我也到厂里找个零时工,凑点钱再说。”辛传河道:“看来要吃你的喜糖,要走九十里路到县城来。”
黄图娣道:“有这个可能呢。”花馨君道:“走时说一声,我们给你送行。”
苏攸琴陪黄图娣扯了菜回来,走进黄图娣的住屋。这是个小小的房间,一床一桌,窗边桌上放着镜子梳子等;竹筒插着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混着透进的凉风,令人心旷神怡。她对镜子理了理头发,从门外提了椅子进来坐了。花馨君黄图娣一前一后进来,花馨君坐在床上,随手拿起毛线织着。苏攸琴道:“真是千金小姐的闺房,这花好闻得很。”黄图娣道:“这里遍山都是野花,在地里不显眼,插在屋里,闻着很舒服。”
花馨君道:“野花就是比家花香,那些小伙子唱歌都唱‘家花没有野花香’。”苏攸琴笑道:“他们唱的是‘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有些人偏要采野花。”
花馨君对黄图娣笑道:“你专插野花,看来你们老闻是喜欢野花的。”黄图娣伸手就去拧黄图娣的嘴,说:“你这嘴好臭。”花馨君躲开道:“你不是野花,是家花,对了嘛。”
苏攸琴道:“我就愿做野花,在坡上自由自在,谁愿采摘,我就跟他。”
花馨君道:“若是瘸子、麻也你也跟他?”
苏攸琴道:“只要他有权,有钱,有什么不可以?最好找个九十岁的老头,过两天就死了,我继承他的全部家产,然后再找一个年轻英俊的。”
闻归新在隔壁喊:“说完没有?过来吃饭。”
一张方桌摆在中间,辛传河、余企仁穿着背心,面对面坐在两边,余企仁拿本书随意翻着,辛传河吸着烟,闻归新坐在床沿上,黄图娣挨着他坐下,花馨君、苏攸琴坐在对面长凳上。桌上一盆洋芋烧肉,几个小菜。闻归新朝辛传河、余企仁面前的小碗倒酒,再对花、苏二人说:“你们也喝点?”
花馨君摇手道:“我从不喝酒,苏攸琴会喝。”闻归新果真朝苏攸琴碗里倒了少许,苏攸琴抿了一口,说:“好辣。”倒进辛传河碗里。
黄图娣道:“我有时偶然喝一口,据说喝少量酒对身体有好处。”
辛传河道:“这酒淡得很,不晓得加了好多水。”
余企仁道:“我上次赶场打了一斤酒,边走边喝,还没走到队里就喝完了,一点不觉得醉。”
闻归新道:“你酒量大嘛。”
余企仁道:“那是酒的度数太差。我们队的一个农民跟船工跑了一趟,原来酒在船上,船工都舀来喝,喝得差不多了,就朝酒坛加水,到了供销社,他们几爷子又舀来喝,喝了加水,我们喝的白酒,水占了多一半。”辛传河道:“雁过拔毛,何况是酒,没酒票还不卖给你呢。”
余企仁道:“我现在学精灵了,买瓶装果酒,比散装的白酒有劲,却不要酒票,价格也合适。”
花馨君道:“我对酒不感兴趣,对汤才有兴趣,我要吃饭了。”拿碗盛了饭,用汤泡了吃起来。
闻归新用筷子夹了几块肉放在余企仁碗里,说:“小余,别客气,多喝点。”拿酒瓶朝两个碗里倒酒,又对辛传河说:“你这几天辛苦了,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真不好意思。”
辛传河道:“有酒有肉就不错了。”余企仁听苏攸琴讲:“上次回城遇到一件怪事。”黄图娣忙问:“什么怪事?”苏攸琴道:“有个解放军在车站等车,见一少妇抱个娃娃走来,说:‘解放军同志,帮我抱一下孩子,我去上趟厕所’。解放军抱着孩子等了好久,还不见少妇出来。再看孩子,怀里有张纸条,写的是:孩子他妈是知青,孩子他爸没良心,送给亲人解放军,长大好当子弟兵,并注明孩子出生日期。——唉,现在的知青,连孩子都养不起。”
辛传河喝了口酒,说:“我也听到一个知青故事:他们下在少数民族地区。有个知青到河里洗衣,旁边有个民族小姑娘也在洗。那姑娘和知青说说笑笑,浇起河里的水朝知青身上洒,知青也朝姑娘身上洒水,姑娘高兴极了。谁知第二天,姑娘的父母带着姑娘来,说要把姑娘嫁给他。知青大吃一惊,以为是开玩笑,哪知他们一本正经地说:‘我们的风俗就是这样,少女向男子洒水是喜欢这男子,男子向女子洒水是向她求爱,你向她洒水说明你答应了她的婚事,所以我们把女儿送来了。’知青自然不肯,可涉及到民族政策,不得不跟她接婚,也不知后来怎样。”
闻归新道:“那是一个爱干净讲卫生的民族,那里的姑娘又是那么漂亮,要是在原始部落,只怕一天都没法过。”黄图娣嘴一扁,道:“你喜欢那里的姑娘,就去找嘛。”花馨君笑道:“别惹黄图娣吃醋。”旁人都笑起来。